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象棋棋盤上的對弈一般,二人已經盡可能避諱、彼此雙眸亦幾乎完全掩蓋了愛意⋯⋯

然而,再謹慎的棋手都會有犯錯的一刻——氣味、無意間的一句說話宛如一隻又一隻棋子倒下⋯⋯

如此,「將軍」的一步就這樣越來越近了——多疑的樂兒⋯又往那令人難以相信的真相更靠近了一步⋯⋯

「但我隻手好污糟喎⋯⋯」詠彤攤開殘留著泥跡的手掌,說。

「最出面嗰格有濕紙巾。」金仔側身,以腰間的斜孭袋對著詠彤與樂兒。





三人的互動,也同時吸引了幾個中六學生的留意。

「李 Sir 對學生咁好㗎咩?」女生B回眸,喃喃地問其他同學——她們都沒被金仔教過或有任何活動上的接觸。

「佢 AYP 啲成員嚟㗎嘛。」女生A說,幾個女孩也還是在一旁一邊收拾一邊觀察。

「咁我喺附近影吓相先喇喎。」詠彤輕笑而說,緩緩伸手向低頭的金仔頸上取過相機來。

「你哋小心啦。」金仔說畢,看著樂兒輕扶著詠彤走遠幾步後,又開始把垃圾收拾著。





「吓⋯⋯」幾個中六女學生站在陽光底下,有種想走又不可走的不知所措。

另一邊廂,詠彤把相機掛在頸上,小心地揭開相機蓋後開機,雙手持機後立刻對往海水那邊試試拍攝的感覺。

「詠彤呀⋯⋯」樂兒待詠彤試拍完第一張後,看似隨意地蹙眉問了一句:「你有同金仔講過你識影相咩~?」

「吓⋯?」那問題其實不算尖銳,但從樂兒口中提起「金仔」,那沉重的計時炸彈又再一次墜落於詠彤心頭。

「冇喎⋯⋯」她愣了兩秒,臉色又稍微放鬆了一點地說:「應該係因為我IG啲相所以佢知卦~」





「又係喎⋯」樂兒輕笑地答,她的確沒有想到IG一事。然而,儘管詠彤的解釋讓其對金仔所說之話的懷疑消退了一點,但她的反應卻還是讓樂兒的緊張神經始終鬆弛不了⋯⋯

後來,眼見金仔落力淨灘,其餘大部分的同學都紛紛參與其中,至於詠彤和樂兒,則坐在了旁邊的石級稍作休息。

「你又會識用呢部機嘅?」樂兒問,這一次其實她並沒有任何試探的意味——然而聽在詠彤耳中,這句話卻像提醒著她——樂兒似乎真的有點懷疑了⋯⋯

「呢部相機同我嗰部相機操作上差唔多吖嘛~」只見詠彤輕輕一笑地低頭看著剛才所拍的成果,語氣儘可能地放鬆。

其實如果不是金仔的指導,她還真的不知道這部相機如何應用到某些功能——但是為了自保,她唯有一次再一次地向自己最好的朋友說謊。

「哦⋯⋯」樂兒點了點頭,一同看著剛才所拍的照片。

而為免浪費金仔記憶卡的容量,詠彤把不滿意的照片都刪除了,能留下來的就只有逾十張照片。

「睇吓之前啲相~?」樂兒靠過來,學著詠彤轉動滾輪的方式回看以往所拍的照片。





詠彤因樂兒的手搭上來而鬆開了本來按著滾輪的右手,慌張的左手卻還是緊握著相機的另一邊。

一張張照片掠過,樂兒停下開始減慢了滾動的速度——而讓她放慢速度的照片,是金仔給二人拍攝淨灘的照片⋯⋯

烈日在此刻顯得格外熾熱,任憑詠彤再多呼吸,此刻都呼不出壓在胸口的悶氣。

「咁多我哋嘅!?」樂兒淺笑地看著一張又一張二人淨灘的照片,見詠彤並沒有任何太大反應,便又繼續滾動,直到屏幕上驀然出現了一張詠彤執拾垃圾時的獨照⋯⋯

「哇⋯!」樂兒笑容帶點曖昧地望著詠彤,只見她的眼神帶點呆滯,嘴角剛張開似有話要說,卻又頓時慌張得緊抿著。

而她那緊握著相機另一邊的手,也快要不安得癱軟下來⋯⋯

這些反應到底是她和金仔真的存在任何不可告人的關係、抑或只是她不懂怎麼回應這種曖昧情況的害羞⋯⋯?——直到此刻,樂兒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那麼了解這好姊妹,或者說——她曾經了解過,但漸漸越來越不了解⋯⋯





幸好的是,接下來的二、三十多張照片都沒有任何特別的情況出現,是直到星空出現,樂兒才又定住看了一看。

「影星都唔叫我哋嘅⋯⋯」樂兒一邊喃喃說道,一邊想著剛才詠彤的反應,凌亂不堪的頭腦快要炸掉。

來到星空照的同時,詠彤很清楚若然讓樂兒繼續看下去,那就會是那些金仔在黃昏山徑上給她拍的獨照⋯⋯

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她必須要阻止這情況發生⋯⋯

「唉呀⋯影吓相算啦~」詠彤那左手輕輕發力,右手也放回滾輪那邊取回相機的主導權:「冇咩好睇嘅~」

樂兒因被「搶」過相機後愣了一下,卻強行拉著自己的好奇,不讓自己去觀察詠彤的反應——原因是她不知道自己面對詠彤該作何反應。

中二時,樂兒曾見過詠彤真正喜歡一個人時的反應。

而從詠彤從健兒追求時就一直隱瞞的心上人、昨日受傷後看著金仔時宛如發光的眼神、今早起來時詠彤衣服上殘留的香味、金仔的話語、詠彤對相機的緊張程度,還有更多更多沒辦法盡訴的感覺⋯⋯





樂兒很難不相信,她與金仔的關係並不尋常簡單。

即使她沒有親眼看過他們在一起作出任何逾矩行為,但世上有些答案其實並不需要明顯地列明——以詠彤此刻慌張地拿回相機的反應來看,已經讓樂兒感覺自己就站在那難以置信的答案旁邊⋯⋯

想象到自己欣賞的老師和自己最好的同學、姊妹在一起時的畫面,她連一個簡單的淺笑都做不到⋯⋯

同一時間,拿回相機的詠彤其實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定著慌亂的雙眼於相機屏幕上——只能⋯⋯

這是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說謊是可以如此心虛的。

詠彤和樂兒,二人都漸漸不知道該如何僞裝自己——一個想僞裝自己清白,一個想僞裝自己覺得對方是清白。

有著五年交情的女孩,僞裝的面具成為了彼此之間的無形隔膜⋯⋯





回到營地時已是中午時分,亦來到她們在這一次露營活動的最後一餐,主要由金仔和 Susan 煮飯麵,老爺和輝叔煮肉類和蔬菜。

「金仔你平時有煮開嘢添呀?」眼見金仔煮著日式炒烏冬時架勢十足的模樣,小肥不禁提問。

「有呀。」金仔笑道後補充:「得閒就會煮吓嘢,當放鬆吓咁。」

「哇~~~」某幾個女生聽後又不禁驚嘆、起鬨:「做阿 Sir 你女朋友就好啦~」

這句話浮現時,詠彤就站在了女生們的身後,跟樂兒和兩好姊妹一起。

樂兒沒有跟著起鬨,詠彤也沒有任何太大的反應,就是像個八卦的女學生一樣在金仔周圍輕輕一笑。

只見金仔面對起鬨後亦只是淺笑一番,便又繼續低頭認真烹飪——而那些女生,亦沒有再追問任何感情上的問題——就算金仔再親近學生,她們也覺得他是老師,彼此之間還是會有點隔膜。

飯後,富有露營經驗、冷知識的輝叔帶著三分一同學以茶包清潔鍋具、三分一同學清理垃圾、三分一同學則跟老爺和 Susan 收帳篷。

而金仔則一如以往地舉起相機,為這露營的句點作出最好的記錄。

「阿女,今日返屋企記得小心!你阿爸冷靜左啦,不需擔心!」詠彤的電話傳來母親的訊息,讀後,她心裏沉重的部分才又放輕了點。

時間差不多了,詠彤帶著受傷的右腳前去找正在收拾的金仔。

「金仔⋯我拆完繃帶使唔使再貼啲咩或者搽啲咩?」詠彤問,幾個女生也一同跟在身後。

「仲痛緊?」金仔問,看著心愛的女孩受傷,卻又用力地抑壓著心中快要溢出的愛意和憐惜。

「唔會,」詠彤說:「不過行路仲有少少唔自然。」

「咁唔使擔心啦~行路小心啲就得。」他真想說眼前這個女孩平日都很謹慎,就是走路不夠小心。

不過,他有太多不能說的話。

他是她們的老師;他是她的伴侶。

而此刻,他要演一名老師。

下午,經歷了渡輪和巴士的旅程後,四十多人已一同回到市區。柔和的海浪聲變成了永無止息的引擎和紅綠燈聲;草原、山徑與海水的自然景象換成了多處一式一樣的名牌銀行與店鋪,還有數不盡的餐廳與垃圾桶。

「Bye bye~」每兩三個街口,就有更多同學各散東西。

最後,還走在同一條路的就只剩下幾個老師,還有詠彤與其餘幾個好姊妹。

「你哋要返學校?」Natalie 問金仔。

「係呀,要擺返啲帳篷呀、爐具嗰啲返去。」金仔答。

學校有一個供活動組使用的雜物房,這些帳篷和爐具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用?不知道,但還是得找個地方先寄存著。

「你哋呢?」

「我哋幾個去食甜品咋嘛~」女孩們說,她們到附近的一間甜品鋪去,所以同路。

「係喎⋯⋯」驀然,走得較前的老爺回頭望著走在尾後的詠彤一問:「阿女你隻腳仲痛唔痛呀?」

「冇乜嘢啦~」詠彤抿嘴一笑地輕聲答——在老爺面前,她是一個乖巧文靜的女學生。

「綁繃帶之後係咪好啲㗎?」老爺笑著問著一些已知的問題——儘管他可以跟幾個老師走前幾步,跟身後的同學揮揮手就道別——然而,他還是想沿路拉近一下跟學生的關係。

而對於詠彤還有站在她身旁的金仔,也因為老爺所打開的話匣子而能陪伴彼此多一會兒。

「綁住好似實在啲咁,冇咁容易痛。」詠彤簡單地解釋,金仔聽後,又說了幾句較專業的話來解釋扭傷後的處理方法。

「嘻~呢啲嘢我真係唔識。」老爺搖頭一笑,又跟詠彤說:「你今次真係要多得有李 Sir 照顧你。」

老爺的笑容單純,說出的話也沒有任何試探或其他意思,至少 Natalie 和 Wingwing 聽在耳中,也的確是敬佩身邊既對同學有心又能照顧同學的金仔——但當那句說話傳到在場某些人的耳中,可是會引來一波慌張的亂流的⋯⋯

金仔、詠彤、樂兒⋯⋯

「係呀,冇佢我哋真係搞唔掂。」輝叔自嘲地笑著:「我哋啲老嘢都⋯⋯」

兩個中老年男人的溝通世界,金仔和其他同學都進入不了。此時眾人距離學校只剩下一分鐘直路,或笑或點頭,轉眼就是道別的時候。

「Bye~」走在老師羣最後的金仔向幾個女生揮手道別。

「Bye⋯」詠彤也揮了揮手,又故作輕鬆地看回女生們。

後來,女生們到了學校附近一間叫「芋圓一」的甜品鋪去,這裏主打的甜品是人手製作的芋圓,幾個女孩測驗、考試後都偶爾會來這邊品嚐甜品。

「點呀~係咪有咩講呀~」女生們很想聽到詠彤口中會說出甚麼她們不知道的驚喜之事——畢竟這一次是詠彤主動邀約,是難得一見的情況。

「冇喎⋯同你哋食吓甜品都要理由㗎咩~」詠彤一邊咀嚼著仙草芋圓,一邊淺笑地問。

「嗯~~?」Natalie 和 Wingwing 同時笑著帶點懷疑意味地調戲她,坐在詠彤斜對面的樂兒則靜靜地吃著芋圓,見詠彤耳根漸漸紅了一點,目光又停留在對方似在隱藏甚麼的臉上多幾秒——直到詠彤留意到她的目光,她又避開對方眼神地低頭吃回芋圓。

她猜到了?是這樣嗎?

詠彤實在從樂兒臉上讀不清線索,也是此刻她才知道⋯⋯原來面對如自己一樣隱藏情緒的人時,那是多麼困擾的事。

甜品鋪沒有安靜下來,詠彤的心也沒有一刻平靜。

「係喎~葉詠彤你禮拜三生日喇喎~」坐在詠彤面前的 Wingwing 靠前一問:「有冇咩想玩呀~」

「好老呀葉詠彤,咁快十七歲啦~」Natalie 笑著說,她們都比詠彤小兩三個月。

「你哋就老⋯⋯」詠彤吃了一口芋圓,又留意了一眼樂兒缺少靈魂的淺笑,隨即,外套內的短袖又似是會發熱般的讓詠彤胸口與後背瞬間一片悶熱⋯⋯

十六歲最後這兩個月,我到底經歷了些甚麼⋯⋯?

詠彤問著自己,到此時此刻還是不敢相信自己驀然就走進了金仔的生命——或者說,二人走進了彼此的生命。

她愛上了一個自己不該愛的人,可她放不了手,她不想放手。

從生命的盡頭去窺探這世間的一切,或多或少也讓詠彤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甚麼。

至少,比起身份的安全,她更渴望心靈的慰籍。

當一個人空洞的靈魂無法被填補,那這個人的安定軀殼⋯⋯亦僅僅只會是空殼。

但願十七歲給我帶來的,是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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