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地,與葉詠彤相識的這兩天,我忽然又開始想擁有讀心的超能力了。

「原來你哋咁多人想去露營㗎⋯⋯」我整合了一下,最高票數是露營,第二是踩單車,但此時的第一,不知他朝會否被淘汰。

「我哋上年就有幾多人提議過。」樂兒解釋:「不過 NP 直接 ban 咗。」

NP,也就是去年負責AYP,今年調到訓導組的老師。

換言之,樂兒是覺得我這個新負責老師能給她們帶來改變。





「學校嗰邊唔太鍾意有海嘅地方或者留夜啦。」這是我本來要說的話,但就在我快要衝口而出之時,我又硬生生地把話吞回去了。

如果我剛才真的說了,這句話可能又會以另一個版本出現在副校的耳邊⋯⋯

「李Sir~?」詠彤向呆滯的我揮手。

「冇事⋯⋯好,我盡力幫大家爭取。」我不想那麼快又打沉她們的信心和好不容易才寫出的「願望」。

第一次開會就知道這一年也無法實現去年的願望,難以想象那氛圍會有多差。





鐘聲響起,學會分工的討論還是要留在下一次會議。

「好啦,出面好大雨,大家返屋企嘅時候小心啲。」傾盆大雨下,彼此道別。

「咁我自己去補習社先喇喎⋯⋯」樂兒瞥了一眼手錶,輕聲地與詠彤說。

「嗯,Bye bye~」詠彤淡淡地笑着揮手,同樣收拾着書包。

這時候,健兒拍了拍身旁詠彤的左肩,笑問:「喂你等等去邊呀?」





「做咩?」詠彤思考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一個地點來。

「冇呀~」健兒輕輕搖頭,眼神卻很在意地問:「想講咁啱我冇帶遮⋯如果你返屋企嘅話一齊返咋嘛。」

詠彤沉默了片刻,把書包拉上後又說:「但我要留喺圖書館一陣先喎⋯⋯」

她沒有直接拒絕,代表她不抗拒跟健兒二人在雨天下共撐一把傘並肩回家。

「你不如搵校工或者校務處借住遮先?」但詠彤很快就再補上了這句話,並順勢揹起書包起來。

這一句,推翻了剛才我的猜測。

但同一時間,健兒也表白得有夠直接:「邊得㗎⋯我等埋你啦。」

「可以㗎,學校會借遮。」我大可以這樣說,但我怕這樣說會讓人覺得我很在乎詠彤的感受。





不⋯我當然在乎。但我不想因爲我的在乎而造成詠彤的困擾。

或許「可以借遮」這句話在某個老師口中說出很正常,但我心裏有其他潛台詞,就算說着再正常不過的話也都會怕別人理解成其他意思。

敏感神經,是心虛者的通病。

「可以㗎,學校會借遮㗎。」媽的,那麼多的思慮過後,我竟然還是衝動地說了。

尷尬了⋯⋯
班房裡還剩下我、詠彤、健兒還有五六個學生,而我能預想到這句話出現時空氣的安靜⋯⋯

健兒乍聽此言,頓時瞠目結舌如木頭地佇立原地。

然而,其他人卻竟然紛紛忍笑,捏大腿的捏大腿,趕快離開現場的趕快離開⋯⋯





而側背着健兒的詠彤,竟也在我的面前泛起微微一笑,嘴角掛着小酒窩的同時臉頰還有點緋紅⋯⋯

意料之外的結局,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好啦,我落去睇下。」他也似乎想象不到我會這樣終結他的良好機會,但礙於情況實在太過尷尬,也只好這樣。

班房,瞬間只剩下我跟詠彤。

班房,瞬間只剩下我跟詠彤。

「咁我行先喇。」詠彤輕輕揮手。

「Bye!」其實我已經收拾好了,但她既然決定先走,我也無謂勉強跟上,免得形成尷尬對談的畫面。





「Bye bye~」詠彤的嘴角有點勉強地微微上揚,散發著微微的憂鬱氣息。

而她這僅僅掛在臉上的淺笑也在關門一剎,從木門的直透明窗中消逝了。

我取出剛才她所寫著的 Memo 紙,又一次凝視着她畫下笑哈哈的畫跡,拇指上前輕撫,笑臉已無溫度。

踏出教室門,淡漠的風掠去詠彤殘留在走廊上的氣味,黑沉沉的天空彷彿快要伴隨狂雨崩塌下來。

令人有點窒息的一天。

回到教員室,回到每次如是的座位。

我的座位在討人厭的中央位置,四方八面都是辦公桌,周圍的同事也會經過我座位前後去教員室其中一個出口。即使有隔板的存在,還是感覺很受壓迫、很沒有私人空間。

已經成為夢寐以求的老師身分第二天了,為甚麼心還是高興不起來呢?





或許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疼吧。

「趙老師!」是副校長的聲音⋯⋯

驀然,教員室內傳來了一點蛋糕的香氣,我靠著椅背,微微探頭留意一下前方情況。

「哇!咩事!」趙老師,也就是今早在升降機前的禿頭男老師,聲音中藏不住笑意地站起來。

「依家啲後生真係叻!咁快就可以教 DSE 班。」尖酸的話、虛偽的笑,又再次浮現。

「你今日生日呀嘛~咪趁家政堂嘅時候整咗個藍莓 cheesecake 畀你!」副校說。

「哇哇哇,好香喎~!」又有兩三個資歷相若的女老師靠過去:「喂 Sam!生日快樂呀哈!」

很沒感情的聲音。

我拉拉桌子返回原位,搖頭嘆了口氣,還有點想吐的感覺。

「多謝曬你哋啦!大家一齊食啦~!」我能聽出那禿頭男的聲音方向有所變化,加上前方的真的有人離開座位,似乎越來越多同事靠過去了。

「Karen 你整到個蛋糕咁香,到時容乜易趙太懷疑趙老師喺學校偷食㗎~!」

「哈哈哈哈!」機械人般的笑聲。

哈哈,好撚好笑呀屌你老味。

「邊個同我老婆講,唔准食蛋糕㗎哈!」「哈哈哈哈⋯⋯哎~趙老師真係好風趣⋯⋯」

這次比較好,加了點感情和拍手聲。

虛偽的社交已經足夠噁心,而更噁心的是,那魔掌正慢慢朝你的方向抓去⋯⋯

「大家可以過嚟一齊食蛋糕喎~!」副校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坐在我右邊的年輕新女老師,也就是今天跟我一起開會的紅框眼鏡女都在整理着自己的恤衫、頭髮和妝容,辦公桌頓時變成了明星化妝台,就差了點亮麗的燈光。

我靜靜在隔板後有限的角度觀察着這一切,只見她面對着辦公桌的前板,手裡執有一面鏡子或是電話,而她就這樣在我面前表演了好幾套笑容,比演員試鏡還要認真⋯⋯

一號笑容、二號笑容、三⋯⋯每一下都有不同的演繹和層次⋯⋯

最後,我相信她的四號笑容取得了導演的滿分認同,於是她便燦爛笑著起來揮手:「咦?藍太你整咗蛋糕呀~?」

And the Oscar goes to⋯

「Rachel!係呀~!過埋嚟一齊食啦!」「哦⋯好呀好呀!」

這個新老師踏在奧斯卡金像獎頒獎禮的紅毯上,往禿頭男的方向走去領獎發表感言。

「趙老師生日快樂~!身體健康呀!」

哇屌⋯⋯我快要受不了。

「喂!多謝!Miss 你一齊食蛋糕啦。」

更恐怖的是,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位置了⋯⋯

現在離場已經太遲,同時也沒有直接拒絕並反問「關我撚事」的選項⋯⋯現在的我,似乎知能掛著笑臉給那禿頭男送上生日祝福,如同每一個走過去的機械人一樣⋯⋯

「李Sir~」

我的肉體或許可以這樣做,但我的靈魂強烈反對了。

我果斷趴下,頭在手臂上輕搖著。

「李Sir~」副校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先發制人,在她還沒開口之際就揮手離場。

「Sorry sorry⋯」我撫着腹部,俯身加速離開,七情上面地演繹了一場超級大肚疼。

「哦你小心啲喎⋯⋯」副校的聲音帶點擔心。

「好⋯⋯」痛苦、無奈、悲哀、心急⋯⋯種種情緒在這幾秒間從內而外地表現出來。

外面雨勢開始變小,我怕附近還有觀眾,便一路輕輕「哇」叫着,又撫摸著自己的痛腹而上樓梯。

為甚麼要上樓梯?因為我不想躲藏在一樓奇臭的男廁廁格裡,同時又不想被同事戳破我的謊言。

可除了隱蔽的廁格,我還有哪裡可以藏身?在樓梯間走着走着,我想到了答案——學校花園。

五樓的花園隱蔽且能擋雨,留個十多二十分鐘回去最適合⋯⋯

於是我一路裝肚疼一路往上,兩次轉角都無法阻止我仍由內到外散發的「戲味」。

而就在最後一個轉角位,一陣熟悉的香氣卻撲鼻而來了⋯⋯

我繼續撫着腹,仍帶點痛苦皺眉地走進下一個往花園的轉角⋯⋯

「啊⋯?」熟悉的聲音,轉角所見的人,竟是正在吃雪米糍的詠彤⋯⋯

我倆目光相碰,她不知所措放下雪米糍,我也連忙抽離了剛才的白痴演技。

可在此刻,我的思緒恐怕比她更混亂⋯⋯

因為,我在轉角的那一剎瞥見了她眼角的淚珠。

「唔⋯⋯你⋯⋯」

「我食埋就走㗎喇⋯⋯」詠彤低著頭,語速甚急、帶點哽咽地插話。

「慢慢啦⋯⋯」

她點了點頭,但還是直接把大半粒雪米糍一下放進嘴裡,彷彿要直接把剛才宣泄的悲傷再一次硬生生吞回去肉體一樣⋯⋯

我凝視着黯淡的天空,心裡慨嘆着:

畫笑哈哈可有讓妳開心一點嗎?

就算側臉讓她的眼淚消失在我視線當中,但心疼的我還是很快掏出一張紙巾遞上。

「唔該⋯⋯」她接過,別過臉去拭淚。

待詠彤把眼淚都擦去時,我便泛起微笑道:「咁你慢慢食埋休息下先走啦,我唔係嚟趕你走,唔使擔心。」

她靜視着我,雙眼仍是泛紅。

「我走先喇,咩都冇見到。」我的確很想留下來陪伴她,但我不想在她排解憂鬱時造成負擔。

我想,保持安全距離、讓她獨處就是對她最好的安慰。

然而,就在我轉身的瞬間⋯⋯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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