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了。」
 
    似是知夜要來,陽蓄力將光往自身收回,風起雲湧,天邊已然垂掛著一顆橘紅的火球。緩緩地,徐徐地,它往樹林後隱去。瞧不見它了,只見林子後一抹橙紅,既像脂粉又如血。
 
    這是楊靈君第一次目睹京都以外的日落。八歲那年的中秋,父皇也曾帶著她走出大熹宮,她牽著父兄的手,於河邊等待日暮的來臨。但也只有那一次,其餘的日子她大多待在皇宮裡。偶然她亦嚮往宮外的生活,只是不論父皇東巡還是南下,她都不曾參與。久而久之,父兄皆以為她不喜踏足民間。是厭惡吧,她極度厭惡父皇身旁總有各色各樣的女人,出巡時更甚,連娼家也有。好在哥哥一般留京監國,而嫂嫂也會隨之入宮,這樣她倒更自由了。那時候還沒有修兒,她便常常拉著嫂嫂陪她放紙鷂。不過嫂嫂常言她乃太子妃,需端莊賢淑,故她只得拉著安瑤繞著後花園跑。
 
    金燦燦的陽光灑在一身紅衣上,輕輕地,溫暖了記憶中少女,一片血色。
 
    「嘶⋯⋯」
 


    房內似有異動,楊靈君急忙跑進屋,提著裙邊蹲在榻前。李宸昊眉頭緊蹙,猛地睜開眼,見楊靈君安然無恙,隨即奮力將她扯進懷中。熱得很,她將他推開。
 
    「可好些了?」
 
    「你怎的還穿著這身衣服!」
 
    她看著他,波瀾不驚。他望著她,臉紅耳赤。
 
    李宸昊大概想尋死。
 


    他明知道她初次來這茅草屋,亦記得自己還未告訴她櫃子裡有替換衣物便昏倒了,唯看見她那身紅嫁衣便來氣⋯⋯其實她穿紅色正好,襯得那張臉更溫婉俏麗,若果她平日亦願意多穿紅衣便好了⋯⋯總之,李宸昊現下想尋死。
 
    「知道了。」
 
    楊靈君並無氣惱,反倒是起身往窗下的櫃子走去。適才她見魏老頭從櫃中取的藥箱,於是打開櫃子往裡摸索。找不到衣物,她似乎只摸到了冷冰冰藥罐。
 
    「另一個⋯⋯」
 
    李宸昊見她尋不到衣物,心有餘悸地望了眼靠牆角的櫃子,隨即又低下頭。他哪敢望她。楊靈君見他低頭發愣,遂舉起一堆粉白衣物朝他揮了揮,李宸昊點點頭,一不小心與她對上眼。她似乎真的沒有生氣。是因為他受傷了?還是她累了?
 


    銀飾叮噹作響,楊靈君轉身,扯下腰繩,紅衣落地。
 
    李宸昊扭頭望向床尾的窗,波光閃爍,塵土飛揚,鈴鐺聲不絕於耳。她究竟在想什麼,為何寬衣也不同他說聲?必定是多想了,於她心中他僅是故人一個,所以才毋需介懷,想來是如此了。皆是一時綺麗。
 
    「王爺。」
 
    他回頭,溫熱的唇剛好撞上她眉間的紅花鈿,餘暉下,無比艷烈。
 
    「王爺可要換衣裳?」
 
    睫毛微顫,黑眸子緩緩向上,然後望進他的眼底。
 
    楊靈君見李宸昊久久不回話,捧著衣物坐在床邊,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怎的又燒了⋯⋯」她又換了另一隻手貼在他額頭上,隨後搖著頭將手放下,明明醒來前燒就退了。有了,魏老頭離開前和她說待李宸昊醒後,要讓他再喝一副藥,而適才魏夫人來送午膳時又再提醒了她一次。
 
    「等我。」


 
    楊靈君放下衣物便往屋外跑,留下渾身滾燙的李宸昊在房內。抿著嘴回想,仍有餘香,不燒著才怪。可他是她夫君,按道理這應該很平常才對,所以不必耿耿於懷,至少她亦若無其事。唯當人極珍愛某樣事物之時,方如此提心吊膽,捧著怕碰壞,掖著又怕悶壞了。說到底,他總是拿她無辦法。
 
    「魏夫人熬的肉末粥。」
 
    下了樓一趟,楊靈君見李宸昊還望著被子發呆,遂捧著粥在榻邊坐下。李宸昊剛想伸手拿粥,卻不小心扯動背後的傷口,眉頭一皺,楊靈君便將盛著粥的湯匙塞進他嘴裡。「吃完了粥再吃藥。」楊靈君說完,又往李宸昊嘴裡塞了勺粥。她像位老先生,總是不苟言笑,繼而悄然完成該做的事,不過她低頭吹粥的模樣卻又若位細心照顧病人的醫師。
 
    「歇息片刻再喝藥吧。」
 
    「稍等。」
 
    楊靈君望了眼李宸昊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又抬眸盯著他,靜待王爺發話。可他眼神閃躲,總不肯說,似是有什麼難以啟齒。不知是否她的錯覺,李宸昊病後卻似孩童,說話扭捏作態,絲毫不復昔日從容自信。「怎麼了?」她終是忍不住問。「頭髮⋯⋯頭髮亂了。」李宸昊剛說完便扶著她的肩,徑直將她轉了過去。
 
    李宸昊一把握住楊靈君披散在肩髮絲,拇指輕輕滑過她的後頸,楊靈君不禁聳肩。原來她還怕癢,遂,李宸昊總有意無意地觸及她的後頸,繼而望著她抖動的身子偷笑。他兒時亦給妹妹綁過頭髮,不過每次妹妹皆氣鼓鼓地走了,留下他一人哈哈大笑。李宸昊的手腕輕輕一轉,將手中那束髮絲繞成一個圈,他從床尾那堆衣物中扯出粉髮帶,手忙腳亂地綁了起來。
 


    「可以了!」
   
    楊靈君無奈地吹了吹掛在臉龐的那縷頭髮,「這便是王爺理想的妻子形象?」見他沒回話,於是她轉身將鬢邊散亂的髮絲塞進髮帶裡。她沒有再同他說一句話,拿著碗便下樓了。李宸昊一人在房裡樂呵呵,那自然不是他理想的妻子形象,他理想妻子的形象一直隨著適才人而常常轉換。
 
    雖已是初春,但晚間依舊微涼。大風吹過,林子便陣陣沙響,落葉飄散。「滋」的一聲,草屋亮堂。
 
    楊靈君將窗子放下,又用木樁把門閂好,隨後拿著藥箱在李宸昊床邊坐下。她說要替他換藥,於是順手扯下他的衣帶,他倒是窘迫起來,說是要自己來。楊靈君二話不說,只點點頭,將布與藥都塞在他手裡。她倒是不客氣,雙手一翹,在旁靜待他下不來台。「還是⋯⋯有勞王妃了。」他思忖一番後,又將藥和布還給她,乖乖轉身等她將他的衣物扒下。他看著很不情願,於是楊靈君替他清洗傷口時,特意施了些力。她這是在提醒他輕易不要得罪她,不會有好下場的。
 
    李宸昊憋著氣,抓緊腿邊棉被。一絲溫熱的氣息游過他的後背,順著肉骨的起伏,於他的傷口上停下。軟糯的指尖隔著藥粉總在箭口四方打圈,實在是不安份極了,倒是鬧得他心癢。他嚥了嚥口水道:「靈君⋯⋯可以了嗎?」但她沒有回話,反倒是動作越來越輕柔。他又問了一次,背後的人才懶懶「嗯」了聲,隨即從後抱住他⋯⋯替他包扎。
 
    「抬手。」
   
    李宸昊沒有聽見楊靈君同他說話,還沉浸在適才與她貼得近的過去裡,「抬手。」,楊靈君又說了一次,他方愣愣抬起手來。楊靈君替他換下舊衣物,起身連著藥箱往窗下的櫃子走去,又從放衣物的櫃中裡取出一床棉被。見她抱著棉被站在那裡,他拍了拍床榻道:「地上涼。」楊靈君若有所思,轉而挪動腳走向李宸昊。他們乃夫妻,亦非首次同床共枕了。
 
    何況,若此情此景還矯揉造作,恐怕她只有冷死自己的下場了。


 
    「你猜到了我會來救你,對嗎?」
 
    「沒有。」
 
    礙於背後的傷口,李宸昊側著躺,他的視線裡只有仰望樑柱的楊靈君。
 
    「為什麼?」
 
    她似乎從餘光窺探到他轉瞬即逝的失望。不過實話實說罷了,她確實以為今日會死在紅轎裡。從前便聽那些嬤嬤言和親公主都不得尋死,否則將連累全族性命,所以大多都是哭哭啼啼上了馬車,最後年紀輕輕便客死異鄉。可她不一樣,她的家人都死了,所以她亦可以毫無牽掛地死去。今日李宸昊若再晚出現些,怕只能尋到她一副濃妝艷抹的屍骨了。
 
    「陛下若是知道了,該怎麼辦?」
 
    她沒有回答他,而是問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她知道如果赤狼明輝沒有北羲世子的身份撐腰,他必定會將他千刀萬剮,更不會讓她被迫穿上嫁衣。可她著實沒有想過他會為了她違抗皇帝的詔令,那可是殺人如麻的李軒。
 


    幽幽的燭火下,她雙眸閃動,盈盈澈澈,似一汪春水。李宸昊想了想,只道一切都是他與袁廣齊以及惠王所謀劃的。李軒強迫大燁唯一皇家血脈遠嫁北羲和親一事民眾早已議論紛飛,上朝時亦有大臣向他提及,故他本想放棄和親一事。唯赤狼輝明所開出的條件實在誘人,故他不顧一切地逼迫楊靈君遠嫁北羲。所以只要讓李軒得到想要的,想來他也不會在意楊靈君是留在大堯還是北羲。
 
    「廣齊?」
 
    果然,她什麼都不在乎,心中只想著袁廣齊。他很想再靠近些,想看清她的眼眸為何只有見袁廣齊,他還想窗外的風再小些,如此便可聽清她的心聲。「為何喜歡袁廣齊?」他還未張口,她卻先問了:「王爺當真對太子之位未存任何想法?」這個問題倒將他難倒了。他本只願做隻閒雲野鶴,隨意於朝中混個閒職度日,得空便去惠王府調琴煮茶。可如今太子勢力日益壯大,已然威脅到他身邊的人,恐怕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眨巴眨巴眼,又問:「魏老頭亦是王爺府上的人嗎?」他點點頭,又搖頭道:「不是,他們夫妻倆是前些年我來此處打獵時碰到的。魏老頭上山砍柴時受了傷,我便送他回家。我見此處地形複雜,環境幽深,便於此蓋了個草屋,好讓心情不快時,能有個好去處。」李宸昊側躺久了,微微挪動身子換了換姿勢,想用左手枕著頭,卻又不小心扯到了傷口。楊靈君見他面容扭曲,連忙扶著他,深怕他不小心便往後躺去。可看著她,他似乎又不疼了,只望著她問:
 
    「白日我昏倒後,靈君都做了些什麼?」
 
    捲翹的睫毛抖個不停,楊靈君二話不說,夾著被子就往床外翻去。
 
    林中渺無人煙,偶爾天空傳來雀鳥嘰嘰喳喳玩鬧聲,再不若,便是風吹樹響。魏老頭走後,她便忙裡忙外,將屋子打掃了一次。榻上躺著的人眉頭深鎖,面無血色,他看著很是脆弱無助。不知怎的,她想靠近他些,於是她幽手幽腳地走向榻邊。她蹲在床前盯著他許久,好像還不夠近,於是她爬上了床,躲進他的被子裡。濃密的長眉,緊閉的雙眼,高挺的鼻子,她看清他了。「宸昊⋯⋯哥哥。」她說。而後她於他身旁睡下了,再醒來時便遇見魏夫人送來飯菜,她便隨意吃了幾口,然後站在屋外靜候他醒來。她還獨自看了一場長安以外的日落。
 
    「靈君可是在想長安?還是⋯⋯在想長安裡的人?」
   
    楊靈君依然悶不吭聲,李宸昊只得望著她的背發愣,他在想她會想些什麼。
 
    一簾青絲貼在她的背上,隨著她的呼吸而起伏。淺淺地鼻息聲,她似乎睡著了,如此之快,想來今日定是累極了。他似乎不欲回長安了,甚至盼望傷口好得慢些,而明日亦最好也來得遲些。
 
    李宸昊這麼想著,枕邊的人卻忽然轉過身來。
 
    她閉著眼往他身旁躺去,隨後他腰間一熱,似是有條溫軟的小蛇趴在腰上。她抱住他,又往他身上靠去,熱氣不斷往喉結上噴去。他想躲,竟也無處可逃,於是他索性借著燭光細細欣賞這副心心念念了好些日的面孔。昔日稚嫩冷傲的臉龐又與眼前從容淡然的面容相疊,他亦未曾想過此小娘子他一悅便是三載。
 
    燭火搖曳,紛紛擾擾。
 
    修長的脖子試探地往前伸去,兩片軟潤的粉唇落在她的眉宇見,此刻便是他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