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冗長的黑夜裏,羅珮思總是面對著螢幕走神。此時此刻,暫時忽略被陌生人控訴的現實,唯有時間、影像、夢境和記憶,在她放空的片段中以無需矯飾的美和真實,如發情一般勾引她,令她忘掉疼痛。又在此時此刻,她不禁羡慕塵埃能在呼吸中如此平穩,牛奶咖啡在手中如此溫熱,空調冷氣在狹隘空間內如此清涼,請把沉淪於水深火熱之中的靈魂殺死,不要再承受這樣的煎熬——
“有自殘嗎?動過自殺的念頭嗎?”
醫院的休息室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機械鬧鐘壓在雜誌上面,時間滴滴答答流逝,羅珮思的情緒亦在流逝。
“像蝴蝶一樣,像一只被追趕的蝴蝶,又有點像喝醉酒的蝴蝶,我好累,不想再這麼做了。”
“你可以試著放下讓你倍感壓力的東西。”
羅珮思冷笑,“我想逃避的時候,所有人都鞭笞我往前沖,我不想逃避的時候,又叫我放下不要再鑽牛角尖,屌,不如死了算了,有什麼意思?”
時間好似玫瑰在凋零,情緒突變,她氣惱地擰眉,鼻頭漸酸,眼淚模糊視線,“我知道,是我太爛太廢了,我做不到,我為什麼做不到……我就是個廢人,爛人,賤人。”
復診的畫面歷歷在目,在走神之餘閃現。
三點一刻,牛奶咖啡已經見底,對面有一對情侶在做愛,女人發出歡愉的吟叫,男人聲勢低沉還伴隨一絲紊亂,再大動靜一些,羅珮思要懷疑這是做愛亦或是“家暴”,類似的題材,再度觸發她的敏感機制……從事這個行業,要有很靈敏的反應,以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積極應對錯綜複雜的結構和體系,她應該走出去拍拍門,探究事情的走向……不,她要冷靜,她的激情早已消磨殆盡,這些就像絢爛綻放的煙火,徹底燃燒之後,徒留灰燼和難聞的氣味——極度的空虛與噁心。他們算老幾?她算老幾?關他們屁事,又關她屁事,全天下的男女交媾都有可能發展成這樣,更何況那對在電梯就開始摸手摸腳的男女,分分鐘就地點燃激情打野戰,他們在家能有這樣的動靜,都算是一種克制。什麼暴力、理性、情感,她根本不想再面對,但該死的責任感成日不間斷地束縛著她。要逃離,必須要逃離,她決定摧毀自己擁有的一切成績,拿住個瓷杯預備砸爛電腦,好死不死,螢幕突然彈出一則有關於蔓的資訊,事關她原本失蹤的狗,現在有消息講,一位好心人讀了人物稿,幫忙找到這只狗的下落。
羅珮思回過神來,她記得答應過於蔓的事情,暫時還不可以放棄……


大概在三個月前,羅珮思第一次看見於蔓,三十歲的皮膚,面頰消瘦,她喜歡在眼皮塗青綠色的眼影,儘管牙齒被煙熏得有些暗黃,也要用深色口紅打扮唇部,呢色風衣之下是一雙細細長長的高跟鞋,踩在水泥路上令她有少許駝背,但總體看來,整個人散發一種老練的氣質。於蔓總是在大廈樓下接客,食煙,吹水,起碼有七成回頭率,而羅珮思恰巧在大廈樓下,一眼望見有很高回頭率的於蔓。於是乎,羅珮思從附近店鋪買了兩杯凍鴛鴦,再往於蔓休憩的地方走去,距離一近,她沒有做出秀工牌亮身份的動作,取而代之的是擦幹凍鴛鴦外面的水珠再遞上。這是三個月前,她們初次見面的第一幕。
於蔓剛放掉一支煙,靠在欄杆邊,沒有猶豫就抬起手拿過凍鴛鴦,笑侃一句:“西裝長裙,紮馬尾,望你的樣子不似是會放毒的罪犯,又不像是需要靠性工作賺錢的人。”她繼續冷哼,“哪里來的八卦人士想靠一杯凍鴛鴦拿料。”
羅珮思開始擺出職業微笑,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彎著唇角的表情,“似乎你服務過很多人。”
“無需你一個妹妹仔鑒定,開門就見山,不要浪費我時間,同你在這裏聊天,我分分鐘少好多錢。”
“有人投訴你在這座大廈養狗,妨礙顧客,間接妨礙你的姊妹們做生意。”
很久以前,南城的一樓一鳳工作區域禁止收養貓狗等寵物,一是擔心破壞生意,二是曾經有狗察覺十八禁情景,撞入去咬爛顧客的生殖器官,而於蔓不知出於何種目的,養了一只公狗,一只小母狗。
得知來訪目的,於蔓翻了個白眼,冷聲道:“難道現在不可以在住宅區養狗?我沒有兒子沒有女兒,三十好幾養兩只狗陪陪我都不行啊?說起這件事我就生氣,一只被客戶打死,一只離奇失蹤,我被人罰款警告,那個打死我只狗的客戶就逍遙自在,你們究竟想我怎麼樣。”
三個月前的羅珮思,問出了這樣一句話:“你想怎麼樣,還有什麼訴求?”
於蔓覺得眼前這個不顯青澀的女仔很可笑,一上來就詢問她有什麼訴求,憑這樣光鮮亮麗的裝扮還是高高在上的姿態?於蔓捏著杯子兜頭蓋臉澆她一臉咖啡色的液體,用一副煙嗓罵道:“頂你個肺!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人,聽過好多次這樣的話,結果是什麼你都看得見啦,不要再問我有什麼訴求!”
於蔓作勢要離開,羅珮思不想枉費工夫,隨便抹抹臉上痕跡,急忙拉著她的胳膊說:“我可以幫你找到那只狗。”


可能是貼心,可能是直覺,促使羅珮思講出了這句話。不經思考,沒有任何邏輯條理的掩飾,她就這麼膚淺而衝動地袒露了能力和目的,為的就是留住一個能成為她稿件人物的陌生人——AC正在策劃有關不同女性的系列報導,上司李成玉分發任務,要求羅珮思負責撰寫一份人物稿,選題自己想,素材自己搜集,內容自己構思,三個月之內交,任務緊迫且棘手。
機緣巧合之中,她看到了於蔓的事件,迸發撰寫邊緣化女性題材的靈感,如此難得地與於蔓談上幾句話,她怎能放過這樣的機會,索性露出工牌,不留餘地:“相信我,我會幫助你。”
“幫助我,你怎麼幫助我?年紀輕輕只有一個魯莽樣,口說無憑,就會喊口號,你講啊,你有計畫和想法了嗎?”於蔓步步緊逼。
羅珮思只是道:“我希望我們的合作是相輔相成的,譬如話你可以提供我一些資訊,我集中整理成稿件,發到AC媒體。”
於蔓不可能那麼快放下芥蒂,面對狼狽的羅珮思,她看見了好多年前的自己,那個喜歡鑽牛角尖而又固執的自己,出於某個時刻微弱的共情,她決定放手搏一搏,但她還是尖酸刻薄地諷刺著:“做我們這行,見過的人很多,你有沖勁,不過太功利,你是真心要幫我還是借機上位,我一眼就看得出,想挖掘底層人士的生活樂趣?我賺的錢可能比你要更多。”
羅珮思雖然是笑著的,但開始底氣不足,於蔓說得沒有錯,在這個浮躁的環境下人的自私成本實在是太低了,她無力反駁,口頭上卻還在包裝自我:“我確實做了好多準備才來這裏碰你,你是這裏頭的大姐大,無子女,聽街坊講你很愛你的兩只狗,經常帶著牠們爬山。”
於蔓皺了皺眉頭,大肆宣稱:“我的兩只狗,我當然愛,如果你想炒作我同狗之間的感情,麻煩你盡情炒作,叫那些八公八婆看清楚,我愛牠們勝過愛這裏的人。”
時機貌似到了,羅珮思拿出紙巾擦臉上的污漬,手裏還有一杯凍鴛鴦,掀蓋嘬一口,再好似吹水一樣慢吞吞地問:“為何這麼講?你生意貌似不錯,卻對這裏的人很有怨氣。”
“因為被欺騙過,被太多人欺騙。”
羅珮思注意到她神情有些黯淡,雙眼無神,細聲地問:“做性工作者之後被人欺騙,還是在之前就被太多人欺騙?”


“都有過,做性工作者之前我曾經有獸醫牌,後來出於一些原因被吊銷,那時我工作的地方還有好多只流浪貓狗,地段租金貴,我又沒得再做生意,實在支撐不住,因此出來搵一份最快有錢的工作,好多人看不起我啊,看不起我又如何,難道看不起我就顯得他們很高尚嗎?”
“似乎狗是最忠誠高尚的夥伴,永遠信任你,愛護你。”
“你知道就好。後來我生活改善之後,沒有再做鳳姐,但因為老練,我就在這個地頭做大姐大管住她們,順便找一些可以收留流浪貓狗的好心人。”
“那後來呢?”
“後來?這些人作惡多端,不知廉恥,客戶要拿牠們尋歡作樂,妹妹仔擔驚受怕也摻和進去,牠們不咬爛這堆人都算是給好臉色。”
“難道有一條黑色產業鏈在你周圍,你並不知道。”
“你問的什麼問題,還黑色產業鏈?我不是天母娘娘,也不是觀音菩薩,鬼知道那麼多。”
這句話甚是打擊羅珮思,學院派風格的採訪形式又重現了,實際上沒有哪個受訪者喜歡被問到莫名其妙的術語,她的肩頓時變得有些緊,雙手握實了凍鴛鴦。
話題到此結束,於蔓算是答應接受採訪,但多以失敗告終,羅珮思很快陷入了自我懷疑當中,還沒來得及整理情緒,工作任務逼迫她咬碎這些負面能量,再度投入工作。
三個月,足足三個月,她幾乎日日走訪於蔓的家和一樓一鳳大廈,拿出相機拍,被其他人潑紅油,指著鼻子罵,她又到各種流浪貓狗機構諮詢,也沒有什麼進展。這是很艱難的事情,稿件內容推不下去,失蹤的狗依然下落不明,她在多個深夜後悔崩潰,幾近想放棄。在這之間,她還被調派到另一個城市出差,當時那個城市剛經歷完龍捲風,房屋坍塌,市政府不作為,她身為一個出鏡記者,站在鏡頭面前接受狂風暴雨的襲擊,專業命令她必須控制發顫的肢體和嘴唇,然而她真的要崩潰了,頭一次想對著鏡頭流淚,想坐在地上抱膝痛哭,甚至想讓自己也接受龍捲風的迫害,攝像機正在錄製,傘的骨架已經爛掉,那張工牌隨風飄蕩,羸弱而沒有一絲生氣,輕輕易易迷失方向。
淩晨四點,李成玉再度打了一個電話。
“Petty,現在網上有消息說那只狗已經被找到,明天暫時不做報告,儘快和那個人聯絡確認事項。”
Petty,多好聽的英文名,念出來以後聲音像地獄,寂靜而黑暗,她強撐著眼皮,半睡半醒地回答:“Kathy姐,如果我辭職,你會應承嗎?”
“是不是睡傻了,清醒點Petty,想休息也要把這件事做完再休息,現在網上的人都在質疑你編造,因為他們不信於蔓做鳳姐之前有獸醫執照,還有那只狗,那些人寧願相信是假的沒有存在過的,別人找到了,說明我們即將有突破性進展,振作起來!”
“我知道了,當我沒說過……”


依然是一群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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