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快餐店。

還是一個人的午餐。

但這很好,我需要一點這樣的緩衝。

讀社工和心理學的那一年,最影響我的觀念並不是如何去幫人,而是,我要如何從人的神色、言語、行爲去洞察潛藏在對方心底裏的意識。





一個人無論有多會隱藏自己,表情、話語、動作也總會有所破綻而泄露出些甚麼。

猶記得我還在讀幼稚園的時候,當旁邊的同學都渴望着飛天、透明等超能力時,我最渴望得到的卻是讀心術。

那時候的我想着,如果我真的有讀心的超能力,那麼整天板着臉說沒人明白她的母親,是不是就會有一個能理解她的人了。

只要世人能讀懂彼此的心聲,世間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對吧?

很天真、很純粹的想法。





當年的那個小孩很快就意識到,原來一切並不是如此……

原來世界最缺乏的並不是聆聽。

所以長大後,當我越來越洞悉到人性的醜惡時,就越不想跟人接近。

我只需要那些我真的喜歡的人,那就足夠。

「B12」餐到了。





我撕開包裝,臨吃漢堡前又再反覆舔了舔嘴脣——我要把詠彤在我脣上留下過的痕跡再一次品嚐。

她的水樽所飄着的香氣、樽口殘餘的脣溫……

明天要再偷偷去一次課室嗎?後天呢?每當五樓變得冷清的時候,我都可以出現。

我咬了一大口漢堡,嘴脣終究結束了和詠彤的交會。

香嫩多汁的雞肉配上鮮甜的照燒醬,濃郁的香味包覆在口腔之中,內心的空虛和飢餓感好像也瞬間被填補了不少。

而就在這一刻,我忽然聽到一把聲音,也不知道從哪裡而來,但就是很清楚的一句:

我只能保持這樣的距離,不能再深陷下去了……

我的理想是老師。





而如果我繼續下去,結局只有一個。

內心的空虛,偷偷地洩慾就好——我用力地說服着心頭中的野獸。

可是,它卻像快要爆發的火山,隨時會形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場面。

回到學校,五分鐘後有一個要跟副校長和兩名新老師要開的會,而放學還有一個要跟AYP成員討論今年大概方向的小會議。

老師的工作沒有太多變數,很多東西都是排定要進行,很多教材都是年復年地使用,有時候想一想倒真是挺悶的,跟此刻在我面前擺着撲克臉的副校長一樣。

下午兩點,學校會議室,兩女兩男。

「開學呢兩日,學生嘅情況如何?」副校長雙手輕握,問。





「OK呀,佢哋都好乖,不過係少啲互動咁。」面前這個年輕女老師戴着紅邊圓框眼鏡,身形標準,聲線很少女。

我有印象她是教低年級的,但忘記了是教甚麼。

「我嗰兩班都好聽話,不過有時係某幾個男仔 tricksy 啲。」坐在我斜對面的男老師目測跟我差不多年齡,不過他戴的眼鏡厚得很。

「不過呢啲情況 generally 容易處理嘅。」他的眼神有點呆滯,於是我又瞥了瞥他放在桌上的雙手,只見他手指輕輕地在敲着長桌,真的也只是很不顯眼的小動作,但卻很不自然。

不過也正常,在他們還沒有信心管理好同學的時候就向副校坦承問題無法處理,就等於間接證明自己的能力不足。

絕大多數人,都會迫不及待地渴望在新的工作環境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

「李老師呢?第一次就教Form5有冇問題?」副校問。

「冇。」我想就這樣結束對答,但身爲老師還是得填充一下發言。





「學生冇咩問題,都會專心聽書。」你該問一下癲婆,副校。

「咁~犀~利?」她莫名其妙地拉長每個字的尾音,然後又輕笑地再問一次:「真係冇咩問題咩?」

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她已經知道了某些問題存在,而她覺得我沒有跟她坦白。

我絞盡腦汁在她問這條問題和問完的三秒間快速在腦海中找尋答案,卻還是沒能想到一個「問題」出來。

我搖頭,代替言語。

她的笑容僵硬了,收縮得很不順暢。

而這個令人不安的表情,突然讓我想到了詠彤,還有昨天癲婆「質問」我的畫面。





不…不不不……不只如此……

今天癲婆在課後連同事之間的普通問好也懶得好好表現,難道……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有學生今日同我哋反映過…」她突然停下來,聽得我頓時有點想直接從會議室的窗跳下去直接重來人生的衝動。

「佢話你上中文堂嘅時候好似有啲唔太積極教?」她毫不修飾地直問重點。

「啊…?我…」我喜歡這樣直接的問題,但我想不到自己被投訴的地方在哪裡。

副校見我答不出個甚麼來,又再接着問:「李老師你係咪上堂嘅時候播咗一陣音樂先開始教?」

綠袖子的報應來了。

剛才不祥的預感沒有了,卻迎來了另一個不好的徵兆——課堂上,明明大家都很快趴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展現出不滿的神色。

如果反映的是校長,很正常;如果反映的是同學,很恐怖。

那代表着我未來都要活在不安定的因素中,或許不久的將來就要淪爲教學機器。沒有感情地把所有教學大綱出現的內容都植入每個同學的腦袋中。

植入、批改、回家、進食、睡覺,第二天輪迴。

我心底裏嘆氣,卻也只能帶點歉意地點頭——不想解釋多少,反正解釋在他們面前就是掩飾。

學生的反映,很多時候都是絕對的,尤其是如此認真的課堂反映。

「學校同家長都好重視學生嘅學習進度,所以……」副校視線往左下飄了一下,似是在修飾自己內心的言辭:「我諗李老師最好都係要加快翻進度先,尤其佢哋係DSE班。」

「明白。」熱血、體貼、跟學生打成一片等等的小願望,統統在此刻粉碎。

「學校今年呢……」

「其實低FORM……」

後來的會議,也都是在重申教學方針,一大堆能預測的話語。

我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靈魂感覺被掏空了似的。

爲什麼外面的天空,只有一種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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