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珮思是在黎明破曉的時候掉眼淚的,整間臥室無聲,放在床頭桌上的書本攤開,一字一句浸溺在抽象模糊的光裏,仿佛是她被淚水削弱的意識。這次沒有哭腫的月亮,沒有死掉的金魚,沒有燃燒的落霞,羅珮思只是在一本書面前落淚,在閱讀完畢的十二小時之後開始笨拙地抹淚痕。十二小時,期間她放下書本,打開手機和朋友聊天,點進社交媒體查閱資訊,刷牙洗臉,接著上床睡覺,沒有失眠,亦沒有做夢,但她卻比以往更早醒來。
羅珮思為手指上的濡濕生起一絲欣慰,沒錯,是對自己仍有感情而並不麻木的表像產生了極大的欣慰感。她哭了,回想到主人公睜開漂亮的眼睛,傻傻地張著嘴巴,上下都有液體溢出的畫面,她驚覺自己原來罪不該死,好似小孩一般哭笑不得,趴在床上把蔚藍色的枕頭褻瀆濕了。
南城時常有回南天,空調正在抽濕,卻不見得有用。天亮的時候,霧濛濛的窗邊仍有銅錢般大小的月光的輪廓,是屋內的吊燈散發的光,被搖曳的衣裙截斷。
七點是潮濕柔軟的枕頭,八點是光溜溜的馬桶圈,屁股黏在上面黏到九點,時間從冰涼走向悶熱,她在拖延之中覺得不可思議,握著手機和朋友說了這件事,朋友笑她肯定要長痔瘡,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經兩天沒有洗過澡,而她坐在馬桶上沒有任何排泄,撫了撫糊在臉前的發絲,看不見骯髒的內褲,只看見亮著強光的螢幕,油膩得令人反胃。
一種疼痛、難以和解的磨損就像火車碾過她的心臟隧道,一時平靜一時轟烈,洞穿交替的明暗。她不知道這個機制到底是如何運行起來的,只記得檢察官劃分的及格線是六分,而這趟火車只有三四分,她想遠離,又沉迷於駛向的幽深大海——習以為常的自我感動和自我厭惡。
羅珮思洗好澡以後,從一片狼藉裏挑了兩件乾燥的衣服套身上,她在玻璃鏡前踮起腳尖揚揚裙擺,佯裝鮮活和時尚,而玻璃鏡映照的醜態扼殺了幻想,她的小腿旁邊堆滿了衣服,報紙折疊的煙灰缸躺在地上,煙灰被乾癟的啤酒罐壓著,不同牌子的止咳糖漿和襪子混在一起,她沒放在心上,俏皮地笑了笑,用手機拍下她面對鏡子的唇語,真美麗。
十四天以前,她站在同樣的地方穿著同樣的衣服做了同樣的事情,甚至編排了更豐富的戲份。在多棱鏡折射的迷離光影裏,她將鏡子中的自己當作溫熱的男人,伸手撈住鏡背,緊貼,用舌頭勾纏,唾液像止咳糖漿,身子像蜷曲的花襪,婀娜輾轉。
神經病,變態,真好看。
接著,開始噁心。
靈魂仿佛是可以伸展的洋娃娃,被兩只手極端地撕扯著,一邊瘋狂而不留體面地演繹著崇拜的動作,一邊極其抗拒和厭惡自以為是的人生哲理,實在難以揣摩最後是誰會奪得可憐的棉花。


想太多,憋得慌,反胃到心悸,胸悶至難以呼吸,她察覺不對勁,所以前往一家醫院,好認證一下是不是真那麼不對勁。
“覺得無力,麻木,經常不想出門?”醫生這麼問道,她看起來有三十多歲,提問時習慣性地予以溫柔,所有神情都避免對病人構成傷害和攻擊。
“嗯。”
坐在醫生面前的羅珮思,皮膚似綢緞那麼白,那麼柔和,她褪去了之前的邋遢,長髮垂向肩膀,掩住掛在西裝前的工牌,在只有二人的房間,她絲毫不需要在醫生面前狀若無事,誠實回答。
“我搞不明白我到底怎麼了,最近一直在行屍走肉。”
二人大概是聊到了人生經歷,醫生托了托眼鏡問:“有沒有人和你說你現在不適合待在這個行業。”
“我的朋友和家人。”
“你自己怎麼認為呢。”
“全都像坨屎,這些屎傲慢而又源源不斷地從黑洞排泄出來,見了光和空氣又變質,散發一股委屈的騷味,噁心,真的很噁心,我感覺他們要完蛋了,但是在這之前我會先完蛋。可是我現在想想,他們說得也有道理啊……真相和事實有什麼意義呢,還有異常化的思想又有什麼意義呢?全世界的人都將自己看作獨一無二的個體,追求不一樣的自我,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嗎?我說我討厭,其實沒有人在乎我討不討厭,比方說我憎恨那些在敘事裏肆意穿插哲理給人喂屎的行為,討厭在新聞文本下一時冷漠一時充滿戾氣的看客,可是討厭又如何?討厭又能怎樣呢?明明……明明只有我在矛盾中癲狂、無奈、恐慌……”羅珮思平靜地說完這麼長的一段話,又帶點似笑而非的意味。
醫生從她不加修飾而略顯淩亂的話語裏糾出大意,她在心裏謾罵自己,同時期盼遇見粗俗傲慢而曼妙的知己。


“你目前的狀態頂多保持在三四分左右,不太理想。”
羅珮思的臉白得詭異,因為有一道注視的目光定格在那裏,醫生很肯定地說道:“我給你的建議是吃藥以及定時做心理輔導。”
“只能接受止咳糖漿,我很喜歡將它含在嘴裏,綿綿甜甜的,甚至甜得讓我起雞皮疙瘩,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一切都好真實,其他的藥一口水就消失不見了,我不喜歡吃。”
“是藥吃多了都會無益。”醫生只是將檔放在膝蓋上,沒有寫,瞥了一眼羅珮思,繼續道:“聽起來你希望自我解決,這也是一種選擇,但消耗的時間會更長,也更慢。”
“對,因為我很懶,實在是很不想動,我現在連工作的力氣都沒有……”
醫生作出讓步:“我尊重你的想法,可不排除後續情況會變得更加惡劣,最好還是聽取我的建議。”
“那如果是自生自滅呢。”
醫生斬釘截鐵地開口:“你要負全責。”
羅珮思聽完以後只剩沉默,望著桌上一團團抽紙,終於緩慢地重複醫生的話,“好,我吃藥,定時做心理輔導。”
十四天以後,也就是現在,復診結束。


醫院頂部撐起灰濛濛的天空,從天而降的細雨飄向旁邊的果棚,果棚擺滿時令水果,阿婆坐在板凳上看電視,走近些,聽見過於嘈雜的聲音,原來是電視螢幕裏的狂風暴雨發出來的,大雨千鈞一髮,那頭的泥濘之地紮滿水鞋,有人撐著一把骨折的雨傘,濕淋淋的黑色長髮和傘炳混凝一起,工牌隨風晃動。
“要一斤車厘子和半邊西瓜。”羅珮思來到果棚,隨著聲音掃一眼電視,她收回視線,沙啞地出聲。
阿婆從電視螢幕回過神來,撈一只鐵碗盛車厘子,不費力氣就稱了兩斤,又將敷著保鮮膜的半邊西瓜包裝好,收錢的時候才發現,因伸手交錢而蕩在水果上面的工牌,和電視裏的工牌很相似。
電動綠葉扇吊著一根繩子,在忽明忽暗的空間旋轉。
“你的手好凍,體寒要少吃西瓜。”阿婆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如此慷慨大方的善意,羅珮思並沒有為此受寵若驚,微笑是她的名牌,是專業,是不可摧毀的脆弱,她無意識地彎起嘴角,捧過水果開口:“謝謝,不過我的冰箱比我更想要吃。”
阿婆很快消化這樣的幽默,慈祥地咧咧嘴:“你冷藏之後,拿出來放一放,但是不要放太久,不然氧化以後就不好吃了。”
“好的。”
好的,她依然有喜歡的事物,只不過需要挖掘,就像這只西瓜,回到家,她洗了手就捧著它挖一勺肉,被搗爛的鮮紅色果肉、冰涼汩汩的汁液,甚至是摸不透看不見的細胞都能讓她全身興奮,與此同時她接到了上司打過來的電話。
上司李成玉是羅珮思任職的電視臺的新聞部主編,資歷豐富,相信天塌下來也能當棉被蓋的言論,就比如現在,她習慣性地應對螢幕上一串又一串難聽的語句,慢騰騰而又不失威嚴地說:“Petty,你為AC撰寫的人物稿遭到大量質疑和投訴,今晚儘快應付這些問題,明天上班給一份報告。”
下午雨過天晴,太陽光透過玻璃落在羅珮思的長髮上,她懶散地抱著西瓜挨在餐桌邊,肩膀與耳朵之間夾著發燙的手機,心不在焉地回復:“收到了,明天見。”
“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今晚和明早針對你的質疑一定會鋪天蓋地地湧現,認真看,複盤所有問題,明天開會給我們作出相應回饋。如果你的稿子確實有很大問題,我會讓AC那邊立馬撤掉。”
“如果我的稿子沒有問題呢?我的意思是我沒有錯。”羅珮思頓了頓,出神地望著西瓜問道。
“那也要認真回應,別急著和他們計較。”
“知道了。”


羅珮思怎麼會忘記,她是新聞部的記者,應該時刻收斂情緒保持專業態度。沒有任何疑義,她需要處理非常多類似的事件,一次又一次回放錄音和視頻,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以拼湊出真相,接著撰稿,刊發,接受質疑甚至是各式各樣的嘲弄和威脅,如此輕率而盲目的“討伐”,每一次都能踐踏她的尊嚴。
殘剩的西瓜已經被放進冰箱,淩晨一點,臥室內亮著一盞燈,陪伴的還有電腦螢幕投出的光芒,書桌上墊著一杯牛奶咖啡,清醇的香味彌漫鼻尖,然而她並不感到安心,無限的憤慨和暴躁在深夜裏發酵,全身上下的細胞都為此顫慄。
“一群神經病。”
AC人物稿,她花了三個月時間跟進,這是一篇關於一樓一鳳工作者的稿件,主人公化名為於蔓,在一座大廈提供這樣的服務數十年。得到了於蔓本人的允許,羅珮思盡心盡力做報導,為的就是幫她討回權益。
然而,羅珮思被不知名的陌生人們冠上“編造故事”的罪名,虛假、欺詐、消費感情……她揉揉眼睛,懶得再繼續與“戰士們”周旋,蓋上電腦,捧起杯子嘗一口牛奶咖啡,苦澀又鮮香的味道勉為其難稱得上是此刻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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