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金黃的陽光鋪滿大熹門前的各個角落,勝似海鹽的白雪盈盈光亮,今日午後是長安城冬日難得一見的風和日麗。
 
    李軒與萬秋影身著明黃色龍袍鳳服站在大熹殿前的石階前,太子一家站在李軒左後方,晉王則帶著家眷跟在李軒右後方。鄭麗清扭捏作態,不斷伸手輕撫鬢邊的金鳳步搖,金絲紫錦大袖衫晃眼,身著綠衫的曲千葉不悅地側身理衣。楊靈君瞧見太子妃之態不覺冷哼偷笑,李宸昊一臉茫然地望著她,藉著冬日寒涼將她的小手藏在他的藍袍大袖下。
 
    「叮鈴⋯⋯叮⋯⋯鈴⋯⋯」
   
    一陣銅鈴聲順著風飄進大熹門內,李軒低頭任意以皮靴踩踏白雪,身後眾人紛紛伺機踮腳昂首朝大熹門張望。
 
    「陛下,北羲王來了。」
 


    張虎俯身低聲對李軒說,李瑛華和鄭麗清聞言急忙理了理衣襟。銅鈴聲越發清晰,頃刻,身披灰狼毛的北羲首領拄著掛滿金鈴鐺,鑲著金狼徽的權杖,帶著一行身披黑斗篷的隨從走進大熹門。
 
    「參見大堯陛下、皇后。」
 
    披散在肩上的碎髮幾乎與黑色窄袖短袍相融,白色衣領上太陽金鏈隨著那人低頭而懸在半空。
 
    「來,快起來!」
 
    李軒笑著走下白石階,親自將單膝跪地的異族人扶起。權杖上鈴鐺搖晃,抬首,額上金絲白帶串了顆指甲般大的紅寶石,驟眼看宛若眉間砂。
 


    「謝陛下!」
 
    劍眉圓眼,薄唇輕揚,北羲王未曾親自現身大堯便罷,竟然派了位少年郎來面見聖上!李瑛華與鄭麗清面面相覷,除了帝后與晉王兩夫妻外,一眾妃子公主亦是止不住交頭接耳。
 
    「多年未見,楚陽公主可還記得輝明?」赤狼輝明掃視李軒身後的人一圈,清澈的眼眸落在身著孔雀藍大袖衫的楊靈君身上。「未曾忘記。」皮笑肉不笑是楊靈君在大熹宮練就的好本領,她剛說完李宸昊便立即摟上她的肩。
 
    兩身孔雀藍白絨外衣搭配銀冠藍寶石,那兩張淡然的秀臉默契地對望,他們極似一對恩愛夫妻。
 
    李軒勾起嘴角,走上石階牽起萬秋影的手道:「大冷天的,都快些上大熹殿吧!」
    「是。」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赤狼輝明也曲起右手在左肩躬身答應。


 
    從大熹門走上大熹殿的路很短,但這足夠讓楊靈君再次憶起與赤狼輝明相識的過去。
 
    那年北羲使者帶著赤狼輝明來到大燁朝貢,卻隱瞞赤狼輝明世子身份,直到使者團離開長安後大臣才知道北羲世子隨團出使中原。赤狼輝明和楊靈君同歲,當年她將和親信物扔入湖中時,他也在一旁觀望,那銀鐲還險些砸中了他。雖然兩人已多年未見,但近年北羲與中原局勢變化巨大,大燁楚陽公主為偷生而嫁給仇人之子一事更是轟動天下。
 
    「請父皇,母后安,還望父皇母后寬恕兒臣遲到之罪。」
 
    賓主等人才剛依次坐下,惠王便牽著王妃跪在地上請罪。李軒揮手讓李舒文與林婉瑩起身,樂呵呵讓惠王自罰三杯,這是今日上演的第一齣戲。所謂「遲到」只是託辭,在座除赤狼輝明外無人不知惠王乃是奉皇帝命令在長安城門監督北羲人的一舉一動。
 
    李舒文與林婉瑩同著白絨荷葉綠衫袍,夫妻倆急急坐在太子與晉王之間。赤狼輝明和三位北羲大臣並排坐在皇子公主對桌,文武百官與北羲三人則坐在同一邊。
   
    李軒招來張虎給自己倒了杯酒,又望向左方問道:「輝明今早才到長安,午後可有休息過?」赤狼輝明右手又曲在左肩前,畢恭畢敬地答道鴻臚寺寬敞舒適,他抵達長安後便歇過了。李軒心滿意足地點頭,繼而舉起酒杯道:「來,我們為大堯與北羲共飲一杯!」李瑛華餘光瞥了眼赤狼輝明,遂放下酒杯,故作玄虛地問:「世子,北羲近來如何?一切可還安好?」赤狼輝明點點頭,又將婢女剛斟滿的酒杯飲盡。
 
    李宸昊朝楊靈君挑眉,楊靈君望了眼神情祥和的李軒,遂讓安瑤告知秀女宅內的紫蘇可以安排舞姬上場。
 


    李軒與赤狼輝明寒暄好一會兒,左不過是北羲與大堯風土人情的不同,李瑛華乘機追問赤狼輝明為何北羲王不親自來大堯。赤狼輝明支支吾吾,只道父親染了風疾不便遠行,隨即拍手傳來侍從,將一箱又一箱的珠寶瓷器奉給李軒。
   
    日落,明月高掛,大雪紛飛。殿內酒氣曖昧,在座各人絲毫未感屋外的嚴寒。
 
    李寧月坐在李宸昊身後,見哥哥不停夾菜給楊靈君,不免醋意大發。李寧月放下筷子,噘嘴看向座末的袁廣齊,見他不是埋首喝酒便是抬頭望著楊靈君,又轉而怒火攻心。
 
    「朕聽晉王道晉王妃為今晚宴會備了不少節目。」李軒接過萬秋影剝好的橘子,不斷往右邊尋找晉王妃的身影。楊靈君起身屈膝回話,笑言近來特意命教坊姑姑排了一支名為「安」的舞。李軒聞言開心,料想舞中自有玄機,遂興高采烈地喝了杯暖酒。
   
    胡琴聲悠悠從赤狼輝明身後傳來,高亢嘹亮的節奏與暗啞沉悶的羯鼓相互配合,穿著紅衣褲的舞女衝進殿內對著賓客搔首弄姿,盡顯北羲的熱情奔放。舞女手中的銀釧叮噹響,忽然分開兩排站在案前,悠揚簫聲與幽雅古琴自皇子公主身後響起,身著白襦裙、手握黑折扇的舞姬緩緩走進殿內,與胡服舞女翩翩起舞。
 
    紅中一片白,白中紅一片,黑折扇似冬日的魅蝶,悄悄點綴著紅白的枯燥。又,殿外傳來陣陣宏厚的大鼓聲,所有舞者放開腳步快速旋轉⋯⋯「嘩!」一聲,胡服舞女攤開從髻上取下的髮飾,原來也是一把黑折扇。
 
    殿外鼓聲隆隆依舊,鼓手敲打的節奏越發快速,舞女面帶笑容地排起隊形,猛地鼓停,黑扇已化「安」。
 
    「好!著實好!賞!晉王妃與教坊各人皆賞!」李軒笑得合不攏嘴,連忙揮手讓張虎準備賞賜給眾舞者。「吾今日見大堯之大氣矣!」赤狼輝明亦為之震撼,遂起身朝李軒行禮,順便望了眼低頭安座的楊靈君。


 
    胡舞先行,漢舞隨之,黑扇一揮,兩族皆安。這舞想炫耀的可不是大堯舞者精湛的舞技,編舞者乃想透過此舞表達對北羲的尊重及歡迎,並將亂世下可遇不可求的「安」字贈予雙方。
 
    此編舞者並非教坊姑姑,乃晉王妃。
 
    舞女退去,赤狼輝明喝了口酒,忽然笑道:「這『安』字既是送給大堯與北羲,看來延續邊境安寧須我們共同合作才可以。」李瑛華向赤狼輝明敬了杯酒給,直言此乃應當。「不然,」赤狼輝明仰頭吞酒,搖頭鬆眉道,「在場大概只有楚陽公主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此話妙哉。
 
    李舒文與李宸昊相視一眼,急忙笑道世子之語聽得人糊塗。
 
    楊靈君專心致志地將碟中魚肉的魚骨挑走,轉而將魚肉遞給李宸昊,似乎沒聽見赤狼輝明的話。李宸昊接下那碟魚肉,強顏歡笑牽住楊靈君的手,拇指不斷揉著她的手背。
 
    「這家臣若管不好,輕則如北羲和北晨,不然⋯⋯楚陽公主,輝明說得可對?」
 


    初生牛犢不怕虎,赤狼輝明竟敢公然揶揄李軒家臣弒主,有違君臣之德。張虎深吸一口氣,邊用衣袖擦汗,邊觀察皇帝的神情。除了惠王夫婦緊張地望向楊靈君,大熹殿無人敢抬頭,一時寂靜無聲。李寧月心中亦是一緊,她雖然討厭楊靈君,可若現在她說錯一句話,隨時會牽連到晉王府。
 
    楊靈君拿起桌角的手帕擦手,藉著餘光,袁廣齊望見她將手帕甩在桌上,緩緩向殿中央走去。
 
    孔雀藍的裙襬蓋過人人可踐踏的紅毯,她的步履很輕也很柔,不過是走向不知死活的未來罷了,無需大肆宣揚。
 
    「靈君⋯⋯」李宸昊見她向赤狼輝明走去,連忙跟上她。
 
    他仰望她,該有十年未見了,她還如少時蠻橫;她俯視他,未想十年後還能與他相見,他還和當年那般可惡。
 
    「啪!」
 
    楊靈君從髮髻上抽下金蝶梅花步搖,將其狠狠插入赤狼輝明桌上的烤羊排。她望著他,無情地將瓷碟連同羊排一分為二,隨即將步搖「哐當」扔在他的桌上。
 
   若可行,此刻她更欲將這枝步搖插進狂妄的異族人頸後。


 
    楊靈君跪地高舉破碎的碟子與羊排走到殿前道:「父皇,兒媳願萬國皆能如北羲般早日與我大堯締結盟約,造福天下萬民!」
   
    依舊是萬籟無聲,一聲「父皇」,一句「兒媳」便讓囂張無禮的北羲人無話可說。
 
    李宸昊回過神,撲通一聲跪在楊靈君身旁高呼:「陛下萬歲!大堯千秋萬代!」
 
    大熹殿內眾人慌慌張張地跪地跟著李宸昊大喊「陛下萬歲!大堯千秋萬代!」,他們也不知自己跪的是高高在上的李軒,還是楊靈君的聰慧。皇帝笑著點點頭,又扭頭看向左方依舊坐在座上的北羲世子。
 
    「萬歲」聲不絕於耳,赤狼輝明咬牙帶著下屬單膝跪在楊靈君身後,不情願地喊了句「大堯千秋萬代」。他終究是敗給她。十年前她對北羲視若無睹,十年後她亦甘願紆尊降貴與仇人聯手排除異己。
 
    她帶給他的這些羞辱,必定讓她付出代價。
 
    歌舞畢,人群消散在一片白茫茫中,失了溫度的大熹殿只餘下酒氣薰天。
 
    「冷嗎?」
 
    昏暗的馬車內他握緊她的手,明明是冰冷如雪,她卻搖頭。他知道她最近為了準備宴會早已身心疲倦,今夜那場風波想必讓她更難過了。那是她第一次當眾喚他的父親作「父皇」,亦是她第一次於他父親面前自稱「兒媳」,不知是否心甘情願,但總歸她並無否認她是他的妻這個事實。
 
    「那在思忖什麼?」
 
    「我總覺得東宮溫順得蹊蹺。」
 
    「還有四日赤狼氏便會啟程回北羲,很快便都過去了。」
 
    「四日亦可發生許多事,就如短短兩年已是物是人非。」
 
    她將手從他掌中抽回,提著長裙下車,輕盈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淺淺的印記,就如她說出「物是人非」時那般淡然無情。
 
    她還是不願接受他。
 
    也對,殺父弒兄之仇又怎能輕易放下,何況她心中住的從來便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