每個星期六,我都會去醫院一趟。
 
我不喜歡醫院,我受不了那潔白如紙的牆壁,噁心至極的藥水味。別人說白色有利採光,象徵神聖、純潔,我卻感到不以為然。來到這裡,我只想到死亡、離別。後來我才知道,我的感悟根本與顏色毫無關聯,那是種意識投射,為白色賦予「死亡」、「離別」的意義。即便把醫院外牆漆成紅、黃、藍,我都會如此害怕,如此不安。
 
踏進門口的霎那,內心就感到異常鬱悶,忐忑不安,好像被千根針指著一樣。一張病床疾馳而過,我甚至看不清床上是不是躺著人,可內心的寒意已翻騰起來。我呼出一口氣,快步逃離醫院大堂。
 
病房門前,我碰見護士,她跟我打了招呼:「今天特別早喔。」
「昨晚睡不太好,很早就醒來了。」
 
我慶幸母親可以有私人病房,有護士單獨照顧,她應該活得更有尊嚴吧。


 
可是,我不太清楚她還有沒有意識,或許軀體尚在,意識早就不處人間。所以,尊嚴這些,可能都不重要了。
 
母親躺在床上,樣子很安慈,跟睡覺的人沒異,我甚至懷疑過,她不過是真的在睡覺而已。她的左手攤開,插著輸液管,於是我也握著她,給予一些溫暖。
 
或許她連溫暖都感覺不到,可我不願去想了。握著她的手,我才能提醒自己,我還活著,而母親還在我身邊。
 
她瘦了許多,蒼老許多,跟車禍前大相徑庭,以前我總是笑她胖,吃得太多,現在她甚至比我纖瘦。醫生說那是因為脂肪都流失了,我記得我曾問他:「可以在輸液中再加些脂肪嗎?」
 
那時我不過十八歲,雖說成年了,很多事我還是沒明白。醫生沒有說話,只是拍一拍我肩膀,叫我堅強。我當時不解,我不過是問可否加些脂肪罷了,為何要我堅強?要我振作?真的有關係嗎?我幾乎破口大罵。


 
我當然沒有破口大罵,他的意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今天天氣晴朗,護士早就打開窗簾,讓溫和的陽光淋到房間裡。這樣,我也感到溫暖了,於是內心平靜下來。我清清喉嚨,開始說今個星期的事。
 
忻漪、淳峰、夕嵐……他們的事我都有說。或許是知道不會有回饋,才能如此毫無保留。母親如果清醒的話,應該會叫我遠離他們吧。我卻覺得沒有所謂,畢竟大部分靈魂都是殘缺不堪的。
 
我想起過身的父親。他跟所有男人一樣,花了十多年學習當父親。他不算嚴格,也不算溫柔:看到我成績不好,他會臭著臉謾罵;看到我流淚,他卻會捨不得責備。他很普通,就是因為普通,我才特別掛念,想擁有多些深刻回憶。
 
車禍的日子是八月九日,那時剛放榜,父親和母親特別高興,要帶我遊山玩水,可不知為何巴士煞不停,撞上貨車,翻倒了。我隱約記得,父親當時血流滿面,失去意識,雙手卻還緊抱著我……


 
我不知道母親會否醒來,可親戚告訴我,她一定希望我能好好過人生。我上了大學,找了實習。我感覺自己開始習慣了,不再放聲大哭,愁眉苦臉。現在的困擾,大概就只有獨自一人時的鬱悶吧。那種感覺不知從何而來,或許也是重拾生活的必經之路,時間久了就會自行痊癒。
 
「下星期我跟忻漪旅行喔,下次見面就是十二月了。」
 
醫生剛好巡房,要做例行檢查。我吻了母親的額頭,然後走出病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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