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情天，漫遊，瘋狂人間。: 第十五章 烈焰‧沉濤──葵花鏢局 三
腸茴城右祥三道大街前段──蒼墨琴駕著旺財拐入街邊一處名叫「良心」私人停車場，場內石板地用白漆規劃出兩排寬窄不一的方格欄位。出入口有座夯土管理亭，裡面嵌牆椅板上坐了一位身材略胖、白巾束髻的小夥子。此時，正埋首研讀青皮線裝書《鄉野怪談》的小夥子，見客入場後，趕緊走出管理亭，跟在後頭──蒼墨琴騎到左側一間沒有牆壁只有粗舊木柱、歪劣護欄和灰瓦頂的簡陋馬棚，棚內尚有六匹駿馬正在吃草喝水。
他下鞍將旺財拴好，摸摸牠的長臉，轉身遞出雙掌給師傅搭手下馬。並看見對面方格排內，停了一輛雙馬兩輪、四角錐車頂的木廂馬車，前門竹簾旁的簷角各掛一盞黃燈籠。以及其他三頂裹藍布帷、洋紅窗幔的傘蓋轎子，各佔一格。那三頂八抬轎子的轎伕們，每轎僅剩一個人坐在抬槓上抹巾擦汗，其他人不知跑去哪兒打混。這三位留守的漢子，推測可能是欠人錢、猜輸拳，不然就是新來的，才會獨留他們一人看著轎子，身受陽光毒辣的鞭苔。
而盤據角落一大塊區域的兩隻奇特異獸，最搶眼。惹得好幾位路人站在蝕斑木柵外面、兩棵油桐樹底下圍觀，周邊一棟棟二、三樓磚瓦老屋舍的住宅居民，也有不少人開窗探頭，瞅瞅下方來自海域北方的異國訪客和飛天騎獸。而那兩隻異獸的模樣是：鹿頭生有兩支側看像弦月的二叉型堅硬犄角、茶棕色巨大豐厚的老鷹翅膀、體型比普通健馬還要大一些的鷹翼馴鹿。牠們將鷹翼收攏貼身，脖子扣上一個連著韁繩、包裹絨頸三分之二的皮革頸套，使得站在稍遠的蒼墨琴，看過去像是兩隻腿短又圓胖的鹿頭斑鳩，窩在角落裡孵蛋──有兩個穿了幾層深褐夾襖、墨綠色寬鬆的棉質長褲與黑長靴、頭戴缽型羊絨帽的高大外國男，站在鷹翼馴鹿旁嘰哩瓜啦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儘管距離有點遠，可蒼墨琴聽得很清楚，他像是見到新奇玩意的小孩子，興奮地指著停車場角落，問：「師傅，妳瞧妳瞧，那兩隻鹿長得好奇怪喔！？還有那兩個外國人，穿這麼厚不怕熱嗎？他們剛剛在說什麼？」
「那是司爾海域北方『麥奎巴陵國』的鷹翼馴鹿，又稱『亨托思』，意思是翱翔天空的戰友搭擋。而他們剛剛講的是『漢聯這裡可真是──操他媽熱爆了！！』、『是阿，我都熱到想裸奔逛大街，嚇嚇這些侏儒們。』我鄭重警告你，別又靠過去打招呼了喔！」赤霜華摸摸旺財的馬臉，安撫一番後，轉身警告徒弟。「請你專注點，不要被沒有相干的事情，給分散注意力......阿咧，人呢！？」
她看見蒼墨琴雙臂大張、敞開胸懷的高闊背影，一路坦蕩蕩往角落走去。他宏亮的朗笑聲，先聲奪人：「哈哈哈哈......遠道而來的朋友們，我代表漢聯眾合國，歡迎你們──」他走近後發現，對方披在背後的長髮，宛如流蘇掛飾那樣分編了許多細條麻花辮子......對方見蒼墨琴用張臂熊抱的姿態走來，大吃一驚，以為出現了一隻身高超過二百一十五公分的人皮棕熊，發著可怕的咆哮聲要襲擊他們，紛紛拿出背後的四尺鐵棒和兩桿鋼製短矛戒備。
「客官你好，本停車場一小時五十塊錢，逾時補錢，短時不退。請問客官打算停多久呢？」年輕管理員趕到馬棚，站在赤霜華旁邊。用職業性笑容向這位比他高三公分的蒙面女客官，詢問著。這位小胖子算是敬業了，有的接待員笑都懶得笑，一副萬年債主臉。
「大概兩小時左右，逾時再補你。」赤霜華手伸進箭袖窄窄的袖口裡，抽出一張青銅色的百元鈔，遞給小胖子。她心裡料定徒兒不懂麥國語言，所以很快就會灰頭土臉的回來。「這是一百塊。」
「謝謝惠顧，請等我一下，我開一張證條給妳簽名。」穿著短袖灰布上衣的小胖子，從土色栓扣式的帆布腰包，拿出鉛筆、木塊夾板和一條二十公分長的紙條。他自己先簽完之後，遞給赤霜華簽，然後拿回來，在兩行名字的簽名處，攔腰撕掉一半，再遞給赤霜華。如此一來可以併紙核對。
停馬手續辦完了，仍未見到徒弟垂頭喪氣走過來的身影。她往停車場角落一看，沒想到他只靠著比手劃腳和對方零星的生硬漢語，竟能夠和對方溝通溝得有聲有色，通到眉開眼笑，再笑下去可能直接去酒樓開一桌交友小宴啦......連隔壁兩個留守的轎伕，也給拉過去了一起溝......
「聊得很開心嘛！我走了。你慢慢聊啊──」赤霜華傳音入密給兩手比劃著外面、不知道再介紹什麼東西的蒼墨琴。她挺直腰桿一手按著「凌明」劍柄，邁開穩健步履，朝大門口豎立兩柱一橫板、掛著「良心停車場」木匾的簡易牌坊走去；一名靠近大門口、上了點年紀的轎伕大叔，坐在轎子旁有陰影的地上，叼著一桿長柄菸斗，吞吐白霧輕煙仰望晴朗天空。外國遊客他見多了，倒是經過他身畔的江湖女子，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特殊氣勢，讓他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大街上，人行橘磚道的路邊，在一棵棵枝葉茂盛的樟樹底下，由廂式鋪位和雙坡簷攤車，併列出一條不斷往前延伸、直至極目盡頭的各類商販。除了搭棚小吃以外，另有：吹糖與畫糖人的販夫、「賣波浪鼓、扯鈴、捏麵人、陀螺和彩繪泥偶」的玩具小舖、雙人座位蓋著黑布的皮影戲小亭、繩結吊飾和精繡團扇的藝品攤、墊蓆而坐的拉胡藝人──而露天用餐區則是立了一竿竿繪樹彩花的油紙大傘，與傘下的木桌與藤椅合為一組，就這麼擺在樟樹與樟樹之間的空檔。用餐的閒民和遊客們，也不怕戶外一堆灰塵毛絮，當街開吃。雖有些不雅，但這既可瀏覽攘往熙來的擁擠人潮，又可欣賞另一邊車水馬龍忙碌景象的環境，會增添一種「別人忙翻天，我悠哉吃翻天」莫名爽感。
『繁鬧市井喧嘩囂，人溪車河隔樹堤。
百舖千販若花簇，迥異繽客沿街流。』
赤霜華經過一家「甘祿」飲料店，其排隊購買茶飲乳品的冗長隊伍，幾乎快塞住道路。她一直走至門口進出旅客絡繹不絕的「山千飯樓」時，蒼墨琴這才從後頭快步追上她。
「師傅，原來那兩位麥奎朋友，是跟他們『珀特娃家族』少主一道來漢聯，尋找可靠的貿易對象。」蒼墨琴微笑彙報聊天所得。他側身避讓一群從飯店門口走出來的嘈雜旅客，繼續說：「而那幾位轎伕則是通寶集團的人，等著要去迎接『印迦東王國』的香料商。不過，印迦東王國到底在哪兒呢？要過海嗎？」
「沒錯，是要過海。但這不是你的問題。」赤霜華從交襟上衣的懷裡，拿出一張紙條，遞給蒼墨琴。「清單上的醫療用品，才是應徵結束後，你的問題。東西不多，可別遺漏了。」
「是！弟子銘心謹記！」蒼墨琴雙手接過紙條，下意識貼到鼻孔前，深吸一口──師傅迷人的體香，立即提神醒腦......不對，現在可不是恍神時候！他趕緊將紙條塞入腰帶裡，像是做錯事的部屬，怕被上司發現地偷瞧師傅。幸虧師傅的注意力，在樹稍上。因為此時有四名褐衣黑褲的野豬人空中腳伕，扛著一頂需要十六位普通人才能抬起的長廂式富麗轎子，施展輕功點在人行道外緣一架架直角型踱足旗桿，猶如打水漂般彈跳、縱躍一團團蓬鬆樹冠而過，迅速遠離，灑下一串搖搖擺擺的稀疏落葉。
他們走到轉角一間乏人問津的詩畫陶文店「石光逆流」，店面上方的木板遮蓬，沿邊垂掛一幅幅詩詞對聯與畫作。裡頭老闆拿著一疊寫好篇篇故事的滿文稿紙，舖在店內畫架下面，以免這些風景筆墨、水彩肖像、鄉村油繪等作品掉落時，弄髒了它們。不僅如此，老闆還把稿紙揉成一團，塞到一張案面稍微傾斜的大桌子足底，平衡了桌子，這上面可是擺著高價的藍釉瓷壺和瓶中城，馬虎不得──說實在的，那些畫作，新手學個三年、五年達到小有水準的程度，去設攤賣個佰來塊錢甚至三佰、伍佰的價格，多少會有人買回去裝飾。而這些故事文章，耗再多的心血與時間，也比不上圖像，更別說街頭上那些聲光效果俱佳的雜耍賣藝和野臺戲──根本沒啥人會掏錢買這些文章！！老闆時常感慨自己太好心了，當真是在救濟這些說書人和作者......
蒼墨琴見到這些風雅藝品，臨時起意想買幾本書回去，給三樓主臥室添一些文藝氣息。於是向師傅告知一聲他會落後幾步，請她先走。然後他也不看書名，隨手抓了好幾本書冊便買，結帳時花了兩千多塊錢。老闆笑呵呵拿一大塊碎花布巾，很用心的打包好，遞給這位購買快速又不挑書的闊綽客，拎著走。
他拐進一塊路牌「右祥三道三十七巷」的寬巷子裡，看見巷子左側大多是商家的卸貨區，停靠了好幾輛驢子或黃牛拖拉的運貨板車。而右側不遠有一座廣闊院落，由下砌磚上白壁、頭戴筒瓦屋簷的圍牆圍起來。此刻院落遭一大票啃瓜喫茶的布衣鄉民、別家鏢局休假的便服漢子，城內其他區域的幾名說書人和退休老大爺，給層層包圍。人群眾議紛紛又探頭探腦的朝鏢局正門口、牆上扇型的什錦花窗裡觀看。
後到加入的民眾，不顧沾得滿身白壁粉末，雞手鴨腳地攀簷爬牆，或者是拉一車沙袋車過來踩，想方設法就是要站上去。最厲害的是通力合作的流動販，在院落邊界設立了一處炊煙裊裊的現做基地，炸雞翅雞腿的、糖炒栗子、蒸煮花生、剝殼菱角和油炸菱角酥、竹筒木杯冷熱飲，芭啦芭啦一堆吃吃喝喝的東西，還引來附近黃白黑花野狗群。餐點做好之後，裝進疊層似高塔、可錯開屜盒亦可抽拉出來的大型飯盒，然後掛在一支支叉竿上，將食物交給屋簷的兜售群。這些毫無內功的兜售員，腳板功夫鍛鍊得十分高明，踩在斜坡脆瓦上而不會踩破它們......葵花鏢局自徵人四日期限以來，當屬今天截止日，來訪人潮最多的一天。
「各位鄉親，請借我過一下，我是來應試的。謝謝。」蒼墨琴高聲嚷嚷、雙臂輕揮，排開周遭仰望他的愣眼群眾，這些愣眼群眾的表情相當一致「哪來的彪形巨漢！？竟比外國大塊頭還更魁梧！？」──他鑽出人群，走到厚門大開的門口前，看見雙扇深褐木扉的楣板上方，有一塊金字黑匾「葵花鏢局」，兩旁門框底下坐著一隻五官已模糊的獅子門枕石。師傅的紅黑身影，就在門後的玄關處等他。
「有三關試驗要過呢。」赤霜華指著擋住玄關與院場之間的過道中央一支獨腳立牌，上面寫著「應徵者請往右走，依序通過三關：測試內力、氣勁類型，和應變能力的比武。謝謝合作。」
「嗯，檢驗設到三關，是蠻謹慎的。」蒼墨琴跟在師傅後頭，步入右側迴廊，朝轉角過後的第一站走去，屋頂不斷傳來喀喀卡卡的踩瓦聲。他走著走著，視線越過廊側的鏤空矮欄上方，看見地面鋪以花崗岩闊板、石燈沿場邊散置的寬廣演武場，演武場用紅色粉筆劃分甲乙丙丁等四塊區域：丙區豎立了十幾根浸濕的大木樁，木樁刻劃了一段段間隔十四尺的刻線，每位考試者只能運勁用拳腳打擊，之後劈下該段木塊，剖開查看內部的破壞類型，以便記錄。一般內功造成的內傷，在木頭上會呈現局部組織軟爛，失去堅韌，而水腫氣勁則是軟爛加腫脹，至於其他類型就很明顯的好分辨──另外三處場地配置了插孔兵器架、犄角刀劍架、階梯型的擱盾掛鞭架，所有槍矛戟叉、斧匕鏟鉤等鐵具，皆是比武用的無鋒兵器。並且立牌：「比武者請將內功壓至四流。以免損壞環境、傷及他人。」
此時有兩個場地輪空，幾位鏢局考核員盤坐在角落一棵大榕樹下的蔭影裡調息，放眼望去蔭影裡，只會見到幾坨暗糊糊的不明人形物體，盤坐著。只剩靠近右邊東廂房的甲區場地上有人──甲場，衣著繡白色「葵花」字樣黑長衫制服、髮及耳梢的青年，有片瀏海斜蓋過他右目一半，左胸別著一塊黃銅名牌「馮南」。他從前創下數條劍傷刀疤的結實手臂，分持兩柄無鋒西瓜刀，垂下至左右大腿兩側，渾身隱隱散發出街頭拼殺的狠辣氣勢。這種氣勢不同於打滾江湖多年、殺人無數的喋血性質，而是盡可能留人一命的仁義──他抱拳致敬，說：「腸茴城礎南的葵花鏢局，馮南。請賜教！」
「腸茴城礎北的闔榭窩，謝樂尼。請賜教！」回禮答話者，是一位長年日曬稀少而臉色蒼白的束髮中年人。他穿著短袖交襟橘上衣，深藍腰帶與杏色無摺下裙，手拿兩柄比武用的無鋒短劍。他那薄板身材，好似脆弱得挨不起幾下碰撞，但忽剛忽柔的詭譎氣息，不容輕視。可能有什麼密藏的獨步絕活，或者特殊技藝，也可能是陰險損招之流。
拳禮一畢，霎時風起揚塵、兵架搖曳，謝樂尼鼓足四流內功，週身泛吹一圈普通偏強、能扳二牛的勁氣。他反握雙柄短劍，傾著身子搶先進攻，手中橫劍磨盤式連番快鑿，像是一餅觸之血肉四濺的危險鋸輪，揮寒霍霍地朝馮南右肋處襲殺。馮南挑起翩躚虛刀以保持距離、且退且觀，刀劍乍奏出叮叮噹噹叮叮噹噹鏗鏘響亮的環場繚繞音。怵耳尖音未緩，馮南突兀踹出搗腹一腳，對方擰腰迴避，轉身便是刺頸的迅猛一劍──他旋體倏蹲，抹出一記強力的水面掃腿，掃倒謝樂尼。砰一聲，趁對手躺下時，馮南俯身低掠衝過去，打算將西瓜刀斬下、抵住謝樂尼脖子取得勝利。豈料又意料之中的事情發生了──那躺平的謝樂尼，竟覆掌刮地，抓一把沙末，朝馮南臉面驀然潑出，逼得馮南往旁就地一滾，勘勘避過瞎眼沙。此番未罷，謝樂尼暴起追逐，各種插眼、踢下襠、拋衣蓋頭遮視線等下三濫的陰毒招式樣樣來，連暗器都出籠了......
大門口與白壁圍牆外頭，和坐在筒瓦簷坡上的飲茶嗑瓜群眾們，紛紛鼓掌或舉臂吆喝起鬨。吃橘啃甜瓜和飲茶喝牛奶的鄉民，亢奮到扯開喉嚨噴汁嚷叫。還有年輕人丟出向兜售員買來的白蘭花花瓣、香蕉皮、橘子皮、花生殼，但很快就被退休老大爺和其他鏢局的人制止。不過有些人並沒隨之起鬨，他們這些披著飄逸大袖長袍的資深武鬥迷，從容的在瓦坡上鋪蓆設墊置桌几、架爐煮茶伴酒壺──看上去就是一群閒味非常濃厚的老屁股。可他們臉色卻沉悶得很，等了一整天，就是希望有個高手打得興起，忘掉限制，來場一流或顛峰級的驚駭比拼。即使會被刀氣、劍氣、裂波、拳腿罡印等流勁散鋒所傷，也甘之如飴......底下考驗應變能力的招式搏鬥，遠遠滿足不了這些重癮患者──這群人包含了幾名「堰郡採風黨」成員；鼻青臉腫的許闊嘴，本名許政瀾，此刻抖著腳坐在大門口上頭的屋脊處，執筆掌簿一邊評論註解，一邊和來自城內其他區域的說書人交流見聞；東廂屋脊，聚集了五隻有躺有坐、懶洋洋的虎斑貓，一隻肥嘟嘟的貓老大，伸腿橫臥曬太陽，貓眼半瞇看人類耍猴戲。
各郡採風黨的報導內容包括：戰地紀事、地方時事、旅遊美食、江湖說書、國家地理、異域探索、外邦新聞等訊息。
「闔榭窩不是專幹黑市買賣的嗎？」排在赤霜華前面的兩位圈鬍男，其中一人說道。這兩位容貌相似，額綁吸汗條巾、袒露胸膛只穿件無袖棉麻罩衫、嘴週蓄了一圈濃鬍的性格仁兄。一看，不難猜出可能性很高的職業：又黑又壯的碼頭搬運工、築地傳料鏟磚的粗勇工人、揮汗如雨的堆貨猛男，要不就是居家護院的打手兼勞力......當他們看見高壯古銅膚色的蒼墨琴時，心中有一種不知在哪個工地同事過、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然後微笑點頭與蒼墨琴互相打個招呼。
「從礎北跑到這兒來，他肯定很缺錢，要不就是遭人討債。」另一位圈鬍男，舉手抹一把黑髮剃得極短的髮渣頭，說：「阿樸，你說──我們能過得了這三關嗎？」
「阿槐，沒通過的話。大不了回去做做護院，搬搬貨嘍。況且，這本來就是賭一次機會的嘗試。」阿樸的目光，望著場中愈打火藥味愈重的刀劍比試。說：「此處不留爺──退個兩三步，你會看得到其他更多的可能！！」
「下，一，位......」死氣沉沉的不耐煩平板語調，幽幽傳來。一位兜帽灰袍的蒙面人，從廊道前方迎面走來，錯越隊伍側旁，離去──其餘四人的小隊伍往前移動。
「請──坐──姓啥名啥？連絡地址在哪裡？信鴿箱號是啥？你們是啥關係？」不耐煩的平板語調，再次響起；兩位圈鬍壯男，抱拳回答：「我們是魏樸、魏槐，兄弟關係。家住礎南區玉疆二街，信鴿箱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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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嘛熱身？又還沒輪到你。」赤霜華看著站在後面擰腰轉身做暖操，面露興奮笑容的蒼墨琴。「師傅，趁今日難得的比試機會，我想跟每個高手都比過一遍，增長技藝和經驗。」蒼墨琴掄起膀臂繞圈圈，伸腳展腿拉拉筋。
「比武考核只有一次，哪來每個？你該不會打算厚著臉皮，對在場的武林人士，挨個拜託跟你切磋吧？」赤霜華手伸至黑紗後面，扶額揉捏太陽穴。心嘆：他無藥可解的老毛病又犯了。除了邪教和極惡之徒以外，他什麼武林人士一有機會都想要磋看看......她說：「你這笨蛋──不是每個人都會給你好臉色的。你懂『陌生人來搭訕』的感覺嗎？」
「我懂，我懂。但我相信我的臉！」蒼墨琴咧嘴露齒笑、眼睛恍若響板似的喀拉喀拉猛眨著，湊到她面前。「再說，凡事總得嘗試看看，方能得知行不行。有很多東西親自去做，才會有體驗。這是講解講再多都教不來的東西啊──」
「說的是沒錯啦。不過你，可真是厚臉皮啊。我還頭一次聽見『相信自己的臉』，這種大言不慚的話......」赤霜華別過頭去，以免被他的怪模怪樣，弄得忍俊不住。「你板著臉比較好看。所以，別再無故傻笑了。」
「怎會傻呢？笑容力量，是很強大滴──師傅。」蒼墨琴現在的注意力，投往場內比武的最後關頭上。
此刻，情緒陷入昔日街頭廝殺裡的馮南，渾身散發充斥整塊丙場、令人膽顫心驚的凶戾氣息。他手中揮劃出刪刪殘影的狂亂西瓜刀，瘋快輪番疾砍謝樂尼身體兩側，像密集打鼓般剁碎式劈在防禦越發鬆散無力的短劍上，嗑響一長串「敲劍」與「劈肉聲」摻雜的叮叮叮噗噗叮叮噗噗噗叮噗噗噗噗混音，緊接舉刀朝對方門面、爆炒熱菜般刮過來抄過去，掃掉對方零星格檔的兵器，然後刀刀狠辣往對方胸腹手腳和臉部全面猛砍；被劈到失去防衛力量又沒了上衣的謝樂尼，雙臂癱軟垂下，身子猶如捏起一條麵條在空中劇烈搖晃的浪抖浪抖著，狀態岌岌可危。他遍體肌膚出現了許多條綿密的瘀青條......最後他帶著全身劇痛又昏昏沉沉的模糊神智，倒下。讓馮南空劈了好幾回才意識到對手已躺平。
場外鬧哄哄的觀眾群，灑花吹哨、激動扔出花生殼，間伴野狗汪汪吠叫聲。熱議著批評蜚語：「他奶奶的，這卑鄙傢伙，終於倒下啦。」、「不是生死搏鬥，卻盡耍一些插眼、潑沙、踢老二的陰險招數。輸得活該啊。」、「這場比武，頗有看頭，不錯不錯。」、「喂，那個叫馮南的，很眼熟啊。是不是以前經常進出衙門的不良飆馬族成員。」、「怎麼，南哥不能浪子回頭？你們這些三叔六伯輩的，跟胖三姑肥六婆們，恰巧湊成好幾對！！」反駁者是一位前爆魂飆馬族‧特攻隊隊員、衣著彩繡惡狼紋袍服的鼻環青年......看客陣營的喧嘩氛圍，持續騰昇中。
「謝兄，真是對不住。我，我剛剛走神了......你沒事吧。」馮南為自己的失控，造成對方渾身是瘀，而倍感不好意思。他將西瓜刀夾在腋下，走過去想攙扶謝樂尼起來。
「我沒事。我只是輸了半招，挨個兩三下而已。你不用過來扶我。」躺在粗糙堅硬的花崗板地上、臉孔疼到歪曲糾結的謝樂尼，勉強豎掌在胸口上，急急擺手表示沒什麼大礙。他說：「讓我躺著歇息幾分鐘就行了。僅僅輸半招，真的沒什麼。你就別再過來了！」他差點脫口說出：求你別過來。
「那，我先回去嘍。謝兄保重。」馮南不解謝樂尼為何拒絕他，又不好意思向謝樂尼問清楚。這讓馮南臉色彆扭得古怪，但他還是順從謝樂尼的意思，往綹綹氣根鬚生長縝密的大榕樹，走去。幾步過後，他不放心的回頭查看，瞥見在鄉民們一片嗡嗡哄哄的矇耳吵鬧聲中，躺在地上的謝樂尼，睜大雙目狠瞪他，無聲口型說著：快走哇──你想讓我更難堪嗎......
歇場休息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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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瀕臨二流內功遺憾沒達標的魏樸、魏槐兩兄弟，走後，所淨出來的空檔，終於揭開不耐煩之聲的真面目！！那是一個衣著雀藍色圓領袍、雙頰有許多痘疤、結眉痛苦臉的工讀生，胸口別上一塊貼著白紙條的銅牌，沒寫名字只寫工讀生。他看起來像是遭人捲掉億萬鉅額存款，追討無果，因而非常非常痛苦的活著。要不然就是身負召雪未得昭的奇大冤案......他坐著一張木條課椅、伏首在淺刨一道凹槽的課桌案面上，桌案有兩疊履歷紙、毛筆掛架、墨錠硯台和插了六支鉛筆的筆筒，桌前備置一只可容兩人座位的樸舊板凳。旁邊廊壁扇窗下，有一張結實的棗紅長几，長几上有四罐透明強化玻璃瓶。瓶內有衡量內力的刻度、一顆小皮球浮在八分滿的黃玉色液體表面，皮球連著一支穿出封蓋的秤盤鐵杆。那十二孔通氣孔的暗金封蓋，印著通寶集團製造的烙印。
愁苦臉工讀生抬頭看一下，又伏回去，說：「坐──」
這臭臉屁孩是有多大冤屈？真想問問他，是哪家學府的學生......赤霜華拉開板凳，坐下。對這位年少有冤的工讀生，心生不悅與好奇。蒼墨琴則杵在師傅身旁空著一個座位的板凳後方，滿面沉思。愁苦臉工讀生的眼楣餘光，瞧見板凳上少一人，頭也不抬地問：「怎麼不坐？」
「這位小哥......實不相瞞，我......屁股有難言之隱......」蒼墨琴說著說著，眉宇深深皺、炬目盯板凳，單臂抱胸口，另一手捏著下巴不停摩娑。模樣好似一個跨國超級企業的知名執行長，正絞盡腦汁想著如何開發新產品。
「那我備註一下，這位老兄的屁股，犯痔瘡。」愁苦臉工讀生在稿紙上提筆揮毫。
「啊──？我犯痔瘡？」蒼墨琴瞪傻了眼，赤霜華揚起了嘴角......
「怎麼，你痔瘡有問題？」工讀生抬頭看著蒼墨琴。「是爆是破？流血流膿？說來聽聽。我好追註一筆。」
「不，我沒什麼問題，你繼續。」蒼墨琴摳幾下鼻翼側邊，認了。
工讀生伏回案面，說：「姓啥名啥？連絡地址在哪裡？信鴿箱號為啥？你們啥關係？」
「我姓赤，名霜華，這位是我徒弟，蒼墨琴。地址是──碧蓮中脈區，逐峰路末段三十六號。信箱牌號......」赤霜華想到山裡一堆彎迴多歧的路徑，信差很難找得到，不如留下城裡年租的信箱牌號。她接著說：「腸迴礎南，乙三郵驛，辛級二百五十號。」
「好。請二位運勁按壓『浮球試功瓶』的秤盤桿。」工讀生埋首繼續書寫，伸出一臂指著窗下長几。「合格門檻是皮球降過二刻，保持十秒。未至二刻者，就抱歉請回了。謝謝。」
赤霜華和蒼墨琴一起走到扇窗下的長几面前，覆掌在試功瓶的秤盤上，內力一吐，小皮球緩緩沉到刻度一與顛峰之間停了超過十秒。
「哇──是一流耶。請到我右手邊的場地，測驗氣勁類型，以便記錄，謝謝合作。下，一，位......」苦臉工讀生見到他倆的試功結果，語氣仍舊要死不活，指示下一步程序。他對這些江湖什麼的、武林什麼的，沒啥概念也沒興趣，只巴望時間過快點，思考領錢之後要去哪玩，要揪誰一起，以及晚餐要吃啥料理等云云人生真諦。
蒼墨琴和赤霜華依指示往丙場走去，踏入午後秋陽漸斂灼光、所舖映出一片新夕枯白色的石板地。穿梭濡濕木柱林立的行伍之中，不知選擇何樁以便測試，接著有兩位態度好很多的工讀生，迎了上來；簷坡上墊蓆設几的半盹看客們，在他倆進場時，寐眼為之一亮。圍外的雜衣群眾們，見狀再掀一番疑議，互相探問場中二人來歷。悄然混入群眾裡的幾位扒手，抱著「扒光你們這些有錢有閒的死肥羊」信念，靜候下手時機......
同一時刻，角落大榕樹的涼快樹蔭底下，走出一位光著膀子裸露精實身材，僅穿一件黑帶褐褲的棕眸光頭男。他邊走邊穿戴鎖鏈袖籠手套，鐵鞋和鋼護脛也一併安好，只剩鎖子背心沒裝上。家裡有另一套塗了消光漆的鎖子套裝，是夜間專用。
西廂檐廊的應試者等候區，也走出兩位身穿多口袋皮革背心和及膝短褲、肌肉發達的蜥蜴人。牠們三角型的頭上，多了一撮常見蜥蜴人所沒有的黑白黃三斑棘冠。硬又厚的鱗甲背部，有三條無排刺的稜脊線。海藍色虹膜中的綠瞳孔，是豎直的。而密佈細碎鱗甲的滑溜溜尾巴，不僅靈活，還會伸縮──從牠們強壯體格和流暢線條的矯健體態看來，活像是縱橫於野原沼林之間、擅長狩獵兼墾荒的甲冑戰士......牠們吐著舌尖上下顫撇的分岔長舌，邁開帶蹼長勾爪的四趾蜥足，走到乙場一架刀劍兵器架前，放下自己隨身專屬的特殊刀盾，取下一柄比試用大刀。同行的另一位，則去擱盾掛鞭的兵器架上，拿起一面鐵製半身圓盾，扔給揮舞大刀試試重量的搭擋。然後幹練光頭佬和威猛蜥蜴人，開始熱身。
【彼琳恩森林中「拓‧蜥蜴人」的統合聯盟，按照「圖建計畫」分批遷徙主力群裡，負責籌措資金的重要組員。是盟下「吉蒯蒯」、「蛭鄂塢」部落的嘉拉酋長和里札酋長之子：拓‧嘉拉薩康、拓‧里扎丘丘。內功皆為一流。結束後，趕著去長阪街支援「翠甸」蜥蜴幫派。】
「兩位前輩氣勢非凡，有超塵風姿。晚生能接待兩位前輩，真是祖上積德、榮幸之至。」一位長髮銅簪冠結束、白邊紅底的交襟上襦、紅腰帶黑下裳，年紀莫約十八、九歲的俊秀少年。從東廂檐廊的臨工休息區，穿過濕漉木樁陣走來，溫文爾雅的朝蒼墨琴拱手一揖。「晚生是茴涵學府劍道社的伯定符，這廂有禮了。」
伯定符腰繫一柄劍刃、劍格、劍首一體成型的齊身劍，輔以黑檀木劍鞘。使他有一種書卷藏銳匕、文墨掩鋒芒的獨特氣質。他擺掌比向身畔一道走來的少年，介紹說：「這位杜元士是與我同社的社員，一起見過兩位前輩。」
「倆位大大的一流前輩安好啊──我名喚杜元士，拜見倆位大前輩......」一名挽起栗衣袖子、藍褲黑帶斜插一柄橫刀，吊兒啷噹叼一支麥稈的痞子少年。站在伯定符旁邊，面帶不在乎任何事的笑容，抱拳一禮。他額繫一條橘焰紋紅巾束，頂著一頭雜草叢生的髮型，加上談吐輕挑狂躁，一身張揚的幫派氣息，使任何見過他的人，都難以忘記。除此之外，他隱約有一種韌如牛筋草的極頑強特質。
【伯定符家境富裕，父親是「通寶集團」旗下子公司「微言生技公司」的總督長。該公司負責對外貿易集團內「殖萍生技」培製出的低階殖萍。中高階的殖萍，被官府限制。甲下‧沼澤類半知區域的原生維茲幻根萍，由探索冒險隊伍採集回來，再經過通寶集團用各種培育法，孕育出具強化能力效用的功能殖萍。強化種類有記憶和運算、獸化變形、反應能力、感官知覺......等等暫時性的提昇。
杜元士的老爸，是腸茴城三大黑幫「杜家」麻風二堂堂主。主要栽種改良過的大麻，成癮性及副作用更低的「杜大麻」遠近馳名，甚至火熱到銷售海外。許多幫派覬覦杜家的秘密配方，或者是栽種奇法。另有經營賭坊、青樓、地下賭鬥場、餐飲業和代理知名品牌的馬匹，代理可以跑破時速二百七十的超馬。令測速含羞草萎縮到不行，令交通官差望塵莫及，而氣到跳腳。入幫原因，老爸某一次閒賦在家時，帶頭呼麻。然後杜元士一試成主顧，決定入幫呼麻呼到爽。】
「嘖，我帶你來張學長家，是希望陶冶矯正一下你狂躁性子。最好放尊重點，說話別那麼輕挑放蕩。」伯定符保持拱手作揖姿勢，垂首對杜元士低聲告誡。
「我是很尊重啊。難道要我單膝跪下，還是五體投地來打招呼？那就請你先示範一次來瞧瞧嘍。」杜元士呲牙咧嘴、擠眉瞪眼的很不客氣回話。
「你......」
「怎麼？要打架呀。你我旗鼓相當，正好打發時間，直到下班。來吧！」杜元士對伯定符，伸出手掌不停勾勾手指，連同他臉上吐出的舌頭，一起又急又快的勾動著舌尖與手指，像極了響尾蛇的震顫抖尾。那熟稔無比的挑釁動作，彷彿苦練了好多年，修到能夠使對方青筋爆血管的高境界。
「兩位少俠請息怒。在下蒼墨琴，初來乍到於此，不知如何檢驗氣勁。方便的話，請兩位少俠告知一二。」回以作揖禮節的蒼墨琴，情緒仍沉浸在剛剛一聲「前輩」的虛榮裡，同時心中百感交集──自己終於老到「前輩」級別了嗎，想來也的確算是，即使肉體凍齡在二十幾歲裡，跟他們一比，的確算老。不過，被人喊前輩的感覺，倒是挺爽的.......話說回來，這兩位十八、九歲的少年，年紀輕輕就已經三流內功，如此資質真的是，天靈蓋都快噴出來了，好到腦漿四溢呀。
「抱歉，是晚生怠忽了，還望蒼前輩恕罪。晚生這就解釋檢驗程序。杜同學，請你向另一位前輩講解一下。」伯定符走到蒼墨琴面前一支濡濕木樁旁，指著木樁上面一段段的淺白刻痕，開始講解一番。最後說道：「這檢驗程序，只是方便我們作個記錄而已，不影響審核資格。請蒼前輩開始吧。」
另一邊，杜元士走到赤霜華身旁，叼著麥稈微微一笑，抱拳致敬：「敢問前輩小姐，如何稱呼。」
「我姓赤，開始吧。」赤霜華聽過隔壁伯定符的快速講解，甚至講不到一半，她就知道該怎麼做。在杜元士話還沒說完，她瞬掌微弱一拍木樁最上段，接著退後兩步，站定──那木樁最上一段直徑四十公分的木塊，有一半體積繃著表皮快速隆腫，把粗糙樹皮撐到綻面迸開，霹哩啪啦、霹哩啪啦不停揮灑如粉末般的細緻涼霧。然後那樹皮終於撐不住而崩斷裂開，翹起邊緣撕成鋸齒狀的兩片樹皮，浮凸出一顆裸露絲絲纖維的大腫包。然後有兩條濕答答的木籤，斷截彈出，黏在杜元士瞠目結舌的淋霧雙頰上──腫而不爆，賦予牽制枷鎖，是水腫氣勁掌控力，臻至如意境地的程度。但杜元士看不出，他只是懾於初次見識到特殊氣勁的震驚之中。
看師傅不用一般氣勁，蒼墨琴也沒打算腋藏了，可他有絞碎、焦炭、潛爆等三種選擇，一時之間躊躇未決；伯定符靜立在旁，不發一言或顏有催促之意。特殊氣勁他見過幾種，所以沒有出現杜元士那樣失態，倒是訝異有人水腫操控力，達到和林坦之一樣的如意高度。他與張辰學長感情不錯，家裡也不時有大鏢託付，因此常來鏢局串門子，看過他們之間的對練。
蒼墨琴下好決定，一巴掌往木樁側臉摑去，之後做出請的手勢，說：「有勞少俠了。」此時，圍觀群眾對乙場暖身的準備接近尾聲，期待著即將開打的人蜥比武，而嘈嘈喧鬧起來......
喔喔──這是堰郡罕見的焦炭氣勁！！伯定符睜大眼睛，仔細研究蒼墨琴搧掌過後的一段木塊：那濡濕木塊的內部，正悶著咕咕嚕嚕的沸騰微音，整段木塊環身不停冒出縷縷騰升又扭曲曼舞的濛濛煙絮。在蒸氣瀰漫混合濃厚焦柴味的蓬勃團霧之中，原本濕漉而反映點點粼芒日光的皺巴巴樹臉，褪去潤水的深褐色，速轉為乾燥的淺駝白......他篤定，此木段剖開後，必能見到局部或是中核軀幹，丕變成粉末伴著結塊的脆炭化。這是值得帶回去好生研究，看看能不能研究出，中了焦炭氣勁的解救和應對方法！！
伯定符微笑作揖，說：「蒼前輩的不世功法，果然卓越特異。還請二位移步至西廂廊下的等候區，歇息片刻，靜待乙場比武結束。晚生得先劈下木塊，帶回去記錄。」
「少俠過獎了。我想留下就近觀賞比武，少俠儘管動手吧。」蒼墨琴回禮說著。「請──」
站在木樁行列排頭的伯定符，抱拳致敬：「那......恕晚生放肆了。」語畢按著劍鞘，驀然抽劍一揮即歸鞘──四十二公分寬的薄弦劍氣，筆直切過兩支間隔兩公尺的木樁刻痕，至第三根寸前、恰到毫巔的氣竭而散──劍鞘出口斜揚若雲帶的溢勁泊煙，這時才消失......杜元士拿下水腫木塊，不停翻來覆去的觀察。特殊氣勁這檔事本身，就已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蒼墨琴兩眼放光、手癢程度達到百分之二十三點五。他抱拳說道：「少俠出劍既快又準、兼具高度控制力，當真是武藝拔群吶──」
「前輩謬讚了，晚生只是佔個好家境，擁有比別人更多的資源與時間，將武藝啄練得比他人高上一些罷了。乙場即將開始，晚生就不叨擾前輩觀看比試，先告辭了。」伯定符語畢拱手一揖，抓著內裡焦炭的燥溫木塊，走到杜元士後面，伸出另一隻手揪住他後領，然後像拽著躺在擔架上的廢腿傷兵，將捧著水腫木塊反覆研究的杜元士，硬生生拖走。而杜元士無畏任人拖著走的糗態，舉起肥一半的木塊說：「阿符你看，腫起來了......神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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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鏢局，史達參。」鎖鍊袖籠手套嵌至肩頭的史達參，站在乙場中線側近，抱拳致禮。午後秋陽照在他厚肌胸口處的絨絨胸毛上，頓時吸引了不少眼球的注目。他看著渾身披著綠鱗甲冑的蜥蜴對手，只感到頭很疼......這會將是一場硬戰。
「彼琳恩拓氏蜥『派勒袞察』聯盟內的嘉拉酋長之子──嘉拉薩康。」綠色豎瞳、瞬霎開闔了一下內層透白眼瞼膜的拓‧嘉拉薩康，把小塊寫字板與粉筆，交給已經通過比試的同伴。擎起圓盾護在體前，大刀以固定頻率拍著盾面，拍得噹噹作響。他身後拖曳的粗壯長尾，如蛇軀般彎迴撇梢地輕輕搖甩；拓‧里扎丘丘則拎板走至場邊，倚著西廂矮欄杆觀戰。
「比武分先攻、後攻二場。這場你先攻──請賜教。」在群眾一片沸沸揚揚的吵雜聲中，史達參擺出舉臂三角肘的格鬥架勢，聚精會神嚴陣以待，念頭不停閃過多樣戰技組合。他深知無論哪一種強效戰術，最終還是得靠「臨機反應、變化運用、膽氣與判斷」，才能夠完成。此外便是力量和體質的差距。
嘉拉薩康聞言不再拍盾邀戰，牠迅猛一跨，突身進擊，揚起大刀就是一番斜劈闊砍、來回橫剮又撩上斬下，疾砍得史達參不停格檔的鎖鍊雙臂，好一陣鏗鏗鏘鏘尖音清鳴，肌膚發麻疼痛。在對方繚流迴光的綿延劈砍之中，他突兀後撤一小段距離，隨即蹬地暴衝，像滑壘那樣跌下屁股叉開剪刀腳、攪著一蓬滾滾塵囂筆直地鏟向對方的腿──嘉拉薩康揮空了一刀便見禿頭佬悍然急鏟而來，牠原地一跳、將身子縮在圓盾後面，重重壓下去，結果「吭」一聲禿頭佬往旁捲開而只砸到地面，不僅沒砸中還反撲到牠背後，環臂扼喉緊緊的勒住牠脖子，牠也不甘示弱運用尾巴，牢牢纏住那禿頭佬的頸子，就這樣你勒我我勒你，一時之間僵持拉鋸......
「掐呀──勒呀──」圍外與屋上的看倌們，個個睜大雙目擰著手中包裝紙、汗巾手帕或其他什麼東西，彷彿自己就是場中奮勇搏鬥的戰士，拉緊神經、盡力求勝的擰到手指發白顫抖。
「用力咿咿咿──給我用力絞啊啊啊！」許闊嘴不自覺地掰斷了筆桿，索性合桿一併，再使勁擰握著。他臉上咬牙磨齒的表情，就像腹有陳年便祕，吞了一堆瀉藥後，終於要排出血屎。
「哇喔，看著看著，我都喘不過氣了──這是幻窒感嗎？」蒼墨琴一手摩娑著咽喉，吞嚥了幾沱口水。
「......」赤霜華倒是沒啥感覺，她不喜灑汗流血的暴力行為，簡單的一招下去，變成遍地粉色霜屑，豈不是乾淨俐落又美觀，且沒有腥味呢。現在，她想修剪手指甲。
史達參頂不住咽喉間那條細鱗尾巴的怪力絞纏，已經絞得他臉漲紅成豬肝色。他一手扳開尾巴少許，張口大力咬下去。嘉拉薩康一吃痛，暴然發力把他甩到旁邊去，差點滾到西廂廊下的基臺立面。待牠起身時，赫見光頭佬勢若奔虎的疾衝過來，然後抱膝側空翻、落下猛烈一踹，踹得牠匆忙架起的盾牌「磅」聲乍響，腰下強健的蜥腿沒屈彎，但卻硬生生刮著石板犁退了一尺兩寸，擦出二條淺白長痕。
這還沒完，那光頭佬彷彿表演耍似的，後空與側空交銜施展連續翻，一腳比一腳沉重，擋得嘉拉薩康宛如一尊被人推著走的頑固雕像，瀕臨場外──牠看準時機，揮臂擲出圓盾、往西廂一根廊柱飛去，然後轉身迅猛幾刀劈向踢擊落空的光頭佬。史達參在快刀及體的頃刻，趕緊以雙掌應付連環急刀，刀砍鎖鏈嚷著唧唧唧唧唧沉音，而彈射迴來的飛盾，突襲他身後，逼得他分神把飛盾拍掉──這一分神，史達參便遭到對方強橫衝撞，身子如離弦勁矢般飆射飛出，悶哼著撞斷西廂簷下的綠漆瘦柱，摔到木條地板的走廊上。斷成兩半的柱子和一截鏤空矮欄杆，同時往內頹倒。
當大夥以為勝負揭曉時，西廂走廊突兀噴出兩支綠漆瘦柱，並尾隨一抹糊影──嘉拉薩康可沒鬆懈，牠掀開圓盾嗑掉來勢洶洶的半截綠柱，另一刀劈歪後節飛柱。不料，史達參趁牠空門大露之際，敞開膀臂忽現在牠面前，接著雙掌朝牠兩側耳孔猛然一合，拍得牠耳鳴嗡嗡嗡又疼痛昏眩；史達參卯足四流規範內的功力極限，彎腰扛起嘉拉薩康的壯碩肉體，猛然拔高躍起，誇張的一舉沖過屋頂、直至約四樓高度，讓大部份觀眾抬頭仰面、看直了眼，目瞪口呆──在上空，他手拑住嘉拉薩康的雙腕，另一手緊攬牠兩腿，鐵鞋踩著牠米白肌塊的強健腹部。從臘臘勁風吹不斷、藍天白雲為背景的高空中，狠狠地垂直下墜──沉重轟炸──
「磅咚......」整個前院地面為之小幅震顫、一干兵器架齊齊彈跳了一下叮噹作響，敲得鄰近大氣暈開一陣強勁有力的擂心音波與拂肌撼動，攪得觀眾們群起熱血澎湃，叫囂喝采。乙場的併舖石板，像是遭人搗了一拳，登時塌陷成微弧的盆底形狀、剝裂出無數如蛛網般細碎窄縫、中心點更是挺起許多岩板石塊，露出褐黃土壤──蒼墨琴興奮地搓著手，很想揍點什麼，或者被胖揍一頓。赤霜華則無聊到開始玩起「掌中小雪人、堆捏可愛迷你兔」的凝雪把戲。迎賓廳內的張辰和樊少秋，進入丹藥開箱文，快要談到超友誼的大小情懷。大門口屋頂上的許闊嘴，用鉛筆在記事簿寫下史達參個人資料的註解：特技「高空踩腹的變異炸彈摔」......而大氣短暫的勁浪擾動，拉起了東廂肥貓老大的半闔眼皮少許。
史達參跳出粉塵漫天飄盪的微凹盆地，站在迎賓廳的廊階前，扭拽胳膊看著盆地迷霧裡一灘模糊的蜥蜴麵團。他鞋底傳入腦海的感覺是──真他媽有夠硬！！果不其然......一股勁風從黃塵薄霧中央剖開，爾後吹散黃塵。嘉拉薩康左右擰腰大作轉體健操，一步一步緩慢而穩當的走出網紋陷地，背部表皮灼熱棘刺感和透體滲入的鈍鈍疼痛，如荷葉蒲團般擴張蔓延。但止於鱗甲與肌肉而已，並未深及五臟六腑。牠咧開三角斗型嘴，吐出分岔舌頭，對佇立於場邊的同伴，嘶嘶發訊。
場邊的拓‧里扎丘丘，收到訊息後，拎起小黑板書寫一會，擺出來給史達參看：「嘉拉薩康說『你很強悍，我決定不吝支援體力，拿出肉體八成的認真力道，來尊敬你』，你準備好接戰。」。
「我投降，你們錄取了。兩位請歇息吧，等最後一場結束，宣佈出鏢時間後，就可以離開了。」史達參豎掌拒絕，爽快認輸──開啥玩笑，再打下去換他輸得難堪。見好就收，才是上策！
史達參的投降宣言，讓拓‧里扎丘丘傻眼。牠沿著乙場邊緣快步走來、振筆疾書，然後翻開寫字板：「還有這樣打了就跑的無恥玩法！？」
「呦呵，你們知道無恥的意思？沒錯，我就是無恥，恕不奉陪。」史達參一臉意外，抱拳敬禮。
嘉拉薩康吐舌嘶鳴：「丘丘，算了，不必強求。」
「小弟是應徵者，水仙派蒼墨琴。剛剛驚見各位威猛壯士的搏鬥絕藝，著實令在下深感自己有諸多不足。因此非常希望能與壯士們，來一場友誼切磋，好藉此提昇技藝。」忽然亂入、現身在三人之間的蒼墨琴，面帶誠懇笑容，拱手作揖說：「拜託了，磋一會會即可──只需一會會。」；赤霜華聽音一抬目光，便征住了。她才關注掌中雪人與兔子幾秒而已，就沒拉到徒弟，然後又把書冊包袱直接擱在地上。這丟包的意思是，要扔給她解決？......昏......
「誰呀？跟你很熟？下一場有你動手的，先等著吧。」史達參仰望突兀現身、壓迫感強大的彪形巨漢。心想，這是哪裡的千年羆妖，無端冒出來說要切磋？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說，跟嘉拉薩康繼續再打的話，會輸得難堪。那麼跟這頭大隻羆妖打一場的結局，將會是堪到地下潛土游了......
「兄臺真是見外，古語有云『同是天涯學武人，相磋何必曾相識』，又有云『刀劍拳腿一切磋，便勝卻人間無數兄弟情誼』吶──欸欸欸，兄臺別走啊，我還沒說完欸。」蒼墨琴伸直手臂，欲挽留史達參踏上廊階、漸行漸遠的沁汗背影。
蒼墨琴眼巴巴望著光頭漢子，一腳跨越門檻、踩進迎賓廳裡，也就不好意思再追上去。於是他目光轉往旁邊垂鬚若濃鬍的老榕樹，卻見那一大片涼爽樹蔭底下、三位盤坐調息的鏢局成員們，逐個兒看都不看他一眼的默默起身，然後不走臺階而紛紛直接跳過廊邊矮欄杆，拐入主屋與東廂接壤角落處的穿堂過道，朝內院走去。他頓時覺得自己像個瘟神，或者是黑幫幹部來抓替死小弟似的，個個唯恐避之不及......
他只好抱著沒磋到人的遺憾，轉身離開。結果一回頭，便見拓‧里扎丘丘開懷咧嘴、雙目精芒閃爍，四根綠鱗手指捏著寫字板：「大塊頭，不嫌棄的話──我來陪你玩玩吧。趁現在正好有隔場的兩三分鐘空檔。」
「蜥蜴老兄肯賞臉賜教，在下萬分感激。還請蜥蜴老兄全力以赴，毋須手下留情。」蒼墨琴喜上眉梢的抱拳致敬。
拓‧里扎丘丘捧著字板疾寫一番後，轉面：「叫我里扎就行了，我得保留支援力量，不能全力。就依鏢局四流內力的規範來打吧。純拳腳肉搏，不用武器，如何？」
「沒問題。」蒼墨琴微笑著磨拳擦掌，徐步走到乙場網紋凹地裡。里扎丘丘將寫字板和粉筆，一併拋給場邊倚靠廊柱而立的嘉拉薩康。群眾熱議適才比武的哄鬧音量，此刻稍稍安靜了些，並關注場內最新狀況......不過他們得失望了，因為接下來這一段小插曲，是平凡無出采之中又有一種感覺不對勁的拳腳比拼。沒有什麼誇張到蹦上高空，也沒有什麼重墜地面引發微地震之類的瞠目玩意。倒是內行武者、資深格鬥迷和眼尖看客，瞧出了點東西──他們注意到某個人似乎故意挨揍，而那個出手少、挨揍多的大塊頭，其臉上疼痛又舒坦的表情，彷彿是在享受力道適中的捶打按摩──著實怪異得很。
赤霜華對場內打得乒乒乓乓響的拳腳切磋，沒興趣。她拿出購買備用品的清單紙條，再查看一遍，上面有：肉乾肉鬆、饅頭果醬、麵包糧餅、水果和醬菜的玻璃罐頭、野外炊事的器具組、帆布大背包，以及巴掌方塊大小的鼠卡茸牌‧水式自動帳篷。這些是以防沒客棧住的時候，派上用場的野宿必備品。其中潑上幾瓢水、便會五分鐘內快速搭起的帳篷，最貴。低階基本款容納四人尺寸的，也要五萬起跳。它小巧又自動快捷的秘密，在於不明植物纖維構成、輕量堅固可折疊的吸水帳篷桿上，那是一種荔枝皮表面、內裡中空的奇怪桿子。而帳篷特殊布料「津津布」，具有乾薄如蟬翼、汲水則膨脹、防護若棉甲的極優特性。詳細製造方法──商業機密。
三分鐘過去，兩名青年從主屋迎賓廳的毬文格扇門口，跨越檻線走出來。走過鋪了一層木條地板的廊道，行經左右兩根題上黃字「萬單匯流來」、「往返保安全」漆得紅通通的堂前楹柱，步下老舊到多處是斑駁缺口與縫隙的垂帶台階。簷蓋遮下的烏暗蔭影，也隨之從他們身上如潮褪去。
其中一位長髮半束的青年，身穿黑上衣，外搭左胸繡著「葵花」字樣、鐵藍色罩衫的鏢局制服，手裡提著短柄朴刀。在他直挺鼻樑與刀子眉之間、那沉著謙和的眼神中，隱約有置生死於度外的英豪血性，又或者可能是深深埋藏的某種瘋狂衝動──另一位斜揹裹布長槍的短髮大眼男，穿著一襲灰面鑲藍邊的書生深衣，內裡是坦胸露膛的淺褐無袖短罩衫。他面帶自信微笑，向罷手停止切磋的蒼墨琴、里扎丘丘與佇立在丙場木樁旁一位身材高挑的蒙面女子，點頭致意。然後他將解下的裹布長槍，靠在乙場前方兵器架上，再脫去書生袍服，朝主屋廊邊的矮欄杆扔去，掛著。
「薩康......那個大塊頭的身體──很不正常......」拓‧里扎丘丘揉捏四根隱隱作疼的指節骨、吐著舌訊，走到嘉拉薩康身旁。牠看著場內被牠摔倒在地，胖揍一輪後，卻像沒發生挨打這回事、立馬又坐起裹了一片粉撲髒塵的身子，對牠抱拳送行的蒼墨琴──牠繼續舌信：「我嚴重懷疑他......不是人。」
「管他是不是人，這是好事啊。如此一來，走鏢旅途輕鬆許多了，不是嗎？」拓‧嘉拉薩康雙臂抱胸，樂觀回應。「我看我們去等候區好了。」里扎丘丘伸一根綠鱗食指，比著西廂檐廊裡一排靠牆的鏽紅長凳。說：「剛剛和那大塊頭互毆的時候，心緒是越毆越莫名亢奮激昂，得費神才勘勘把持住內力，不往上提昇。我怕待會最後一場甄選比武，會失控波及到這來。」
「好，依你建言。」嘉拉薩康轉身一掌按著欄杆上端面，翻身進去西廂檐廊裡。里扎丘丘跟在後頭，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