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絲橙橘繞著金光,淺藍的蒼穹忽現一個亮白的窟窿,幽幽地,烙在東方。
 
    相思閣樓上一襲秋波藍長羅裙自胸前垂落,又於重台履上戛然而止。秋風起,帶著泥濘與枯葉腐朽的味道席捲整座長安城,淡藍的衣裙飄曳,坦然接受秋日孤獨的洗禮。
 
    「公主,已是秋分,小心著涼。」
 
    紅梅白錦覆上一簾青絲,安瑤替公主披了件斗篷。
 
    楊靈君依舊眺望旭日東升,青瓦棕木,隔著煙雲她似乎看見了東宮裡的望日塔。東宮,最接近太陽的宮殿,住在裡面的男主人是太陽之子,也是天下未來的主人。雖則李軒口風緊得很,不過前朝後宮對於立儲一事謠言四起,而李瑛華身為皇長子,自是首當其衝。選秀在即,應當還餘半個月,便有新一任的太子住進楊文一家鮮血染就的東宮。
 


    但願她不會是其中一個。
 
    「替我梳頭吧。」
 
    楊靈君拉著斗篷走下樓,在床尾梳妝台前坐下。安瑤在她腦後墊了塊義髻,又將秀髮逐縷往頭頂抓,巧手翻來覆去,朝雲近香髻即成。短粗修白的手拉開首飾盒,糾結一番後取了一對金梅花釵,將它們分別插在髻座和髻腰上。楊靈君見梳妝完畢,正想起身卻又被安瑤按在椅子上,真真動彈不得。
 
    「公主今日首次見其他秀女,可要好好打扮一番!」
 
    安瑤自首飾盒取出一支玉荷金步搖,將其輕輕插進楊靈君的髻尾,金色短流蘇隨即騰空搖晃。楊靈君原以為梳妝打扮已到了尾聲,未料安瑤又蹲在她面前替她描眉,末了,還於她額上貼了塊狀若荷花的紅花鈿。   
   


    「安瑤。」
 
    「怎麼了公主?」
 
    楊靈君見她抬頭,立馬往她的驚鴻髻上插了枝玉花簪,說是身為她的婢女也要穿戴得比一般侍女高貴。
 
    安瑤搖頭將髮簪取下,她記得這是太子妃嫁給楊文時贈予公主的見面禮。楊靈君亦搖頭,笑著將髮簪插在她的頭上,噘嘴嗔道:「我說安瑤合適便合適。」她見安瑤愣愣地蹲在地上,遂拉著她走出相思閣,兩人小打小鬧地來到萬福台。
 
    楊靈君收起笑容,提著羅裙穿過長廊,於迴廊盡頭停下。在場的佳人無一不向她投去鄙視的眼光,更有人見她走來,連連往後退了數步,她似是瘟疫般讓人避之則吉。楊靈君倒看得開,遂扶著安瑤淡然坐下,挺直腰板望著對桌下的灰地磚。
 


    「她就是楚旻陽公主?」
 
    「相貌平平,架子倒挺大!」
 
    「不過是前朝遺孤,有什麼好顯擺的?」
 
    「就是!我要是她,寧願死了算!怎麼還有面子在這苟延殘喘!」
 
    「噓,你小聲點!她怎麼說也是陛下親封的大公主!」
 
    楊靈君聽得膩了,不免伸手摸了摸耳朵,最是討厭呆在女人堆裡。自李軒安排她加入選秀之日起,他便特赦她照舊居於相思閣,素日禮儀訓練亦無需與眾秀女一起,總之後宮中她的地位僅次於皇后。若不是今日要上她喜歡的繪畫課,她才不願出門聽這些長舌婦對她評頭論足。
 
    「喲,這不是楚旻陽公主嗎?我可是頭一次聽說公主亦需參加選秀!」
 
    一雙火紅雲履映入眼簾,楊靈君抬眸注視來人,只見那人身著橘裙,頭梳辮子墮馬髻。


 
    「堂堂大堯公主怎麼還梳著前朝流行的髮髻呢?了解公主之人只道你是眼光落後,不了解者該認為你對大堯懷有二心呢!」
 
    數年未見,鄭麗清依舊這般伶牙俐齒,著實是討人厭。她亦是楊靈君的故人,不過是她極致討厭的古人。
 
    「被哥哥退婚三年多了,你怎的還沒嫁出去?」
 
    楊靈君剛說完,在旁觀望的秀女急忙掩著嘴偷笑,果然女人最喜歡看兩虎相鬥。鄭麗清被她問得啞口無言,紅著臉直跺腳,耳邊的嘲笑聲卻越發放肆。
 
    三年前鄭靈清參加楊文的選秀,楊桀對她頗為欣賞,曾下詔為兩人賜婚。唯於婚禮前十日,楊文突向楊桀請旨解除婚約,說是早有心上人。婚禮籌備已踏入尾聲,她日夜幻想自己入主東宮,怎知換來的卻是被退婚,霎時成為整座長安城的笑話。
 
    「請各位姑娘坐好!」苗子慧一襲白衣官服走進長廊,身後跟著一群宮女。雖說她現在身為大堯女使,可楊靈君怎麼說也是她帶大的,當中的情分自然比在座的任何人更深一層。
 
    「苗姑姑安好。」眾人朝苗子慧微微一俯,火急火燎地坐回原位。鄭麗清瞪了苗子慧一眼,亦只做得作罷。她三年前參選秀女時,亦是苗子慧執教禮儀,固然比他人更清楚苗子慧與楊靈君之間的關係,她與她亦可謂舊相識了。
 


     苗子慧環視在場各懷鬼胎的妙齡女子,板著臉在案前正襟危坐,沉默一番後終於展開今日的主題。她揮揮手,讓宮女給各位佳麗送上黑墨和畫軸,並向眾人講解了一番施畫的技巧。這些姑娘皆是官宦後人,家世顯赫,無需多作講解,許多理論她一點就通,遂放手讓她們創作。
 
    「好了,現在還請各位姑娘作一幅畫,題材不限。」
 
    「是。」
 
    粉玉軟手悠然自得地提起畫筆,不急不慢地於微黃的紙上作畫,微微側頭,腦後步搖叮鈴噹啷。安瑤跪在一旁替楊靈君磨墨,全神貫注地望著公主手中忽上忽下的畫筆,倒也得意洋洋。
 
    一個時辰後,苗子慧拍拍手,只道一句:「時間到了,還請各位姑娘停筆。」有一女子不願停筆,她便讓人上前奪走那人的筆墨,滿臉不屑嘲諷:「各位要明白,過幾日的考核亦僅一個時辰,倘若有人不遵守規矩,將立即失去面見聖上的資格。」眾人聽罷,嘴角笑意不斷,紛紛望向那失禮的女子,心中暗道此人不配與自己平起平坐。
 
    「鄭姑娘這幅侍女捕蝶圖不錯,蝴蝶栩栩如生,侍女儀態美妙,佳作也。」苗子慧雙手背在身後,走過好幾桌終是拿起鄭麗清的畫觀看。雖則此女子適才對楊靈君無禮,但平心而論她的畫作著實不錯。苗子慧走馬觀花,又拿起一粉衣女子的畫作,不禁點頭道:「郭姑娘的女子賞花圖畫風清麗婉轉,倒也妙哉。」鄭麗清見苗子慧讚賞了他人的作品,隨即恨恨地坐下。
 
    「楚旻陽公主⋯⋯青山碧水⋯⋯請公主受婢子一拜!」
 
    苗子慧掀起長袍,雙手相疊,深深跪拜在楊靈君面前,此拜,乃是出於對她畫作的至高讚賞。秀女聞見苗子慧高呼,蜂擁而至楊靈君案前,就連鄭麗清也難忍好奇地扶著婢女悄悄走上前。


 
    「青山綠樹,輕煙裊裊,碧波蕩漾⋯⋯果真妙哉!」
 
    「原來大山還可以用翠綠勾勒!」
 
    「快看快看,有小人於湖上泛舟!」
 
    「山下還有女子浣洗衣物!大樹下還有兩個男子在騎馬!」
 
    「層巒疊翠下居然隱藏了這麼多人事活動⋯⋯」
 
    楊靈君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安然地接受他人的讚賞,倒是安瑤比她還自豪,臉上春光無限。鄭麗清自他人手中奪過楊麗君的畫作,亦是看得目瞪口呆,她可首次如此惹趣的山水畫。
 
    「我曾聽聞前朝朝散大夫,戰先生善作山水畫,其《春日遊圖》始創青山勾勒法,且俯瞰視覺為該作絕妙之筆⋯⋯我雖與戰先生無緣,今日卻有幸透過公主而一睹先生之風韻!」 適才苗子慧誇讚過的郭氏女又將畫作從鄭麗君手中搶回來,心悅誠服地朝楊靈君曲身行了個拜見禮。其他人見狀,知其所言或不知所言者皆向楊靈君行禮,鄭麗清雖不願拜服,卻亦往後退了好幾步。
 


    苗子慧熱淚盈眶地站在一旁,除了欣慰楊靈君長成才華卓越的女子外,亦難免為光輝過的大燁朝黯然神傷。
 
    大堯之禮法皆承大燁,何人能道大燁一無所有?
 
    「郭姑娘繆讚,我不過幼時幸得戰大人指點⋯⋯」
 
    「哎呀⋯⋯彩丹,你真是笨死了!」
 
     楊靈君正想客氣一番,卻聞不遠處有女子爭吵聲,遂與眾人爭相望去。
 
    走廊樑柱後一位扎著垂掛髻的婢女壓在梳著百合髻的少女身上,兩人於灰石磚地上扭作一團,少女邊從地上爬起邊咒罵道「蠢貨彩丹」。
 
    少女扶了扶腦上的髮髻,將跌落的鵝黃披帛穿戴好,提著淺黃高腰裙走到楊靈君跟前,那約莫十五六歲的「蠢貨彩丹」亦急忙從地上爬起。
 
    少女拿起楊靈君案上的畫作瞧了一眼,隨手將其扔在案上,搖頭晃腦道:「不就是山水畫,我哥哥也會,有什麼好炫耀的!」安瑤噘著嘴拿起楊靈君的畫,邊用衣袖擦拭適才濺上的墨水,邊警告李寧月該適可而止。至此,李寧月深感安瑤犯了她的名諱,遂怒而向安瑤揚手,忽地,楊靈君攔下她即將送出的巴掌。「喚你一聲嘉靜公主又如何?若無公主該有的德行,再響亮的名號亦不過自欺欺人。」楊靈君握著李寧月的手腕,將她往後推去。李寧月見秀女掩嘴偷笑,轉而氣急敗壞地將楊靈君案上的筆墨掃跌在地,將刁蠻任性貫徹始終。
 
    黑墨綠水灑貼在冰冷的石磚上,楊靈君昂首轉身望著走廊外的飛鳥道:「苗掌司,嘉靜公主私闖秀女宅,有違宮規,汝該當何罪?」
 
    秀女陸續閉嘴,無人再敢交談肆笑,苗子慧連忙滿頭大汗地朝楊靈君行了行禮,轉而訕訕走到李寧月身旁。
 
    苗子慧弓身以衣袖擦汗,告誡李寧月眾秀女皆有可能是她未來的兄嫂,而今日不是殿選,此處確實不該為其公主該現身的地方。唯李寧月傲慢無禮,雙手抱胸地站在原地,愣是不願離開。
 
  「按律,婢子管教不善,該令二十大板⋯⋯」苗子慧頓了頓,雙目緊閉說,「公主則需禁足兩日。」
 
    「禁足」二字使李寧月聞風喪膽,脖上青筋驟起,轉而惡狠狠地瞪了楊靈君的背影一眼,牽著彩丹落荒而逃。
 
    苗子慧擦了擦汗,起身理好衣冠,佯作無事發生地走回自己的案前,眾人相視一眼,見熱鬧退去,遂低頭歸位。苗子慧向眾人歸納了今日繪畫課程的重點,亦交代了五日後的殿選事宜,唯在場無人聽她發言,眾人的眼光皆不斷飄往楊靈君身上。
 
    原這方為公主的典範,喜怒不形於色,言行舉止淡然優雅。
 
    已過午時,該是休息用膳之時,苗子慧朝眼前眾多麗人拱手作揖,隨後拂袖而去。楊靈君起身朝苗子慧回禮,便又悠然坐在椅上,靜待安瑤將案几收拾乾淨。有幾位秀女臨行時走至楊靈君身旁,向她行了禮方離去,楊靈君便朝她們微笑點頭,轉而又望著空蕩蕩的對桌發愣。
 
    「公主⋯⋯嘉靜公主萬福。」
 
    秀女走出長廊,撞見李寧月還肆無忌憚地坐於迴廊上,遂朝她行完禮便相視而笑地離去,暗喜楊靈君今日還需歷經重重波折方可回相思閣。
 
    「我覺得楚旻陽公主沒有說錯,今日確實是你失禮了。」鄭麗清扶了扶髮髻,悠悠晃到李寧月跟前。李寧月雖不喜楊靈君自持甚高,但更厭惡鄭麗清的虛偽,故白了她一眼,嘲笑她被楊文退婚一事。鄭麗清倒亦不惱,反緩緩行至她的身旁,於她耳邊低聲道:「她可做了十八年的公主,你方受封四個月,實該向她學習。」話音剛落,鄭麗清便揚長而去,徒惹李寧月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跺腳。李寧月心中惱怒,今日若無楊靈君擺架子,她便不會淪為人人可欺的笑柄了。
 
    彩丹了解她主子的脾氣,只得站在一旁唉聲歎氣,深怕今日又再沾染風波,盼望現下若有人將公主拖走便好了⋯⋯李宸昊伸出右食指放在嘴邊,笑而躡手躡腳地走近李寧月。
 
    「月兒!」
 
    「嚇壞我了⋯⋯哥哥你怎的嚇唬我!」
 
    李寧月邊噘嘴邊挽上李宸昊的手,肆無顧忌地倚在他的手臂上撒嬌。李宸昊無奈地搖搖頭,將妹妹的腦袋推開。
 
    「月兒何故於此?」
 
    「我⋯⋯閒逛著便來了這裡,那哥哥怎的也在此地?」
 
    「適才與父皇於紫雲閣商量政事,遂徒經此地。」
 
    李宸昊既於此,李寧月只得放棄捉弄楊靈君的計劃,轉而拖著哥哥往迴廊外走去。一路上她直念叨宮中沉悶,欲出宮遊玩,李宸昊雖笑著點頭,卻不願答應她。
 
    「想必這天下只有戰先生才能和公主比畫了!」
 
    「你啊,整日胡說八道。」
 
    「才沒有,婢子說的都是真話!」
 
    「是嗎?那讓我看看誰不怕癢!」
 
    長廊嬉鬧聲不絕於耳,李氏兄妹齊步轉身望向身後。
 
    「不就是畫了一副山水畫,有什麼了不起的,哥哥也懂得畫!」
 
    「什麼青山綠水,不就是用了些綠墨水,有何難?」
 
    「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了!」
 
    「哥哥,我在和你說話呢,你怎的都不望我?」
 
    「哥哥,你在笑什麼?」
   
    玉荷步搖於日光下金光閃閃,珠光晃眼,淺藍的衣裙隨風而揚,她眉間的紅花鈿宛如他當年筆下的「靈君」二字那般艷烈。
 
    「宸昊哥哥。」
 
    「楚陽⋯⋯」
 
    「你以後便喚我『靈君』吧,哥哥亦是如此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