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在老師這麼悶的工作當中,最大的變數大概就是學生。

學生在課堂上對你的反應、學生課後對你說的話和做的事……

二十三歲尾的那幾個月實習,我敗給了一個定數,留下了一個遺憾——在我剛跟同學混熟的時候,就已經到了實習的尾聲。

他們熱淚盈眶地給我送上寫滿溫暖文句的心意卡,笑說着我比學校裏每一個老師都要教得好,眼神驕傲滿足地說上我的課是種享受……





可我的離別已成定數,學生如是,學生也總有一天會離開的。

未來大家會不會重遇呢?不知道。

學校只是人生當中的中轉站,沒有人會永遠留在同一個學校的——不是老師見證學生長大飛走,就是學生目送老師退出。

而我呢,如果還沒離職或被解僱的話……那麼再過一年幾個月,也是要送別5B的同學的。

然後就是送別更多我相識相熟的同學,再認識更多未來或許會投緣的陌生面孔。





到時候我還會有這種想反抗變革的因子在我的身體裏嗎?

我很好奇,但同時此刻感到無比寂寞和無助。

放學後,天空開始下起滂沱大雨,還有十分鐘就是AYP的開會時間了。

這麼讓人灰沉的天氣、如此疲憊的開學週,也應該慰勞一下留下來開會的學生吧,我想。

於是我趁還有點時間,便下去飯堂準備買一些零食和飲品,反正不會有學生在開會時不嘴饞的。





「李Sir!」是一把女聲。

我回眸一看,是梁樂兒,主動邀請我一起打排球的女生。

站在她身旁的,還有詠彤。

「你要買咩呀~?」樂兒問,樣子很是好奇。

她會是那個跟副校反映的同學嗎?我心想,突然有種令人想退縮的距離感。

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不是。

「冇呀,諗住買啲零食同嘢飲畀你哋,你哋嚟咗咁就順便幫我揀下啦~」同學之間最清楚大概口味了。

「哇~!」樂兒立刻喜孜孜地豎起拇指:「李蛇世一!」





我微笑,是真的被她的快樂所感染了。

詠彤淺淺一笑,好像有點心事地凝視着我,是我的錯覺嗎?

她被樂兒牽着手往阿姨那邊走去,我跟着她們身後掏出錢包。

「兩包熱浪薯片、兩包呢個蝦條,唔…之後……」樂兒快樂無憂地指着面前種種零食,看似是她第一次不用付錢地買零食般興奮。

「喂…」詠彤急而輕地拍了拍樂兒肩膀,輕輕地說:「你問下可以買幾多先啦……」

那聲音細得很,我能想象她說這句時連嘴脣也沒怎麼在動。

但我還是聽到了,而這句也如一股暖流流進我灰暗的心裏。





「買咗先,唔緊要。」我笑着說,可是樂兒似乎真的被詠彤這樣一說而收斂了不少,尤其當我們AYP總共有二十多人——很少學生會嘗試過一次叫二十多件甚麼的。

於是最後,我還是站上前來再點了些飲品和零食。

其實中途我還想起一件事……

我想起了詠彤吃雪糕的頭像和她的雪糕暱稱。

巧妙的是,我在同一時間發現她的眼神和視線正掃視着阿姨背後的數種雪糕 ,可她不好意思說要再加一個雪糕。

只是,我還是摸不透原因。

如果我直接問的話,未免顯得我太留意她的動向,也唯有用另一種方法:「我突然有啲想食雪糕,你哋食唔食?」

乍聽之下,詠彤的雙眼和嘴脣明顯微微放鬆了——明明就是想要,卻還是不好意思。





到底妳在擔心甚麼?

「買啦,順便買埋。」我更加強硬。

「咁…」她回頭,視線又回到了剛才在看的地方——雲呢拿甜筒。

「咁我要個雲呢拿味啦。」她柔柔地說,我見樂兒搖頭,便自己也再補上一個雲呢拿,付錢,向阿姨借了個紙箱便搬上去。

學校的建築結構設計得不錯——飯堂外轉角就是雨天操場的過道,而雨天操場也就是學校底層的核心,連接着樓梯、小禮堂和活動室等,無論到哪去都不會讓人淋雨。

樂兒和詠彤並肩而行,而我則抱着紙箱緊隨她們的影子。

樂兒留着齊肩短髮,修長的身材讓我第一時間聯想到那些跳芭蕾舞的女生,加上她那大剌剌的言談舉止,相信她也是受很多小男生喜歡的。





而詠彤呢,她玲瓏有致的胴體固然是吸引人們視線的直接因素,但那是短暫的,她真正勾人的,是她的眼神。

我能看出她眼神中有故事,但卻看不清……

跟當初的家欣一樣。

「李Sir!」驀然,樂兒在樓梯口回眸打斷了我的思緒:「你使唔使搭𨋢㗎~?」

「唔使啦。」也只是兩三層而已,算了。

何況,搭升降機會讓我聯想到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倒楣事,還是先不要了。

樓梯間,我在她倆身後保持着四、五階的距離,而那視線和角度,剛好都讓詠彤在我面前凸顯出其挺翹美臀。

左一步、右一步……緊緻的線條讓我的性激素又在蠢蠢欲動。

可是這一次,我果斷地斬斷自己那過多的幻想和興奮……

詠彤值得別人留意的,還有更多。

來到三樓的課室,眾AYP成員都已到齊。

「咩嚟㗎~?」對紙箱好奇的同學紛紛靠上前,我揭開紙箱,同學的臉上立刻浮現動漫人物一樣誇張的愛心眼和誇張口水,然後快手合作掏出零食和飲品並擱在由十多張木桌合併組成的「開會檯」。

我把雪糕遞給了詠彤,她微笑接過:「唔該~」

拍手安坐,打招呼——AYP這學年首個會議在撕開包裝的聲音中開始。

而根據我從老爺,也就是活動組最大職務的負責老師那邊得來的指引,頭兩次開會都是主要就來年的活動規劃、學會分工等方向去討論,當然還有彼此認識。

不過我不太喜歡那種以破冰遊戲來打破彼此隔膜的方式,尤其AYP這學會裡已有十二名舊成員,如果我硬是把新成員放在彼此已熟悉的舊成員中再嘗試破冰,恐怕很大機會會淪為舊人自High,但新人無法融入的畫面。

「不如舊成員講下上一年AYP搞咗啲咩活動先?」AYP上下學年各會籌備一個戶外活動,分別是十月和四月。

說畢,我撕開甜筒包裝,邊吃邊聽。

「唔…」樂兒邊吃薯片邊說:「搞過一次踩單車…唔…從沙田踩到大美督,之後仲有一次係行格仔山加野餐。」

「我有去曬~!」有一個新人女同學笑指,遂不少新人也紛紛表示自己也去過。

然後,新舊兩邊的同學都紛紛提及了上年活動的點點滴滴。

很好,彼此要變熟就要更多共同點和共同美好回憶。

「咁今年大家有冇咩想搞嘅活動?」我拋出問題,第一時間看向新成員那邊。

舊同學已經有策劃的經驗了,應該要先聽一下新人的意見。

「或者可以試下去啲生態園或者農場嗰啲?可以玩下摘士多啤梨嗰啲。」有一個叫 Sarah 的中二女生建議。

「唔……」坐在詠彤旁的健兒抿嘴點了點頭,邊大聲咀嚼薯片邊說:「但咁樣可能吸引唔到人參加,我估學校可能得少少女仔對摘士多啤梨有興趣。」

屌……

還沒聽完,我就已經在心裡暗罵一聲——才剛營造的歡快氣氛,就這樣被一言摧毀了。

冷冰冰的刺耳反對讓 Sarah 頓時跟身旁的小女生面面相覷……

我掃了一眼其他舊同學的眼神,只見大家都不敢直視彼此,也不知道他們是同意健兒的看法而不好意思直接反對 Sarah,抑或是覺得健兒說得太尖刻的同時作為舊成員的一群而有點失措。

唯獨是詠彤。

「唔一定㗎,冇話邊個活動就一定吸引唔到嘅。」她的聲音還是很溫柔,說著我本來打算說的話。

被詠彤這樣一說,健兒立刻陷入窘境,臉色十分尷尬。

他果然喜歡詠彤。

同一時間,另一邊的Sarah因為詠彤的暖心言語而微微鬆了一口氣。

「任何提議都有潛質可以變成一個好活動㗎。」我淺笑分享:「我以前中學嘅時候都搞過一個賞花活動,嗰年香港有段花期可以欣賞到櫻花呀、藍花藤呀…總之係嗰啲好靚好靚嘅花種。」

同學放下零食和飲品細聽着,陪我回到那一年的花季。

「我開頭估計都唔會有咩男仔參加㗎喇……點知到最後,男仔去參加嘅數仲差啲多過女仔,所以我先發覺原來大家都對賞花有興趣。」我笑著嘗試再送大家多點勉勵:「所以畀提議嘅時候,唔好睇小自己嘅諗法先!」

眾人聽後淺笑點頭,可是,似乎還是因為剛才的情況而遲遲沒有開口。

不過這樣也正常。

當面聽到直接的反對當然對年紀還小的他們不太好,但虛偽的奉承、沒有靈魂的贊同,其實也同樣令人心灰,我很清楚。

「等等!」靈機一觸的我笑著舉起雙手取回大家的注意:「不如咁啦,我依家派畀你哋每人一張 Memo,你哋寫其中兩個你哋想搞嘅活動上去,好唔好?」

這項提議一出,大家一致點頭。

匿名的意見,就算反對也不會那麼受傷。

我看著手錶道:「咁我畀五分鐘大家諗下啦。」

「使唔使寫名?」Sarah問。

「唔使~」我輕笑,她需要更多溫暖。

我很久沒有笑那麼多次了,但在這裡我也必須要如此,如果連我也低落,那麼整體的氣氛就會更加不堪設想。

「其實係咪一定要諗啲好新,同以前唔一樣嗰啲?」有一個叫蕃薯的小男生問。

「唔……」我思考了兩秒:「如果大家真係好鍾意曾經參加過嘅一個活動,咁都可以寫嘅。」

「如果年年都要超級創新,咁AYP咪好快玩完~?」我笑道,他點頭,開始寫著。

如果一件事本質是好的,人們會選擇安於現況也是可被理解的;

但如果一件事本質就是壞的,那麼就算是風俗人情也要去改善。

如是者,每個人都開始寫著自己喜歡的活動,我看了看手錶,卻已經剩下不到二十分鐘的開會時間。

我收集好每個人的 Memo,發現比較多人寫的還是原有的踩單車和行山,有人還貼心地備註了一些新的單車路線和新的行山地點。

很好,創新就是在舊事物中找新元素。

不過比起這兩項舊有的活動,我發現最多人新寫上的是「去沙灘露營!」、「去沙灘挽」等等一看就知道會被老爺Ban的提議。

「有人話去沙灘玩,記得要寫『玩耍』個玩,唔係『挽留』個『挽』呀。」即使在這裡我的身分不是中文老師,但我還是有那份正字的執著在。

最後一張黃色的 Memo,是詠彤的。

儘管我沒有讓她們寫上姓名,但我還是牢牢記住了最後收的Memo是詠彤的那張。

在詠彤那張 Memo 紙上,同樣也寫着「到沙灘露營」,還有「BBQ」。

更多的是,詠彤在這黃色的 Memo 紙上畫了一個笑哈哈的臉。

真是一個樂天的女孩呢。

但……真的是這樣嗎?

她所畫的笑哈哈,到底是由衷快樂,還是強顏歡笑?

很奇怪地,與葉詠彤相識的這兩天,我忽然又開始想擁有讀心的超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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