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勤也被這股歷史洪流沖倒了。雖然憑他的武功,全公安局沒人是他的對手。可是,他怎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用武功來對抗偉大領袖親自發動的大革命呢!他被隔離審查,交待問題。不時還有外調人員找他談話,要他揭發以前的戰友和上級。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堂堂一個公安局長,以前只有自己審問犯人,現在自己竟然會被別人當做犯人來審問!
       可是,事情還遠不止此。終於,他被當成頑固不化的走資派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楊江公檢法戰線上的代表人物被押上批鬥臺。批鬥會一層層升級:從公安局機關,到全公安局,再到全楊江市;精神上的蹂躪一次次加重:批鬥的言辭上綱上線越上越高,對他人格的侮辱也越來越肆無忌憚;肉體上的摧殘也一步步激烈:從僅僅低頭站在臺上,到在脖子上掛寫有侮辱字句的紙牌,到被按住用“噴氣式”彎腰站著;紙牌越掛越重,“噴氣式”手越抬越高,頭越壓越低,最後,被迫跪在臺上接受批鬥。
       惲勤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他從人生的高峰突然跌落低谷。他不理解,不服氣,不接受,卻又完全不敢懷疑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內心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他。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麼“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也不相信那些曾經領導共產黨推翻國民黨統治建立新中國的一大批開國元勳們,會在一夜之間變成反對毛主席的階級敵人。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惲勤在失去自由前,曾經用內部的紅線保密電話打到北京去找老首長聶榮臻元帥,可是已經無法接通電話。現在,他決定親自到北京去找自己的老首長聶榮臻元帥,讓他來解開自己心中的死結,同時請他證明自己對黨、對毛主席、對人民的忠誠。

       惲勤稍作準備後,在一天的下半夜輕易地逃離了牛棚,直接到火車站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等到看守惲勤的造反派發現惲勤不見時,惲勤已經在幾百公里之外。
       到了北京,惲勤直奔景山東街吉安所右巷聶帥的住所,可是,他被門口的警衛戰士擋在門外。他不甘心就這樣回楊江,死纏爛打地向門口的警衛戰士說明自己是楊江市的公安局長,在抗日戰爭中做過聶帥的警衛員,現在一定要見聶帥,請他們幫幫忙。一連三天,惲勤每天去糾纏一個多鐘頭,最後,警衛戰士才違反紀律告訴他:聶帥也受到衝擊,自身難保,現在在辦學習班,不能回家。這樣一來,惲勤徹底沒了希望,連聶帥都有事,自己還能怎麼樣!
       每天惲勤去聶帥住處跟門口的警衛戰士糾纏後,就到處閒逛,晚上在北京火車站過夜。惲勤在北京混了幾天,他看見到處都是全國各地來首都串聯的紅衛兵。看見那些身穿草綠軍裝、臂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惲勤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在楊江挨批鬥的日子,他盼著任由紅衛兵無法無天的日子能早點結束。他從牛棚中出逃,身上帶的錢不多,沒幾天帶的錢就用完了。沒有錢,他在北京混不下去,只好硬著頭皮回楊江。
 
       惲勤登上了回楊江的火車,坐在惲勤對面的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農村婦女,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她告訴惲勤那是她的孫子,父母在楊江工作,這次回北京郊區鄉下的老家過暑假。快開學了,她送孫子回楊江父母身邊上學。火車過了保定,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一批紅衛兵,開始在火車上逐節車廂查問每一個人的家庭出身。
       當查問到那個帶孫子的農村婦女時,她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就立刻被認定為逃亡地主。二話不說,也不容她解釋,紅衛兵馬上把她拉到過道上。那個農村婦女被嚇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一個紅衛兵從軍綠色的挎包裏拿出一把剪刀,把她的頭髮一通亂剪,她的髮型立刻變得男不男,女不女,黑一塊,白一塊;另一個紅衛兵用毛筆在她的白色上衣前後都寫上地主婆三個黑色的大字;還用墨把她的臉塗黑。她的孫子嚇得哇哇大哭,旁邊的人都不敢多言,生怕惹禍上身。





       就這樣,這些紅衛兵從整列火車上一共揪出了二、三十個年紀都是五十歲以上、可以做他們爺爺、奶奶的人,逐節車廂開現場批鬥會。那些紅衛兵手裏都拿著“紅寶書”,臉上流著汗,顯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嚴肅。他們集體高聲背誦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他們高舉“紅寶書”高呼口號:“打倒…!”、“…萬歲!”。那些被揪出來批鬥的人,頭髮被剪,臉被塗黑,光看外貌已經是男女不辨,只能從身上寫的“地主”和“地主婆”看出性別。
       惲勤作為一個公安局長,看見這樣無法無天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眼前,雖然非常氣憤,也只能選擇沉默不語,明哲保身。文化大革命中,中國連國家主席也得不到法律的保護,更不用說普通的老百姓了!惲勤自己不也是受盡污蔑、侮辱和摧殘嗎!現在,這麼大的中國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回楊江繼續接受批鬥。
       當時正是夏末秋初,天氣炎熱,火車上更熱。十幾節車廂批鬥下來,農村婦女被送回來時已經是像喝醉酒一樣,眼光呆滯,搖搖晃晃,站不穩了。她臉上的墨蹟已經被自己的汗水差不多沖洗乾淨,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衣服也被汗水濕透,衣服上的墨字已經化開,勉強還看得出原來寫的是“地主婆”三個字。她原來的座位已經被紅衛兵霸佔了,惲勤見狀趕緊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她。儘管她自己已經快暈過去了,她還是不停地安撫一直哭個不停的孫子:
       “不要哭,奶奶沒事,奶奶沒事!”

       楊江是列車的終點站。火車上被揪出來批鬥的人被紅衛兵押下車後,被命令一字排開跪在月臺上,炙熱的陽光下麵。惲勤看見他們個個都支撐不住了,全都跪著趴在地上。紅衛兵們卻全都溜之大吉一串聯去了!待紅衛兵們走光了,車站上的工作人員才敢叫他們:
       “沒人了,你們快走吧!”
       惲勤回到楊江,立刻被紅衛兵抓回牛棚。當天晚上惲勤立刻被幾批紅衛兵輪番逼供,紅衛兵要惲勤坦白逃走這段時間去了哪里,幹了什麼破壞文化大革命的事,直到第二天中午也沒得到滿意的結果。於是,紅衛兵連續一個星期對惲勤這個敢於對抗文化大革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天天進行十個小時以上的批鬥。不久,惲勤被押送到勞改農場勞動改造。
 
       惲勤被送去勞動改造的農場是一個自成一國的小鎮,坐落在群山環抱之間幾千公頃的小平原上,距離農場總部最近的居民點也在十公里之外。惲勤被發配到這裏,在決定將他發配的人看來,這對他是一種懲罰。可是,對惲勤來說,這裏沒有批鬥會,沒有無窮無盡的人格侮辱,精神上的壓力反而減輕了很多。




       每天早上八點到十二點,下午兩點到六點的田間體力農活,對惲勤來說,體力一點不成問題,長時間在烈日下暴曬卻需要時間去適應。在最初的一個月,惲勤因皮膚被太陽曬傷,先是發紅、發燙、發痛,然後蛻皮。蛻皮兩次之後,皮膚比原來黑了很多,從此以後,慢慢適應了長時間在烈日下工作。

       在這裏生活的人有勞教勞改人員、釋放就業人員、警衛部隊、農場的管教人員和家屬,人口將近兩千人。這個小鎮除了農場的辦公用房和居民的住房外,還有一條短短的商業街。街上有郵局、儲蓄所、百貨店、雜貨店、理髮店、裁縫店、米粉店、小飯店、蔬果店、肉店各一間。鎮上的居民互相之間幾乎全都認識,生人一到,居民之間會互相打聽,新來的是什麼人。很快大家都會知道新來者的身份。
       在以言入罪的年代,惲勤在新環境中不敢主動接近身邊的人。他每天默默地按部就班過日子,對自己的前途將會如何已經麻木,不去考慮,就像安於一輩子在深山中修煉,無欲無求的得道高僧。一個多月以後,惲勤才開始跟身邊的其他改造人員說話;半年之後,才敢跟少數幾個自己認為信得過的人談論國家大事,說真心話。惲勤逐漸瞭解和自己一起勞動的人,他們中約有三分之一是1958年反右運動時從各地送來勞動教養的右派分子;三分之二是和自己一樣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
       慢慢地惲勤開始對在場部工作的一個人發生了興趣。這個人名叫王平谷,年約五十多歲,一米七十多的個子,身材偏瘦,依然英俊的面容可以套用“濃眉大眼,鼻直口方”來形容,瘦削的臉龐有棱有角,人前時時露出謙恭的笑容,可是,眼眉之間有一股文人特有的氣質。他不用下地勞動,專門負責場部的宣傳工作,他固定的工作是定期更新場部的三大版黑板報;除此之外,凡是場部寫寫畫畫的工作都歸他負責。
       剛開始,惲勤以為王平谷是場部的管教人員。後來發現他對其他管教人員有點唯唯諾諾,不像管教人員。向旁人一打聽,才知道他也是勞動教養的右派分子。惲勤發現王平谷的書畫水準很不一般:農場場部大門口牆上的毛主席像是他畫的,禮堂舞臺正中掛的大幅毛主席油畫像也是他畫的;禮堂四周掛的毛主席詩詞和語錄條幅,楷書、隸書和草書,各種字體都是他寫的;監舍兩邊牆上一人多高的黑體大字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和“改惡從善重新做人”也都是他的作品。
       惲勤這一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有才氣的人,他不由自主地對王平谷產生了發自內心的敬意。他希望結交王平谷,和他成為朋友。他先是經常主動跟王平谷打招呼,有時停下腳步聊幾句。熟悉以後,一個星期天,他請王平谷到街上的小飯店吃飯,王平谷答應了。
       這個農場關的都是“政治犯”,管理相對比較松。加上農場獨特的地理環境,只有一條公路通到山外,想要逃跑都要經過這條公路。在白天,警衛戰士一眼就可以看清公路幾裏路以外的情況。所以,星期天農場休息日,允許犯人們自由上街。但是,天黑之前必須回監舍點名。多年來,在這樣的管理制度下,從來沒有發生過犯人逃跑的事件,所以,犯人一直可以在星期天享受到難得的自由。
       惲勤請王平谷吃飯令王平谷很感動。來到農場八年,他這還是第一次在外面吃飯。兩人在小飯店裏邊吃邊談,惲勤這才瞭解王平谷的才能遠不止他看到的這些。王平谷早年曾到美國留學,取得美國會計師資格。因為父親在上海出事,才放棄在美國工作的機會回國處理家事。後因抗戰爆發,他懷著滿腔的熱血投筆從戎,報效祖國。他還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至於書畫方面的才能只是他兒時的業餘愛好。
       惲勤發現王平谷的煙癮很大,前一支煙抽到很短時,他不會將煙頭扔掉,而是立刻拿出另一支煙,將煙頭接上抽。惲勤還發現,他抽的是  最便宜的經濟牌香煙,每包只要八分錢。惲勤看見王平谷抽煙的樣子感到十分擔心,勸他說:
       “王兄,少抽點煙吧,科學研究已經證明抽煙容易引起肺癌,你這樣抽煙就像是自殺!”




       “你說得不錯,我是在慢性自殺!現在,抽煙是我唯一的樂趣,如果我連這唯一的樂趣都戒掉了,換來多活幾年,等於是換來多幾年痛苦,何苦呢!你說是嗎?”王平谷的回答出乎惲勤的意料之外。
       “可是,你可以抽好一點的煙,抽煙時,將尼古丁最多的煙頭扔掉,這樣不就可以既不失去抽煙的樂趣,又能減小抽煙的風險了嗎?”惲勤繼續進忠言。
       “你剛來不久,可能你還不知道,我們犯人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十二塊。其中八塊是伙食費,發工資時直接扣掉,發到手的只有四塊零用錢。你不要以為這麼少的四塊錢每個月一定會發給你,這是需要你每天工作,出滿勤才會發給你的!請一天假,扣一天工資,如果一個月請假超過三分之一,你的工資就連吃飯錢也不夠了。這時,飯他們讓你照吃,差的錢要你寫一張借條,農場先借錢給你吃飯。等到下個月你有零用錢了,他們再扣回來。
       “有一個月,我請了半個月的病假。第二個月,我的零用錢不夠買煙抽,只能向別人討煙抽。有時,煙癮上來,連地上的煙頭也要撿來抽。你想想,我每天要抽兩包煙,雖然每包只要八分錢,一個月的零用錢全部用來買最便宜的煙也還是緊巴巴的,哪里還抽得起好煙!所以連煙頭也不舍得丟。”王平谷的話讓惲勤吃了一驚。
       惲勤無言以對,只是內心暗暗地為國家悲哀。這樣有才能的一個人,有心報國,卻報效無門,反而只能這樣潦倒地過一天算一天!現在,全國有多少人才跟王平谷一樣生活在屈辱和潦倒中,難道我們的國家不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