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為家欣拍過的照片可以一一丟棄,與她談情說愛的訊息也可以全數刪除;

但她穿著白恤衫淺藍裙在床上表現的媚態還有每一次心動、心碎的感覺,其實都已經刻在心裡,無法抹去。

人一生最大難題,原來就是面對和處理心中的陰霾。

我以為逃避和等待是秘方,最後卻錯得離譜——直到詠彤的出現。

老實說,詠彤不是救世主,她沒有家欣般成熟的韻味,也沒有她迷人的人格魅力,甚至坦白來說,她起初吸引我的,就是身材曲線還有勾人體香。



在詠彤第一天穿著緊緻的淺藍短裙和白恤衫在升降機裡微微搖晃時,那身影驀然與平安夜那天家欣的身影重疊。

過去兩年頹廢的助理人生中,我有嘗試對其他同樣衣著的女學生進行幻想,卻始終沒有一個人能給我如此強烈的相似感⋯⋯

我的確是把詠彤的倩影當成家欣——我已經失去家欣,沒有了情感的追求,就只能淪為孤獨的洩慾。

然而衝動有時限,冷靜過後,那曾經香氣滿溢的水樽和心中的飢渴野獸,現在只剩下冷冰冰的內疚。

寂寞,我總是因為寂寞犯罪,可那不是藉口。



洩慾的思想並沒有罪——我的罪咎感是源於我把家欣的所有強加在其他人身上,而她叫葉詠彤,是我的學生,不是任何一個人的替代。

詠彤的雙眼有故事,不同於其他沒有靈魂的人,更跟家欣的不一樣。

她雙眼裡⋯⋯

有着我想保護的靈魂。

10



晨光熹微,微弱的頭疼和疲憊似乎是昨夜混亂思緒的後遺症。

雨後的秋日帶點清風,我穿上主黑副紅白的運動風外套和長黑色運動褲,最後配上白色跑鞋出門。

今天學校第一節課是我第一天任教中五體育,而體育課男女是分班的——A、B 班男生跟我,女生自然跟另一個女體育老師。

「喂金仔,最後一堂先玩手握力啦!第一堂 PE 就冇得踢波,玩嘢咩⋯⋯」有人抱怨第一課的教育內容,當然不止一個人。

「女同學今日喺 Covered playground 上呀嘛,留喺學校咪啱曬你哋囉。」Covered playground,也就是雨天操場,就在學校籃球場和小禮堂的旁邊。

學校安排女生主要在禮堂,也就是美其名的體育館上課,而男生主要就在比班房大一點卻沒冷氣的小禮堂或是鄰近學校的公園籃球、足球場上課。

換句話說,女生今天會調到雨天操場來,的確是難得一見。

我當然可以安排最後一節課再測手握力,但我今天就想安排這個內容,不是因為輕鬆,而是剛才我跟男同學所說的一句話,其實也是我的目的——因為女同學今天到雨天操場來了,而當中有我想留意的人,僅此而已。



然而,就在女同學全數到臨雨天操場之時,我才得悉一件事——詠彤缺席了⋯⋯

我抬頭輕嘆了口氣,只見天上那半點陽光漸漸被烏雲吞噬了⋯⋯

「李Sir!」課後,樂兒抱着排球前來找我。

我昨天有答應過她們要一起打排球,但我此刻心裡若有所失的不適感很強烈,實在沒那⋯⋯

然而,她很快打斷了我本來的思緒,問出一句:「你知唔知點解葉詠彤absent?」

「吓?」我不解地輕聲問。

一來,這條問題太奇怪,二來,為何是問我這個異性和非班主任老師?



但我很快意識到第二個疑點的答案——因為我大概是在班中最讓她們信賴的教職員了。

「你會唔會知葉詠彤佢有冇打過電話返嚟?」樂兒眉頭緊鎖,雙手把排球抱緊。

「呢啲校務處先會知㗎喎。」我說,但樂兒的緊繃讓我感覺非常不安:「做咩?」

「哦⋯冇嘢⋯⋯」她欲言又止地搖搖頭,似乎在篩選可以告知我的內容,最後說出一句:「純粹係詠彤極少會absent,就算係都會同我講唔返啫⋯⋯」

所以這是一次毫無先兆的奇怪缺席⋯⋯

我越來越不安了⋯⋯

未知永遠是最可怕的——壞事不必真的發生,不過是若隱若現,就足以讓人惶恐。

而最可怕的,當然是壞事應驗了——校務處告知我,詠彤竟然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打過來!



明明昨日還破涕為笑,明明晚上仍回覆訊息,但到了翌日突然就已陷入曠課危機⋯⋯說沒有出事是不可能的。

然而,連好姊妹樂兒也沒有任何消息,我更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資訊。

純粹鬧鐘壞了?淋雨生病了?家裡發生了問題?我全部都不知道⋯⋯

未知的失落,真的很痛苦。

午飯時間過後——學校最後的兩節課。

今天我飯後有5B班的中文連堂,但記掛着詠彤的我連走上去時都心不在焉,同學向我打招呼都延遲幾秒回應……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學生的無故失蹤會讓我如此忐忑焦慮,同樣也不清楚如果那個人不是詠彤的話,我還會否如此擔心。



一直以來,我深信並要求自己做到一視同仁,無論學生來自甚麼背景、是誰我都會用同樣的態度去對他或她。但從這兩三天開始起,我漸漸感覺自己不是了⋯⋯

很奇怪的矛盾感。

午後,三十個座位只空出了詠彤的位置,但該繼續的進度還是得繼續。

「吓⋯⋯唔好作文啦。」有幾個男生向天長嘆。

「點都要作㗎啦,依家開始練下啦。」我拍拍手。

只見健兒搖頭用力趴在桌上,似乎對我視若無睹。

也許是我平日太親近他們,他們壓根兒就不會覺得我會責罵他們的懶散和不尊重,而我當然也大可以忽視他,反正成績是他的,決定權在他手,在乎成績的人自然會努力。

「唔好瞓啦好冇?」但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有責任去控制一下秩序。

我上前,輕輕扯了一下健兒校服手袖。

「唔⋯⋯」他沒有對我的嚴肅覺得驚訝,反而是有點不滿地嘆氣,眼也只是無力地微微睜開⋯⋯

「作完先休息啦。」我說,心裡暗忖着自己有何地方得罪了他。

「九十分鐘時間,我⋯⋯」「咿——」門驀然被掀開了⋯⋯

是詠彤。

「哇你返嚟啦!?」「準時喎!」「搞咩呀你⋯⋯?」班上的氣氛突然間就活躍起來了。

詠彤還是穿着整齊校服和紮着中長馬尾,但神色比昨天憔悴了不少,雙眼還有點疲倦的紅絲。聽見同學對她的「問好」,她只是微笑地搖了搖頭,便逕自走到我的面前。

「李Sir,唔好意思我遲咗。」她很正式地給我遞上一封從校務處那邊來的通知單。

「點解嘅?」

「肚疼⋯⋯唔好意思。」她輕撫着腹部,柔柔地再次道歉。

她解釋得很快很自然,自然得像是已經練習過好幾次如何解釋一樣⋯⋯

不過就算學生真的模擬了兩三次如何解釋,其實也是很正常。只是⋯⋯我覺得她的眼神跟前兩天有點變了,而且變了不少,卻又說不出是怎麼回事。

詠彤的雙眸總是清澈十分,卻甚麼也看不清⋯⋯

「好啦,你返位先。」我說,隨即設定好計時器,待詠彤也安頓好後便讓他們開始作文。

九十分鐘的完畢聲響在學校放學鐘聲後兩分鐘響起,有些人已經在收拾書包,而詠彤才剛好寫完。

只見她雙眼帶點愧疚地給我遞出文章:「李Sir呀⋯⋯Sorry呀,我寫唔曬⋯⋯」

我略略看了一下,只有稀疏的兩版半紙,的確篇幅頗短。

「仲好唔舒服?」我問,詠彤卻搖了搖頭。

「唔係呀⋯⋯係我自己唔識寫啫⋯⋯」她抿嘴,看來有點失落,卻又不知所措:「我試下再努力少少學啦⋯⋯」

從詠彤這三日給我的印象,我已經可以撇除了她是無心向學而導致不擅長作文的可能性,但她卻似乎很怕我失望,要不跟我道歉,要不就說自己會努力——這樣的人,有很大的自卑。

但她真的是自卑的人嗎?或許是我不太正確的標籤,我反而覺得跳舞的女生都很自信,因為敢在別人面前表演對於我來說就是很勇敢的本領。

不知為何,詠彤的身上總是充滿着這種矛盾,似乎清楚了她一點,但又好像沒有看清全部——可是我對這樣的未知很具興趣,同樣,也沒有太多原因。

「唔緊要喎,你今次做得唔好,下次咪做得再好啲。」我笑着補充:「有進步嘅心就OK。」

她點了點頭,心境可能舒服了一些,臉上掛起淡淡的笑容。

然而,雖說我對這樣的未知很具興趣,但我和詠彤既不是同學,更不是朋友關係,平日只有上課的時候才會見到她的我根本就沒有機會了解到些甚麼。

漸漸地,奇怪地⋯⋯當初強烈的緊張、興奮感開始變弱了。

沒有進展,一切忽然就淡了⋯⋯

為何這樣?純粹又是我的寂寞作祟?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賤人——明明前幾天才對着這女生有非分之想,明明自己就對她跟其他女同學不一樣,卻不過是因為幾天的淡漠而反應變得沒那麼強烈了⋯⋯

既然如此,或許變淡也是好事吧⋯⋯

我已經不想再因為寂寞而被任何人傷害,更不想傷害任何人。

反正我們沒有發生過甚麼,葉詠彤是我學生,我是她老師,一年幾過去,她離開學校,我甚至再過幾年就會忘記這個人。

我是這樣隨便、無感情的人嗎?或許吧⋯⋯

我對一個認識一天的女生就能作出舔水樽的行為了,我怎麼不會是一個隨便的人。

清醒很可怕,理性的思考令人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黑暗了。

但緣分很奇怪,突然疏遠了,感覺淡了後,驀地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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