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負搖草創「煙雨竿蹤」時,其一:『驟雨序,湖起煙波,絲幕濛濛竿影幢。』

  退勢守技:『夢迴捲殘志,圓鏡拓大道』

  藍負搖擊殺「乙級半知區域」的沼潭怪物時所創,其二:『擎天一竿垂柳殺戮陣,倚空行舟撒網清汙濁。』

  其三......戰鬥結束,其三跑不出來......】

  ※  ※  ※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西廂列柱像斷條腿那樣缺一根,欄杆也塌了一段?為什麼屋頂會拼湊著一塊塊五顏六色的厚布墊子,跟花哨補丁沒啥兩樣,而布墊席位上坐滿煮茶吃點心的閒人──是來野餐的!?他這兒是鏢局欸,不是什麼名勝古蹟,也不是旅遊景點,更不是動物園!!看看那髒亂的簷上,灑滿一片褐褐黃黃的花生殼、瓜子殼和紙團,根本就是遊客站在半環平台上,朝棲息了許多動物的生態場,扔出一把接一把便宜飼料的餵食作樂模式──乙場也是奇怪,地面又凹又散佈無數碎礫,還坐著一個漢子......張辰掃視演武廣場,看見乙區像遭到巨拳搥了一下,導致岩板場地有些微塌陷、掀起許多石塊碎礫且拓開了複雜的裂縫微隙,猶若一張特大蜘蛛網黏在上面。場內則呆坐一個背後塵土裹得灰撲撲的男人。那男人看起來好像是在跟西廂臺基下的蜥蜴人,做一些手勢交流的樣子;丙區驗勁木樁林的第二排內,此時走來一位手按劍柄、右肩揹個碎花巾包袱,身穿紅黑勁裝的高挑蒙面女。她,散發一股深邃冰淵化入飄渺虛空的隱晦氣勢,感覺就像是,就像是......收斂著掌控某種現象的力量。與林坦之強烈濃郁的外顯氣勢完全不同──不知道別人有沒有跟他一樣的感覺。

  張辰的目光巡視至東廂時,伯定符正巧走出東廊,與他隔空遙相互作一揖禮,便快步趕到蒙面女旁邊,將她請至甲區場地稍待片刻。接著伯定符彎腰俯身,順手把斜躺在甲場角落裡、遭腰斬的綠漆斷柱,帶離。瞧他手指深深嵌進刮傷掉漆的柱體,像拎起一個菜籃似抓著走的輕鬆模樣,讓人誤以為那是個空殼柱子;杜元士則是到乙區,對坐在場中的漢子說了幾句話後,撿走滾到邊緣的半截柱子,回東廂途中,向站在長柄武器架前挑選比武長槍的樊少秋和張辰,寒暄打招呼。離去時開玩笑說,可以考慮一下跟群眾酌收一點門票費,應該會有不錯的收益。


  「欸欸欸,你有看到那大塊頭動手嘛?」大門口人群裡一個本該去買米,路過巷口時,禁不住好奇心而跑來圍觀的灰衣少年......他媽媽晚點拿著鐵衣架,出現在他後面......

  「有啊,有啊。剛剛在門口看他人高馬大的,以為很強悍,沒想到手腳不靈光啊,老是挨揍。」擠在灰衣少年身旁、一位拎著用草繩綁六斤豬肉的小夥子,點頭搭話著。.......家裡等候他的是,老爹一頓臭罵。而他老爹有陳年口臭,嗜吃大蒜、辣椒、青椒加香腸,與廉價啤酒配著喝。

  「年輕人,你們要知道,有些人是中看不中用吶。如果是我的話──早就揍得那頭蜥蜴,滿地找牙了。」一個手拿三包麻紙藥材包裹的中年男子,嘲笑說著。





  「對呀,跟你一樣,就會講而做不到。全身上下只剩一張嘴厲害。」輕挽中年男子左臂的黃臉婦女,繼續說:「這三包藥材給誰的,你們想知道嘛。」

  「別再講了,我閉嘴,總行了吧。」中年男乾笑著。

  「可惜啊,可惜。若老夫在場邊,親口指導一番,肯定換那頭蜥蜴趴下。」一名棋藝蹩腳又愛在旁邊喊指導棋的束髮老者,一臉運籌帷幄的高深樣,捋著白鬍說:「真是太可惜了。」

  「李黑,你不去跟隨探勘冒險團,跑來這兒做啥?」許政瀾抖著腳,吐口飛沫在指尖上,搓開筆記簿子的泛黃頁面。對隔壁剛到、蓄一把山羊長鬍的中年男說:「探勘未知地區,可是高酬差事吶。雖說未知區域大多異常凶險且詭譎莫測,但你曬得烏漆抹黑,在夜裡往黑影處一站──根本隱身,安全得很。再大膽點,把衣服全脫了,效果更佳呢!何必跟我們這些採著小趣小聞,混口故事飯的苦命人,搶飯碗咧?」

  「鴨嘴鯰,這你有所不知啊......最近外頭亂糟糟的,野匪勢力替換快又多,抵達目的地前,就不知道得先折損多少人馬了,搞得現在沒幾團敢出城。況且我暫時不想再看到未知地帶裡,一堆噁心巴拉的脈絡膚妖蟲、麻瘤怪物、成群出沒的吸血鬚翼劍嘴鳥,和驚悚恐怖的各種畸形巨大聚合體......見識過那些東西之後,你將會愛上蟑螂、蜈蚣、蜘蛛和老鼠等普通的安全生物。」棉麻短衫的李黑,邊啃雞腿邊嘟嚷著,將雞骨頭吐到包裝用的香蕉葉裡。「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跟你採一樣的風聞。」





  「無故提我舊綽號幹啥?我好不容易才洗號......算了,我直接把你寫進故事哩,弄臭你。」

  「寫阿,反正寫破本子也沒人看。」

  「我可以用講的啊──讓大家強迫中講,雨露均霑!!」

  「你,你好陰毒......」

  ※

  「那位年輕的姑娘,交給你了。這邊的漢子,讓我來──」樊少秋揀了一桿牛筋木泡藥水強化過的長槍,掂一掂,發現剛好秤手。他走到臥式六層刀劍架旁,對張辰說:「瞧我對你多好啊,說不定打著打著,擦出什麼火花來,給你撿了一段現成的姻緣呢。看在我對你這麼好的份上,晚上『蘭庭樓』的七成開銷,就給你回饋一下嘍!」

  「得了,人家面紗沒摘下,你怎知道是年輕姑娘?如果是大嬸阿姨那一類的,你要負責?」張辰從刀劍架上往下數來第三層,拿下一支刀身偏薄的短柄朴刀。輕砍兩下手掌,覺得不夠厚重,又放回去。





  「大嬸的話,只好犧牲你了。我會替你風光大贅──說服鄉親父老幫你立個烈士牌坊,留芳百世......至於阿姨,我可以啊!!有錢的話更好!我不想努力很久很久了,讓我用肌肉結實的青春肉體,來滿足有錢阿姨的慾望深淵......我這可是忍辱負重的以肉換財吶──當我一有錢,是不是就能夠在你有困難時,助你一臂之力呢。」樊少秋擺出一副皺眉委屈臉,右手搭在張辰的左肩上,另一手探入對襟敞開的短罩衫裡,摀著厚肌胸口說:「看看咱們,講到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這一切都要怪你的表情,滿滿淫蕩不已的發騷模樣,連累我目睹你淫蕩臉而跟著大發荒唐夢......快醒醒吧,我不介意甩幾下巴掌,把你救出白日夢。」

  「我靠!你這一招翻手蠱惑、覆掌汙衊的髒水活,很會啊。」張辰愕然瞪著面前滿口胡話的大眼男。「你師父藍負搖究竟用了什麼樣的教育方式,把你塑造成這種瞎話連篇的浪徒性子。我很有興趣。空暇時在給我說說你去過哪些地方。」

  「我師父說無門無派的人,應當混熟市井社會,方能......」樊少秋解釋未完,忽感金黃天色突兀一暗、灑在身上秋暖陽光橫遭遮斷,迎面吹拂的和徐微風,也驀然停窒。一道猶若小山丘隆起聳立的高大黑影,涵蓋了他與張辰的頎長影子,且罩來一股沉甸甸壓迫感,像是站在一塊巨大岩石底下的厚重屏障感。樊少秋目光上移,掃過繡著熊頭圖案的勁裝服,定在那稜角分明的含笑臉龐上。然後視線交會的霎時之間,進入一種犯睏的打瞌睡狀態。那種感覺就是,眼睛盯著書冊已經高低錯層又輪廓不停分合的紙頁上,神識卻不在紙頁上,而是一半身子踩入立面的夢鄉眠池裡,然後浸浸又離離,在睡睡醒醒之間拉鋸著......他覺得內心的願景世界,彷彿有個交情跟張辰一樣十分深厚的遠朋訪客,來此歷遊過一遭,又隨風散去。同時他也闖進對方心靈裡,但僅能感受到氤氳玉柱與紅棕晶磚構成的恢弘門廳裡,滿是親和坦然且近乎實質的赤誠霧團而已,以及匆匆一瞥廳內盡頭、圓拱隘口的後方深處,更廣袤遼闊而神秘朦朧、一片繽桃綠菌色的奇異世界......他敢說那一定是擁有了最渴望的事物,才會出現這般美妙旖旎的境地。他自然也有屬於自己的理想世界,只是還沒達成罷了。

  張辰本以為天暗暗是要下雨的徵兆,但是背後忽感有一堵高牆擋住了徐徐風勢,又見樊少秋神情僵愣地盯著他頭上,這才意識到後面有人。他轉身一望......嗚哇,出現了,鎮園之寶!好龐大的存在感啊!不,應該是這位大隻佬站得太靠近,加上體格又很高大,所造成的浮誇錯覺......張辰被突然出現的彪形巨漢,給嚇了一跳。接著他目光掃上去,進入與樊少秋同樣離奇的境遇,唯一不同的是──他覺得自己埋藏心靈最深處的哀傷密室,彷彿在牆壁上打開了一道通風窗口,室內停滯的悶結空氣,開始一點一滴地流動......他知道,「寵物」的重量,是沒幾人有深刻的體會,那是因人而異的情感。因此,他從未跟任何人、任何朋友包括少秋在內,提及小雪逝去時,他的感受......而塵封的密室,直至現今才有了一些變化。也許小妹多少能瞭解到:『當世界夜裡沉寂下來時,唯有牠們一直陪伴著你。不會基於各種複雜因素而對你產生煩躁、厭倦、埋怨,或是一個你不懂我的疏離眼神和肢體動作。諸多令人費解又不願好好溝通的寒心狀況。』──此等重量,此等精神價值......話說回來,這位仁兄是有什麼特異能力?還是會什麼神奇法術!?居然能夠僅以視線相對的短暫時刻裡,直接互通、衝擊心靈甚至拉入恍如實境的幻象內──神情有些茫然訝異的張辰,握著選好的短柄朴刀,退了二步,看清面前的人。

  「二位兄臺,是考核員沒錯吧。在下水仙派,蒼墨琴,是來應徵臨時鏢客的。」蒼墨琴微笑抱拳致禮,表明身分。他窺探別人內心世界的天賦能力,只會對一人使用,平時都封印得很好,從未主動進行窺探。萬萬沒想到,今日會像眼皮跳動那樣不由自主地竄出來搗亂......然後,他看見長槍大眼男的理想:『塗抹幾片白絮雲朵的蔚藍晴空下,由蓊鬱茂林綴了幾棵高細椰子樹為邊、生長零散灌木叢與芭蕉的細砂淺灘為緣,所組成令人心曠神怡的優美臂灣,環抱一座廣闊的碧水湖泊。在風兒吹皺一摺摺漣漪的蕩漾湖心上,漂流著一葉搖晃起伏的無篷小舟。小舟內舒適地躺著雙臂抱頭的大眼男,而他身畔坐了一位年約三十五、娃娃臉的中年美婦。她水眸含春手拿一串烤魚,捻起一小塊熱騰騰的黏皮魚肉,嘟著紅潤丹唇輕輕吹涼那一小塊燙口魚肉,再餵給閉眼帶愜意笑容的他......然後,臂灣遠方的缺口處,突然嘩啦啦──氣勢洶湧地噴濺著大片水花、衝浪衝來一位身形削瘦只穿條四角短褲、腳踩芭蕉葉、頭戴碟盤斗笠的尖下巴男子,那男子喊著:爽太久的臭小子!我給你拖來一群非常生猛的最終畢業考,考不過就給我從船尾跳下去,攀著船尾踢腿划水──做人體推進器!!......』

  蒼墨琴搞不懂最後出現的衝浪男,到底屬不屬於大眼老兄的願景範疇內,但有強烈的未來感......至於朴刀青年,他看到的是:『傍著兩面高闊又壘積多重壤紋的峭壁之下、銜接著一條崎嶇路徑的山坳裡。一名男子披頭散髮的寂寥背影,端坐在小土墳前,他鐵藍色罩甲杉有多處濡濕血跡的刀劍創口。小土墳後面,遍舖嶙峋角石與簇簇枯草的陡坡之下,能眺望到一座巨大貌如五階蛋糕塔的腸茴城。石牆內每一層區域的窄巷街道,猶若棋盤規劃線、把遠看像一撮撮雜色芝麻堆的擁擠建築群,束格起來──

  他視野所及的左側峭壁上,夕陽餘暉薰染了小半邊天際、照映出一片淒美愁麗的煨紅晚霞,而腸茴城的上空則是一大片雷鳴陰鬱的綿延烏雲。然後他右後方的山拗角落處,有一棟三層樓的屠宰木屋,遭大火熊熊燃燒,燒得劈哩啪啦響,燒得焦樑炭柱砰咚砰咚一一倒塌。屋旁還疊起了九具血跡斑斑的獵戶、屠夫、探子一干人等的斷肢屍體。用一支尖銳的粗糙木樁,精準穿過脊椎而串連起來的淌血屍堆......在荒涼山風掀起褐黃土道上一波波枯葉浪潮中,背影蕭瑟的青年舉起一盞清水,向字刻「小雪之墓」的木碑,哽咽地說:謝謝你......陪我這一段光陰......我......我很對不起......我一定會......一定會──殺光,這,些,垃,圾!!當他澆水入土時,發生了一件與此方世界不搭調的怪事──佔據過半天空的濃厚烏雲,在遙遠地平線那兒,有一大片散發焚滅萬物、氣勢超卓的暈光紫焰,從烏雲背面轟隆隆地狂暴飛來。那濃厚到能砸扁蛋糕城的漆黑烏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薄變透明。初始燒破一個指孔,緊接拓開好大一個洞,那無比強悍又鮮豔幻惑的神異紫焰,徐徐降臨──其真面目是......』咦──?欸──??怎麼沒有了?為什麼老在節骨眼上給我黑掉啊!!蒼墨琴懊惱到頭皮癢癢。不過他真想給朴刀兄一個有力的擁抱,希望能幫他減去一些哀傷......

  ※





  「鄙人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蒼墨琴很快的先將兩個心界景象,擱到一旁,接著說。

  「蒼兄請說。在下是葵花標局,張辰。鏢局的大小事務,我多少能作得了主。」拉回出竅神識的張辰,抱拳回禮,抬頭看著臉生、卻感覺不那麼陌生的蒼墨琴。順便引介說:「而我旁邊是本鏢局之友,樊少秋。」

  「張兄,你好。樊兄,你好。」蒼墨琴一一打聲招呼。「不知待會的比試,可有指定使用的武器?」

  「架上的無鋒兵器都可以用。比武嘛,難免收不住力道,因此無鋒兵器的誤傷,較不致過重。」張辰很想問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為啥彼此心扉好似開了一個通道,短暫交會。但不好意思初次見面,就刺探人家隱私上的技藝或能力,連他隔壁神經粗兮兮的「大條秋」都沒說話了。他可以肯定大條秋比他更想問!

  「原來如此。那麼,樊兄請借我過一下。」蒼墨琴面帶微笑,越過側身讓位、開口欲言又止的樊少秋。然後他選劍時,瞥見師傅站在甲場兵器架旁,握著一柄普通長劍,詳端刃身有多少小缺口,詳端得非常仔細......

  「熊王,呃不。蒼兄這邊請──」樊少秋伸著邀請手勢,往地面微凹的乙區走去。張辰則是告罪一聲失陪,朝甲區移步。

  圍外雜衣觀眾群的哄鬧聲和嗡嗡蜚語,漸漸熄火,全都矚目著今日這最後一場比拼......





  「定符,你覺得張長長可以走上幾招?」

  「什麼張長長!?你是口齒不清還是不知『學』字怎麼念?」站在東廂廊柱旁、手捏一疊人事基本資料的伯定符,一臉嫌惡看著杜元士說:「勸你好好讀書,你不讀!欠打臉矯正是吧!?」他揚起資料疊,作勢要打。

  「口誤嘛,何必一板一眼那麼認真呢,動不動就要矯正別人!?你的志向,該不會是死板的教書老師?」杜元士併掌作心狀,緊貼於胸口上,用力調侃。「以你嚴肅無趣的心智來說,確實遠遠高過教師標準,足以獲得『殺趣王者』的稱號。」

  「什麼殺趣王者?你找死呀你!」伯定符雙目瞪大,資料疊捲成筒棒狀。

  「好了好了,不跟你鬧了。我敢說,張長長過不了一招。」

  「不可能。內功同等的情況下,再如何不濟,也挺得過一招。除非功法運用,超乎想像的迥異。」

  「那好,咱們走著瞧吧。」杜元士歪著頭、撇嘴藐視隔壁的嚴肅少年。「你判斷錯誤的話,我會非常、非常開心的大笑......用吼的大笑!」

  ※





  張辰走到甲區中線,止步在一身紅黑勁裝、站姿挺拔如松的蒙面女子跟前。打從一踏出主屋廊階時,他便持續暗中留意觀察。直到現在的近距離,那一種無懈可擊、空靈深海的感覺,更加強烈。他以為拉近距離,或許僥倖搜得到一絲搏奕機會。照目前情況看來,跟雞蛋一樣,沒有一丁點防禦漏洞。不過他也分辨出這種玄乎乎的靈幻感覺,並非氣勢也非勢場,算是有一點收穫──先不管這種奇異感覺是什麼。只要一交手便會清楚對方有沒有遵守內功規範。

  「在下是葵花鏢局,張辰。請賜教。」張辰抱拳一禮。

  「小女子是水仙派,赤霜華。請賜教。」赤霜華倒提劍柄,拱手作揖。冷!這語氣給人的感覺,有夠冷──完全是那種跟你聊再多,都一直抱著冰冰禮貌,不會出現任何帶有溫度的興致音調,或是熱論意思的語氣。而官府代言人的官腔式說話,堪可與她一比......張辰自知自己跟人說話時,也是有一種保持距離的疏遠感。倘若他與人距離為五十步的話,那她起碼百步以上。

  「那麼,第一場由赤姑娘先手。」張辰本想提醒對方包袱未解,又忽然覺得此舉根本是多此一舉。他應該專注的是,多撐個二、三招,免得丟臉丟到要買面具來戴。一想到這兒,為啥「狐狸面具」會憑空出現在腦海裡!?──白底面盤配上藍紋眼窩和柳葉型黑頰紋、頗為好看的垂耳狐狸面具,一只原價一百二十塊,特價八十五塊錢。物美價廉的優質藝品鋪「憶童年」,就位於出門後往左走,直到大街的人行道上,再往右走到第四間......等等,不是啊,為啥會搞毛的這麼清晰清楚!?這是上天啟示,還是什麼預告徵兆!?......張辰甩一下頭,掙脫面具迷思。肅容反握短柄,刀背緊靠手肘,以「短兵近戰」刀勢戒備。這種比擬短刀匕首的近戰架式,最凶險快捷。他腳下慎重再慎重地來回慢慢移步,繞著對方週邊踱步。想找個對方不易出手,會拖慢劍速的刁鑽角度。

  呦,這位張小哥,很謹慎呢──那就給他個面子,讓他多謹慎一會兒吧......「好。」赤霜華簡答一句後,佇立不動。然後她的視線,透越雙層漆黑面紗,瞧著主屋二樓灰黑瓦坡上的一小群野鴿,在那兒鼓起黑環帶綴白麻點的豐羽頸子: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不停鳴叫,灰絨絨鳥頭一頓一頓的點著、走來走去。而適才出現風仙宮中人的清飄氣息,先別管了,反正需要幫忙或合作的事件,會先通知她的。

  現在她心裡主要想的卻是,要怎麼砍一砍帳篷價格。但她又很不喜歡跟那些貪便宜的婆媽級老婦人一樣,她年輕的很,歲數是什麼東東啦!!!可不砍嘛──怕養成奢侈習慣,往後商品價格數字映入眼簾,恐會變成跟藝術文字一樣的裝飾存在......可若是砍價的話,豈不跟市集上那一大票口沫噴不完、潑婦怒砍價的阿嬸們一樣!她是阿嬸嗎?她絕對絕對不是什麼鋼鐵臉皮加妝具備強化機能的彩妝刷筆、粉餅的無敵阿嬸!!然後又兜回不砍價的主題上......噢......煩死了......

  赤霜華有點煩躁地轉身,長劍隨便往正後方一撩──

  哦哦──來了!來了!看得很清楚,速度不快,很好很好!!......張辰發現有望過上兩三招,雀躍的側身避正鋒,待那長劍不疾不徐撩至他胸口前,他肘刀全力朝上一揮。打算先嗑開貼近的劍刃,之後順勢轉柄旋刀,直抵對方咽喉──「噹!」一聲清音,他沒想到這全力一刀,甫觸劍身時,突然湧現一股漩渦般的巨大拉扯力,把他刀子拉去旁邊,差點脫手。然後脖子,貼著一條冰冰又硬硬的鐵片......他徹底懵然盯著面前約一臂多距離遠、隔斷容貌的黑紗斗笠,不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

  「張公子,承讓了。」赤霜華收回長劍,抱拳致意。

  「好,換我先手。」張辰摸摸脖子,走回對戰位置。他推測大概是怎麼情況了,類似朝急轉陀螺上投一塊石子,結果就是被彈開的原理,很像名捕甘起的『震盪刀』。可不同的是,剛剛並非硬性彈開,而是捏著刀身往旁邊拉的柔性牽扯。果然,最關鍵的是內功功法,假使他想模仿這局部凝縮的漩渦內勁,頂多模仿四、五成而已......張辰邊走邊檢討思考時,瞧見西廂簷上的野餐民眾,開始因冷場而三三兩兩捲舖蓋的起身離開,跳到較矮的耳房屋脊上,再沿坡走到圍牆牆頭,跳下去,連同圍牆扇型窗口外的鄉民也是。而嗜血的兜售販,在人群未散場前,是幾乎不太會提早消失的。不過東廂屋頂上的大小貓咪們,卻奇怪地聚集了八隻之多!?──然後隔壁乙場還在做著溫吞溫吞的暖身操,跟小學生一樣。實在好極了,咱們一起用「冷」──來驅趕這些閒得要命的鄉民!!


  「張公子,張公子?」赤霜華不明白張辰為何突然恍惚。

  「啊,抱歉。我在思考作戰策略......可以開始了。」張辰不好意思的訕笑著。他決定繞到赤姑娘的斜後方,模擬漩渦內勁,祭起「虛撩實斬」的老刀法。雙管齊下,必過一招──就在他蓄勢待發的走到預定位置,卯足四流內力,將鐵藍罩衫吹得唬唬生風又漲鼓鼓的,泛開一圈淡淡的捲邊塵浪,拂得草絮枯葉浮在空中、倒滾著亂亂飛。然後他滑步倏進,兇悍厲刀撩至一半時──赫見那一身紅黑勁裝的赤姑娘,彷如水杯裡的筷子那樣折出斷差影像,分化出許許多多紅黑虛像!!!然後他來不及收起的厲刀,剖中一具虛像......然後脖子一回生二回熟的冷涼感,又回來了......又他娘娘回娘家似的熟回來了,別那麼熟行不行啊!?......耳畔響起睽違一分鐘之久、悅耳冰禮的女音:「張公子,承讓了。」

  「謝,赤,姑,娘,指,教......」張辰軟手垂刀、懶散鬆垮地站著。他已經沒脾氣的無語望蒼天。雖早知會輸,旦求來往個三招兩式,好歹有幾分薄皮面子,可以掛在臉上。看樣子,真得要替老刀法,好好做一次改良更新,不然乾脆跑一趟招譜店。


  「你判斷錯誤了吧,我說過要大力吼笑你!」杜元士一副小人得志,在伯定符旁邊跳著螃蟹式小跺步。開嗓吼笑:「哇哈哈哈哈哈────」

  他覺得笑不夠大力,索性躺在廊內地板上,捧腹滾來滾去的放聲大笑:「啊哈哈哈──喔哈哈哈──噫哈哈哈──」

  「去你的,還會改字來笑啊?」伯定符抬腳踢過去,杜元士滾著閃躲,然後邊笑邊滾,漸滾漸遠。伯定符非常不爽的追踢過去......

  ※

  「樊兄,你確定要讓我先攻嗎?我是打算直接走過去,近了身在出劍喔。你該不會真等我靠近吧?」蒼墨琴倒持長劍作揖。普通長劍一對比他熊碩的身軀,看起來簡直是小孩子打鬧用的竹玩具一樣尺寸。他瞧見坐在西廂檐廊長凳上、兩位虯肌鱗甲而體態威猛的蜥蜴老兄。兩手撐著大腿開開的膝蓋上,興致勃勃的往這兒引頸探頭,眨著晶亮綠瞳全神注視。

  真的假的?熊膽有這麼大顆?看他樣子不是說謊......樊少秋思量了會,便點頭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我先吧。」話說完,內力以師父傳下的獨特手法,輸入槍桿裡,使其變得柔軟變得更韌固。現在腳下這一大塊岩板場地,已經跟拿著水煮蛋反覆敲打桌面的碎紋蛋殼一樣,又脆又好撬殼,非常有利於他發揮「煙雨竿蹤」。

  可惜啊──鏢局的規定擺在哪兒,再怎樣都得尊重一下「心事哥」張辰。雖然他倆很熟,熟到幾可大被同眠,但又絕不會蓋被同眠的程度......他真想放開手腳好好打一場,畢竟難得在家鄉動手。通常交手都是雲遊中遇到的狠辣黑幫、狡猾水賊、山寨強豪,或是人渣馬匪等江湖人士。「蒼兄弟,你當心了!」

  他跨步躍進,扎出有力數槍皆遭撥開後,急促連續絞槍、弧腕攔截、圈下壓拿,橫槍一撈側襲對方肋骨又回撇一擊,結果通通都被滴水不漏的鐵壁防禦,給擋掉,僅僅只是迫得對方小碎步移位而已。簡直像是在毆打一座任憑颱風肆虐、百獸踐踏,我依舊巍然不動的蒼老古峰.......在他倔強血性節節高漲的同時,試圖用數量賭一把,看看能不能中個一擊──他握桿的手腕,登時劇烈抽捅,長槍翻飛出許多記輕扎重刺,堪比一隊隊低掠衝鋒的雄鷹群,接二連三綿延不絕的驍勇蜂啄;進退有據的蒼墨琴,劍如靈活無比的可惡飛蠅,不停亂繞胡拐,攔不著就是攔不著,並總能精準撥掉一窩蜂疾刺的槍尖。令他意外的是,那一根已經用劍拒擋於半臂範圍外的鞭肋槍桿,竟能軟如釣竿末端似的拗彎了進來,畫他肚子!!嚇得他深呼吸收小腹,避過這神奇的彎竿槍頭。

  而此神奇技藝,使他心頭澆燃油的火熱了起來,卻又礙於限制條件,莫敢違規。經過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仍拗不過自己性子。他一邊鏗鏗鏘鏘抵擋著蜂群刺槍、一邊瞅眼賣力捅槍中的激動男,然後靦腆地說:「樊兄......別管規則了,不痛快啊──你可以大力點來、狠狠使勁的來,完全沒問題,我撐得住。」

  「好!去他娘的規則!我馬上硬著來。」樊少秋聞及正中下懷的提議,他解除力量制約,當內功提升至三流時,舉棍過頂巡肩繞下,如垂錨般猛然迴起、劃出一道能切過三面結實磚牆的穿廳裂空波,反槍一掃再發第二道後,躍退──吃糖式笑顏逐開的蒼墨琴,也解除限制,劍氣一斬消槍波,接著佇立等候。

  樊少秋左槍柱地,平靜看著長劍捏在手裡像小樹枝那樣纖細的蒼墨琴。他內功催至二流頂點,而頂點天花板已經脆垮欲崩,指不定,今日能夠更上一層樓──他氣息從四流狀態的鬆散隨興,霎時運轉凝實,油然誕生一股止風語、肅雜音的嶽峙淵渟氣勢。這一份彷彿有什麼東西即將來臨前的鬱滯氣勢,像是挖掘到地下暗河,然後泉湧噴出、儲蓄積水,水位迅速竄升,眨眼間漫過整座鏢局宅院,綽綽有餘......

  西廂屋簷上開始打掃週邊垃圾與食物渣滓、收拾東西準備走人的老屁股們,感觸到這股撼動心神的氣勢之後,馬上返身鋪席坐下,動作難以置信的快。圍外還有幾位呵欠頻頻的闌珊民眾,立刻渾身遭電似的打了一記顫體激靈,差點咬到舌頭。接著個個卯起十二萬分精神,目不轉睛盯著院場內的驚人變化......站在乙場最近的赤霜華,以水霧圍著場子佈下一道薄薄透明又直通雲霄的感應方罩。她不需要全罩都保持高強度防護,僅需因應流勁落點,作局部抵銷便可。只有控制精準和靈覺不到極致以上的人,才會用持續輸力維持的費力法子。

  樊少秋本想舞起如風車葉片般急速圓轉的日輪槍花,左右操輪碾過去,探看看有什麼效果。不過仔細一想,應該沒啥屁用。沒辦法了,只能拿出越級打怪的竿蹤槍法了......

  他低喝一聲,壓場的嶽淵氣勢,倏然若潮縮回。隨即馬躍式轉體蹦上,攪得全院氣流如隆起漩渦般,風捲湧聚纏繞護身。呼號狂風扯得圍觀者們的髮鬚飄揚不已、衣袖裙擺啪啦啦橫著抖,紙屑枯葉小石子和其他垃圾環場飛著跑。眾人置身於危險的迷你暴風之中,心臟怦怦怦加劇跳躍,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樊少秋挾帶聳浪似的高壓迫力,像裹了勁風旋梯外衣的錐塔、重重彎墜落下,塔尖驀然吐出一竿繁華影層千的傾河湍槍,恍若銀亮瀑布般幅射炸瀉;蒼墨琴的臂腕已然快到模糊不清,一柄萬刺開錦簇的燦芒烈劍,幻如葳蕤草叢般盛大爆綻!!當驟雨湍槍下撞鬱芊劍叢時,兩團剎那交擊千百回戳刺啄點削彈撇勾斜豎絞捺挑斬、竿蹤劍光絢爛繚亂到極點的糊幕空間,爆開了一大片閃閃爍爍的粼芒鏡面。金戈澎湃地演奏出綿延錚錚錚錚錚央──最終連成一音。令人摀耳難受的刮心尖嘯......
  掩耳瞠目的觀眾群、準備偷竊的扒手們,都已經忘記了呼吸這檔事,看得目眩神迷,神經緊繃到久久不能自已,開始冒出大量珠珠滴滴的沸騰熱汗。蚊子們同樣吸得不亦樂乎,隻隻血腹肥肚、個個生得非常極為誘掌一拍的可恨模樣......該死的蚊子!!!雙方劍氣與空錐激烈對噴之中,迸發出無數濺散的亂射銳勁,劃破彼此衣服和肌膚,像拿鐵刷用力掃過,刷出了許多條滲著血珠項鍊的細小傷口。又辣又癢的微細傷口。

  在鬥志高揚的壯烈對攻裡,樊少秋內功不知不覺突破了限界。新生源源不絕的一流內力,除了補足消耗以外,還晉質了!就算如此,他仍覺得不太能夠捅得贏蒼墨琴,但他的槍術──不止如此!......他尋機奮力一挑,強硬迫退對方三步。落下時長槍「砰!」一聲巨響砸穿石板地面、深埋入土,爆起龐量碎礫粉末,朝天逆向上起了濛濛黃塵的滂沱反雨!!然後在一大團包覆乙場的蔽眼霧霾裡,迸現功力更勝之前的銀白槍蹤,彷如奔騰長江衝出隘口的狂野噴射咻咻咻咻咻強勁水柱──

  「功力還能提升嗎!?太棒了,我也來。」蒼墨琴目光一亮亢奮的咕噥著,將內功調升至一流‧初,血液急遽升溫。持劍主動走入一線線逾千層流光、壘疊成束的疾河槍影裡,越走越深。那可怕的激流空錐,逐漸淹沒蒼墨琴高大的壯碩身軀,同時也洗去濃濃黃霾,徒留一片極為縝密叮叮噹噹的清脆嘹亮聲,是劍身嗑偏槍頭的敲擊音......而那破壞力足以摧毀半邊主屋的黃霾,被赤霜華的屏障過濾掉氣勁後,直撲主屋,弄得檐廊和「迎賓廳」裡裡外外都卡上一片髒髒粉粉的砂塵。

  「樊兄,別來無恙。我要進來了喔──咱們找個機會小酌一番,好好淺聊一下興趣。話說回來,我剛剛對釣魚產生興趣了呢。」蒼墨琴和善的笑臉,從一片槍蹤瀑流中慢慢浮現,就近在樊少秋的咫尺面前,令他大為一征。

  「靠!誰准你進來的?離我遠點,還沒結束吶!!」樊少秋亙棍盤腰,旋風似的不停向後轉退,鞋蹭著面目全非的糟糕土地,搓響沙沙沙沙沙磨擦聲。在盤著一環環漂亮槍花的連圈退勢之中,不停積蓄力道。接著他突兀定步、長槍一送,轟出蘊含多重氣勁的強悍衝擊波,猶若一截隱形的列車頭,重磅沖撞對方;蒼墨琴瞬間蓄力彈劍一刺,頂著沖來的轟壓罡勁,在堅若磐石的身子緩緩滑退之中,消除一層層破壞力驚人的氣勁──強烈陣風透過他,吹得身後主屋一排巧工鏤刻的低矮欄杆,不停前後俯俯仰仰,嘎吱嘎吱牙酸響。門窗敞開堪比活魚甩尾似的搧來搧去。倘若他選擇閃避的話,屋子便會崩壞了一半,貫通後座宅院,直到另一條大街上,或許還不止息。

  奇特!真是奇特的槍術!!從裹勁護身、驟雨序幕、炸塵掩激流、和攻防一體的移位轟擊,以及現在這個看似全力遠攻,實則不知有什麼機關的立竿姿勢,每一環節都緊湊相扣又幾乎沒啥破綻。如此高度想像與創造力的獨步槍法,待會定要問問是不是樊兄所創......蒼墨琴望著退到丁場上的樊少秋,只見他雙手緊握棍桿末端,豎起擎天長槍。強盛內力從桿中溢出,形成一層令空氣不停冉冉扭曲的透明焰涎包膜,並且凸出槍頭持續向上延伸,最終看起來像是一支很長的超長釣竿。然後他手腕開始劇烈顫點──甩竿。

  「樊兄大方展現獨步技藝,我也不能繼續藏拙。我謹獻一曲《餘曦遊》明表敬意。」興致高到潮點的蒼墨琴,話一說完,原本充斥全院高昂凝滯的嶽淵氛圍,頃刻被一股天悠悠地茫茫且塞滿了孤愴、逆境、奮起、馨情、冰火極戀等混元意念的遼闊氣勢,給包覆縮小。只剩三分一的地盤......

  「崗下伊曲迷戀,柔情縱天地──懷誠、擁君、酌酒、熱言融雪凍。」蒼墨琴柔身偏傾而高歌,步履半轉半踉蹌,靴鏟著一小篷一小篷黃土薄煙,歪走蛇行路徑。在那彎竿槍勁彷若縷縷鋒利鞭條、當頭甩下之際,他搖晃著挑燈長劍、揚舞著似裙下擺,身形宛若旋瓣綻開的幽靈花朵,古怪又瀟灑地蜿行一段段迂迴又一段段曲折,穿梭於霹霹啪啪霹霹啪啪等同降林柵立的密集鞭笞裡。遊過乙區那一片被勁氣刻劃得錯綜複雜的傷痕土壤,闖進丁場,逼近樊少秋時。他,竟突兀擺出一種極為詭異的姿勢──仰面折腰飲劍式!!倒蹬腳跟,後退進擊......「同譜一段前塵,緣續寄風帆,與君伴首共聚便是天堂──」

  他娘的,白晝見鬼了!!這是啥子變態怪招!?軟骨功??到底是不是人啊!?......樊少秋眼看對方用一種違反人體動作的逆折腰姿勢,擺晃著長劍、退步攻過來。他乍驚之餘,一時擾亂了槍術節奏,只能倉促運槍擋劍,擋得他左支右絀,連連後退,不過對方卻也踏入竿蹤槍法的陷阱內。當他穩住心神後,馬上撐竿奮力一跳,躍至二樓高度,以睡臥之姿平於空中且緩緩的慣性橫移,俯視前院有四分之一已經搞得岩壤糜爛一片的石板場地。接著他猛然出槍連環絞,像撒網似的撒下一道兼具吸力與困壁的強勁錐套,籠罩地面上的不正常獵物──身在吸勁槍網中心點的蒼墨琴,就著折腰體態順勢躺下、長劍自插小腹透肋邊穿過,柱地一撐,霍然驟轉倒返而回,然後急劇加速像一道微型的瘦條龍捲風那樣,暴烈的捲捲捲捲捲沖襲上,挺劍一出硬槓收網後蓄力向下一叉、灌滿螺旋氣勁的撕空槍尖。

  「叮──」一聲冗長巨鳴,在槍劍針鋒相對、不停噴灑無數金屬碎片之中,兩人兵器捱不了暗勁比拼的粗暴摧殘,雙雙彈開失去了準頭,彼此擦身而過──樊少秋揣著紊亂內功,並無大礙的蹲跪落地。但剛剛錯身的那一刻,蒼墨琴把劍交予另一手,然後輕輕抹過了他的脖子......

  背後傳來一道渾厚而真誠的聲音:「樊兄,承讓了。在下贏得僥倖。」

  沒想到居然輸了!?獲獎機率這麼低,卻給他矇中了,可惜是一個跌坑獎。不過真正的考驗是──他能多快爬來!!他自然是沒強到馬上振作再起──但可以先約戰,後擇日期......樊少秋心情有些複雜,敗北的低落、內功晉級的喜悅,混和在一塊。他站起,轉身抱拳說:「不知蒼兄可願擇期再鬥一回。」

  當他起身面向蒼墨琴說話時,這才發現整座院子靜悄悄一片。不,應該說,甚下東南風吹拂榕樹葉子的窸窸簌簌聲。大門口外的雜衣群眾,個個都是額沁熱汗一副愕然表情且啞口無言;正門與西廂屋簷上,本是處變不驚又自帶蓆墊酒水的重癮野餐客們。此刻全都如遭敵襲、緊急躲入掩體般的,趴到另一面背坡上,僅露雙瞇瞇眼冒出屋脊,全神貫注盯著下方欲罷不能的戰況;而東廂房子上面則出現了──集體傻眼貓咪......每一隻張口露虎牙的傻眼貓咪,都和滿臉橫肉的肥貓老大一樣,圓眼直直往下瞪,一副「我到底看見了什麼嚇毛景象!?再多看幾場,恐怕牙都暴出來返祖化──變成劍齒貓啦!!」。

  樊少秋注意到手裡長槍的槍頭,猶如被老鼠群一通猛啃過後、憔悴成蘋果核的瘦骨模樣。自己上身膀臂及大腿外緣等一條條血線小傷正發癢作痛,深藍長褲的側邊也破了多處見肌開口。而腳下乙場稍早微凹的碎紋岩地,此時赫然整塊不見了!!

  他現在看到的乙區,彷彿有幾百位罹患高度強迫症的耕狂農夫,拿著鐵耙分批輪番上陣,不停地耙土、不停地耙土,把這片褐黃土壤一遍又一遍的耕來耕去,直到它容貌已亂糟糟得像一大塊鬆軟糕面為止。還下陷了數尺......西廂臺基的前方,本有四座年約八十七歲的滄桑石燈,今時已消失得連一點碎屑渣塊都不剩。廊內靠牆的長凳上,兩位蜥蜴人灰頭土臉的神情反應,跟在場內功二流以上的武林人士一樣,雖沒群眾那麼大,卻也看一愣一愣的......週邊兵器架也東倒西歪,比較納悶的是,乙場外其他地方,竟完整無損害......他當下犯愁的心想,這下怎麼辦?不知該怎麼跟「心事哥」解釋──說一時衝動?一時鬧肚子?突發性失憶?昨晚喝太多了,宿醉復發?

「好啊好啊,日子由你選吧。對了,請叫我黑琴或阿琴,毋須拘謹了。」蒼墨琴舉起缺口多到甚一條脊線在死撐的殘廢鯊齒劍,面有歉意地說:「把你們的東西搞成這樣,真不好意思。這劍多少錢,我待會照價給你們。」

  「對練兵器的毀壞,實屬正常現象,不用放在心上。」樊少秋一笑:「倒是我覺得──比起阿琴這個稱呼,不如叫你黑熊琴更為貼切,如何?」

  「哈哈哈,可以可以。」

  「好,那你叫我魚竿秋吧。」

  「有件事,想請教一下黑熊君。」樊少秋提著鼠啃長槍,走近幾步。微笑說:「不知你的劍招,是否自創的。還是出於什麼失傳的劍譜呢?」

  黑,黑熊君?......這位魚竿兄的拉親功夫,頗具火侯的嘛......蒼墨琴哈哈一笑,伸出雄厚大掌,熱切搭上樊少秋的右肩頭,說:「我的劍招是依《餘曦遊》這一首歌而創的,因此沒有名稱。姑且稱為《曦遊劍》吧。」他說完,臉龐湊近樊少秋,接著說:「不知激竿兄的激動槍法──是否也是自創呢?」

  啥?激竿?......看來,黑熊也是一個改、取綽號的愛好者啊......樊少秋舉掌搭上蒼墨琴粗壯無比的小臂,用看待同好的溫柔目光,望著對方說:「我的『煙雨竿蹤』槍法,是家師藍負搖所傳。厲害吧──不過我非常佩服黑熊君,竟能聽歌創招吶......」

  「噢──請叫我黑熊吧!同好難尋也......」蒼墨琴將另一隻熊掌,搭上對方的手背上,柔聲說道:「往後出鏢的日子裡......還需倚仗激竿兄的一桿激槍,掃射人多勢眾的馬匪強盜們。」

  「噢喔,就請黑熊......盡情使用我的激槍,來瘋狂掃射吧。我願勁盡人亡,瓦破石裂!」樊少秋臉頰微紅,把剩餘的左手,再疊到對方寬大的溫暖手背上,現已疊到第三層。他感動的說:「士為知已而死,古人名句,果真誠不欺我也......」

  「我不要你石破瓦裂!!我不要你勁盡人亡!!我要你好好活著,永遠掃射,射死那些殺不完的不義歹徒......」蒼墨琴鏗鏘有力的深情說著:「我會護佑你萬世、萬世、萬萬世......」

  天──吶──受不了了!!實在受不了了!!......赤霜華看著氛圍大幅丕變的那倆人,站在乙區千瘡百孔又破敗不堪的糟糕場地上,彷彿一對戰爭時期的亂世佳偶,重逢在斷垣殘壁的頹廢家鄉裡。在初識之地那兒──深情對望兼掌臂交疊,激情四射......她黑紗後仙麗容顏的水凝美眸,已然將白眼翻到九霄天上去,穿越無垠星際,準備怒射太陽!

  大條秋,你臉紅個屁啊!!現在是啥情況?為什麼會如此之歪!!老天爺的開洞腦子,是抽風抽到哪個世界裡去了嗎!?......張辰倒抽一口涼氣,駭然莫名的看著乙場上那怪怪的二人組,暗忖:「常言道──『世事難料』。可這種由一場好好的正當比武,演變成無可名狀的意外情況......也太歪了吧!!」

  東廂廊下,杜元士和伯定符兩位少年,原本目睹驚人拼鬥的呆愣臉,此刻慢慢轉變成,下巴垮到快脫臼的瞠目震撼臉。杜元士更是雙手抱頭、不停搔抓著雜草頭,他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為啥精彩的一流比武,結束後,會換上現在這種怪異又曖昧的謎樣氛圍。他為數不多的白點頭皮屑......紛紛灑落中──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要馬上闔眼面壁。「面壁思過」這選項,通常是他搞出很大的禍事,才會非自願性的強制執行!

  愁苦臉工讀生,則不爽又急忙的撿拾散落一地的履歷表、鉛筆筒、毛筆掛架以及各種筆。而較遠處的觀眾群、西廂廊下的嘉拉薩康和里扎丘丘,卻是以為他們倆,正在互相謙遜致詞──真是非常有運動家精神呢。


  「啪」一聲清晰的打蚊聲,戳破演武場上奇怪的緘默。接著出現啪啪、波啪、波啪波等零星鼓掌聲,然後漸奏漸響,最終四面八方轟起了霹霹啪啪淅瀝嘩啦,彷若傾盆大雨的連片鼓掌聲。伴著紛亂哄鬧的尖嘯口哨、高昂喝彩與吼耳欲聾的叫好吶喊。每一位素布褐衣、淡藍短褐、挽袖灰衣等雜服民眾們,都面露堆結顴骨肌肉的滿足笑容,火熱振臂高呼或是揮灑花瓣、扔果皮、丟果殼的感謝致意著。感謝他們調劑了一些生活上無奈又無止息的乏味時間,帶來一餐臨場刺激的武鬥饗宴。雖然是有危險性的......

  此情此景,所喧囂出震天價響的歡騰音浪,和撲面而來席捲全身的濃厚血性熱息,讓樊少秋以為回到了數年前,在鐵京城著名的「盛世」競技場,揮汗如雨廝殺得昏天暗地、鍛鍊實戰的那一段噴血歲月裡。他回神與蒼墨琴對視了一會,然後兩個人──逐,漸,不,好,意,思......他趕緊抱拳說:「黑熊君,咱們改日再一起釣魚煮酒,齊渡閒暇好時光。」

  「此一提議絕佳啊。希望魚竿兄與張兄,屆時能攜伴一同相聚。」蒼墨琴報以回禮。「我會搬幾張小矮几、茶水和零食水果,共襄遊湖盛舉!!」

  「哈哈,好──好極了。希望那一天,不會太遙遠。」樊少秋咧嘴朗笑。「先失陪一會,那邊的『心事哥』,可能在等我的違規解釋呢。」他說完轉身,朝愕眼呆口的張辰,走去。

  「稍後我會陪你一起解釋解釋......」蒼墨琴說著說著,往仰天無語中的美麗師傅那兒,邁開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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