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藍的護城河凝固成冰,花白的紋路順著大熹宮墻角往外延伸,裂開。雪又紛揚落下,棕墻白枝,天剛亮長安城便蓋上了一層軟綿冰冷的冬被。
 
    一襲藍裙外披蘭草斗篷,女子抬頭,高椎髻兩旁的流蘇金簪便往她腦後滑去。她雙手覆在額上,白雪依舊沾上她的睫毛,於是咯咯笑了。
 
    頭戴玉冠,身著銀白祥雲圓領袍的男子站在相思閣門前望著站在院子賞雪的女子。她似乎也看見他了,正提著裙子跑向他。
 
    「哥哥!」
 
    她從後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扯,男子轉身。
 


    「父皇⋯⋯」   
 
    搖身一變,那男子變成花白鬍子,滿臉污血的男人。他向她逼去,她搖頭往後退,男人右手一揮,相思閣房門隨即關上。
 
    「為什麼你還活著?」男人張開血盆大口吼叫道。「妹妹你聽,是修兒的哭聲。」適才那白衣男子從男人身後握劍走出,也緩緩向她走去。那男子剛說完,她耳邊便響起嬰孩洪亮的哭聲,她含淚掩住雙耳不斷往後退。突然,有人將她往前推去,轉身望去,只見穿戴著白裙鳳冠的女子正站在她身後,她說「聽,修兒好難過。」
 
    她發狂往後跑去,那女子卻將狠狠將她推向白衣男子,微弱的日光下利劍亮著耀眼的光輝,血如泉似噴湧而出。
 
    那男子刺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她身後跑出的李宸昊。
 


    「不要⋯⋯不會的⋯⋯」
 
    奮力睜眼,楊靈君滿頭是汗從床上坐起。暖陽耀眼,此處與相思閣一般,直至望見紫蘇急急忙忙衝進房,她方確定自己適才只是做了個噩夢。
 
    「王妃可是覺得哪裡不適?婢子這就替你入宮尋醫官⋯⋯」
 
    「紫蘇,我只是做噩夢了⋯⋯」
 
    楊靈君無力牽住紫蘇的手腕,吃力地從床上爬起。安瑤捧著溫水走進朱丹樓,見楊靈君臉色蒼白,急忙取來披風給她披上。
 


    「紫蘇你先下去吧,有安瑤陪著我就可以了。」楊靈君鬆開紫蘇的手,拖著身子往梳妝台走去。紫蘇望了眼安瑤,隨即點頭退下。安瑤上前替楊靈君梳洗,見她不語,便也不追問,她若想說自然會開口。
 
    過了良久,楊靈君望著銅鏡裡梳著高椎髻的自己說了句:「安瑤,我昨日夢見父皇、哥哥和嫂嫂,還有修兒。他們問我為什麼還活著,繼而揮劍殺了晉王。」安瑤立馬跪在地上皺眉搖頭道:「公主,怎麼會呢!皇上和殿下怎會捨得傷害你!」她頭上的驚鴻髻搖晃,極似楊文以往拿來逗弄楊德修的撥浪鼓。楊靈君讓她起來,繼而對著銅鏡給自己的髮髻插了支紅玉金簪,轉而問道,「王爺呢?」安瑤自地上起來,還未開口回話,便被門外的紫蘇打斷了。
 
    紫蘇拍了拍楊靈君房門,說陛下貼身太監張公公帶著聖上口諭正在王府正殿等候。主僕兩人相視一眼,安瑤慌忙給楊靈君換上一身淡紫色大袖襦裙。
 
    拉開房門,寒氣逼人,院外白雪皚皚一片,紅橋下的碧泉已然凍結。
 
    「張公公特意出宮所為何事?」
 
    「晉王妃萬福。」
 
    張虎如常給楊靈君折腰行禮,只是今日這禮行得大些,臉上的笑容也較往日多。
 
    「王妃大喜!」張虎搖頭晃腦道。楊靈君不以為然,斯斯然地坐於殿中央,白狐毛溫順地貼在紫色大袖衫沿。張虎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道北羲新王欲於下月進京朝貢,而李軒屬意讓晉王全權負責接待北羲王的事宜,故特命他前來通告一聲。


   
    楊靈君頓了頓,又讓紫蘇上茶賜座給張虎。
 
    北羲侵擾中原地帶近百年,直至大燁建國初年方以北伐及和親的剛柔並濟政策才穩定北方局面,而中原內亂這半年,北方亦是戰亂頻生。由赤狼氏統領的北羲一分為二,朝臣玄葉氏帶著部分臣民於東北方建立北晨國,與北羲分庭抗禮。雙方多次交戰,北羲不敵北晨,因而半個月前北羲王赤狼武帶著部族依附大堯。
 
    北羲與大堯國土相接,若大堯助赤狼武統一北方,至少能為中原邊境換來數十年的安穩,想來是次宴會必定暗流湧動。
 
    「感謝王妃的招待,奴才便先回宮覆命了。」張虎放下茶杯,捏著拂塵又向楊靈君行禮。楊靈君笑著起身,招來知禮聰慧的紫蘇給張虎送行。
 
    翠綠琉璃杯裡淡黃茶水震盪,那是李軒喜冬宴上剛賜給晉王的「聞林茶」。傳聞此雲霧繚繞的高山上,不論栽培或採摘皆十分困難⋯⋯而張虎只抿了兩口。
 
    「扔了。」
 
    「王妃所指何物?」
 


    「連水帶杯全給我扔了。」
 
    楊靈君快步往殿外走去,寒風迎面而來,紫色白絨衣袖隆起。安瑤望了眼門外的白雪紫衣,對留有餘溫的茶水歎氣聳肩,那可是晉王前日方王府新添的七色琉璃杯之一。
 
    吃過午膳後,楊靈君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的綠案几前,自要求扔掉茶杯後她再無說過話。紫蘇與安瑤站在一旁兩兩相望,王妃今日的心情似乎壞極了,誰也不敢出聲。
 
    「王妃⋯⋯可是在擔心什麼?」終是最年長的紫蘇先開口,無人答應,於是她又問,「王妃是在擔心北羲朝賀宴?」安瑤不明,她只覺得北羲歸順大堯不論對晉王府還是邊境百姓來說,都是一件極好的事。楊靈君嘆了口氣,皺眉道北羲歸順大堯確於情理之中,唯著實未料想過李軒會將宴會交由晉王府操辦。
 
    「這是好事呀!證明陛下看重王爺!」
 
    「那太子呢?」
 
    鴉雀無聲。
 
    北羲王進京面聖的宴會既不交給皇后操辦,亦不由東宮主持,反倒讓區區晉王府打理,此事蹊蹺得很。李軒此舉無疑是在抬高李宸昊在臣民心中的地位,亦乘此打壓李瑛華於官場的影響力。


 
    皇帝乃以晉王制衡太子的勢力,欲引發兩子相鬥之心昭然若揭。
 
    「宴會若能順利舉行,晉王府則可平步青雲,如若不能⋯⋯」
 
    「若不能會怎樣⋯⋯」
 
    「難以翻身。」
 
    晉王府與東宮結怨已久,此番只怕李瑛華與鄭麗清定會從中破壞宴會。
 
    想了也是白想,楊靈君歎了口氣道:「紫蘇,陪我去一趟如玉閣吧。」紫蘇點頭答應,替王妃披上斗篷,撐著傘往朱丹樓外走。
 
    白虎皮靴與灰兔皮靴以幾乎並排之勢往晉王府西院走去,穿過假山湖泊,白牆青瓦的如玉閣穩當地立在白雪之上。紫蘇收起傘拉開緊掩的木門,楊靈君站在門外張望一番始抬腳跨入殿內。
 


    沿著門兩排四張案几向殿內排去,兩排各五張堆滿竹簡的書櫃橫在殿後,與門對立的石牆上掛了張中原地圖──晉王府的如玉閣果然稱得上「小藏書閣」。李宸昊文武雙全,不過偏愛書畫,少年之時便以廣收典籍名滿天下,宮中藏書閣有部分書籍還是秘書監苦苦哀求他方得到的。
 
    楊靈君解下斗篷放在案几上,沿著左邊書櫃逐一檢索,順手取下幾本與北羲相關的竹簡。紫蘇跟在她身後替她捧著書,兩人又往右排書櫃走去,挑挑揀揀,終是選了十來本書籍。
 
    「王妃,先進些酥餅?你下午才吃了幾口飯。」書籍雜亂地橫拆在紫蘇懷中,她迫不及待將書放下,忍不住回頭問身後的人。楊靈君搖頭,拿著幾本書在案几前坐下,悠哉地閱覽典籍,不再和紫蘇說話,她不喜閱讀時被打擾。
 
    紫蘇點著楊靈君身後的燭火,為如玉閣增添了些許暖氣。除了嚎啕的寒風,大雪悄無聲息地落下,殿內的人搓了搓手,又握起殘破不堪的竹簡。
 
    燭火閃爍,如玉閣內越發亮堂,溫熱的金光灑在繾綣綿綿的紫錦上。未覺時間流逝,她只當累得想稍作休息,於是疊起手趴在手臂上小休。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並不存在於這世間。自出生至此時此刻,她看似過得無憂無慮,卻有道不盡的迫不得已。於享受公主尊貴的殊榮時,她亦需因此付出相應的自由。若果早知大燁會亡,且是由李家取而代之,她但願未曾活過。
 
    「靈君⋯⋯」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眉頭微蹙,柳葉眼緩緩睜開。細嫩的右臉龐印著幾道紅痕,水汪汪的眼眸靜靜地望著他,恍如年少初見之時。
 
    「王爺何時回來的?」楊靈君閉眼搖頭,欲將自己自睡夢中晃醒。李宸昊掀開食盒,從中端出一碗熱乎乎的麵餅,只道方回府。她望著熱騰騰的麵餅摸肚子,睡過一覺後確有些餓,抬首環視四周卻道:「還有些典籍還未看完。」李宸昊笑了笑,端起碗朝碗邊吹了吹,仰頭喝了口湯說:「這樣不就可以了?」
 
    他料到她是擔心於書房裡進食違禮,「外頭那麼冷,難道靈君想在雪地進食?」,他又笑著將湯麵推到她的面前。既然王爺帶頭破壞規矩,如玉閣內亦無他人,她便低頭悶聲將麵餅吞進肚中。
   
    「靈君想將宴會以北羲習俗舉行嗎?」李宸昊坐在一旁翻看堆在案上的竹簡書籍,時而點頭時而蹙眉,他倒是看得認真。楊靈君邊拭嘴邊搖頭,道是欲多些了解北羲的歷史與習俗,以便讓他們於長安那幾天能過得舒暢。
 
    「這些禮部自會安排,王妃不要太勞累了。」李宸昊雖是如此說,卻又起身往左排書櫃走去,「還需要什麼書籍嗎?」
 
    楊靈君走向右排書櫃,與李宸昊分開尋找北羲地理圖。
 
    然而適才兩邊書櫃她皆尋過了,卻一直尋不到北羲地圖,遂又拉來三層短木梯,藉著腳下增加的高度終於摸到了櫃子頂。
 
    李宸昊也踮腳在書櫃上方摸索著,蜘蛛網繞上纖長的手指,又再費力踮腳往前湊,他取下一塊殘舊的鹿皮書。
 
    書櫃頂佈滿灰塵,楊靈君閉眼低頭,摸到什麼便拿下看一看,見不是想要的東西,又給扔上去。她走下短梯往右拉了拉,再踩上梯子摸索,卷狀物體,她似是找到想要的地圖。
 
    「靈君!我找到了!」
 
    李宸昊帶著破爛的鹿皮書往右排書櫃跑去,楊靈君取下畫卷細閱。
 
    「此畫⋯⋯」
 
    冬日的太陽隱退的早,夕陽穿透紙窗,金燦燦的光照著如玉閣滿臉紅彤的男子和站在梯上認真看畫的女子。
 
    翡翠珠花繞滿凌雲髻,身著黃襦紅裙的少女手中握著一張紙鷂,粉藍蝴蝶於她身畔盤旋,畫作右下角朱色「靈君」二字與殘陽爭相輝映。
 
    午後,蟲鳴蟬叫。
 
    「宸昊哥哥,宸昊哥哥⋯⋯」梳著飛仙髻小娘子拍了拍趴在案上午休的少年。「楚陽公主⋯⋯」俏麗的臉龐映入眼中,少年眨眨眼從案上起來。小娘子蹲在少年身旁,拿起他壓在手下的畫作細看,忽地望著他道:「你以後便喚我『靈君』吧,哥哥亦是如此喚我。」少年噘了噘嘴,似是叫不出口,他作為外臣怎能直呼公主名諱。她搖頭晃腦,髮髻上的珠花鈴鐺響,笑問:「宸昊哥哥這畫的是哪家姑娘?」
 
    殿外傳來太監婢女的呼喚聲,小娘子二話不說提著藍羅裙藏在屏風後,又探頭蹙眉朝少年作祈求狀。
 
    「請問⋯⋯李公子可曾見過楚陽公主?」梳著元寶髻的十多歲婢女氣喘如牛,扶著門框擦汗。少年頓了頓,連忙搖頭道未曾見過,遂婢女叉著腰又往院子外跑去。
 
    少女見門外動靜漸微,拍拍胸脯走出屏風,於案前坐下,訕訕道出是她的婢女安瑤來尋她上課。少年笑著搖頭,於她身旁坐下,由得她在他的畫上添筆增色。
 
    「宸昊哥哥。」她握著筆側頭看他。
 
    「怎麼了?」他的視線從畫上移開,與那雙柳葉眼對上。
   
    趁他還未回神,她用沾了綠顏料的畫筆在他鼻尖上畫了個圈,隨即握著畫筆一溜煙跑出殿外。他連忙起身追去,院中竟已無她的蹤跡,只得歎氣坐在案前。
 
    替畫中人添上眉眼五官,他用紅筆在畫的右下角寫下「靈君」二字。
 
    歲月匆忙,有如轉瞬的絢爛煙火,當年濃重的赤紅筆墨已然褪為朱色。稚嫩的少年長成溫潤聰慧的男子,傲慢嬌俏的小娘子亦已為人婦,時移世易,但無阻有緣人相聚。
 
    李宸昊將楊靈君手中的畫卷好,遞給她鹿皮書。
 
    他心悅她兩年之久,卻未有機會向她提及,如今倒是省事了。
 
    但凡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被人揭開,尤其是無意觸及,想必都會極度無措與膽怯,大堯國的晉王也逃不過這個定理。
 
    滿臉緋紅,逃避眼神,萬分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