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藍的天邊橫著一道朱紅,橙粉雲彩逐漸消散,嬌小玲瓏的朝東方呼喚,微光下黑沉沉的衣裙越發油亮。
 
    燕歸,又一年春。
 
    屋簷滴答,盈盈晶淚滴灑在地,冬還未完全離去,地依舊堅硬無比。「啪嗒」隨之炸裂,細微如沙的珠水四處噴灑,滋潤大地後化為一灘污水。
 
    雪水貼著地,張牙舞爪。
 
    破曉時分,天還未明,萬秋影的貼身宮女嫚娘領著宮娥走進相思閣。和她的主子一樣,嫚娘臉上總掛著可藹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不過楊靈君不喜歡這種善良。
 


    嫚娘揮揮手,捧著衣飾的宮女便上前將楊靈君緊緊圍住,輕手輕腳地扒下她的外衣,又謹小慎微給她換上紅嫁衣。
 
    「晉⋯⋯楚旻陽公主真真是奴婢見過穿鮮紅色最為俏麗之人。」
    「是嗎。」
 
    柳葉眼眨個不停,楊靈君對著銅鏡左搖右擺,仔細打量自己的第二套婚服。她又笑了,不知是在笑嫚娘還是笑自己。嫚娘自是訝異,卻又不敢多言,於是笑著將楊靈君引向梳妝台。
 
    嫚娘巧手,左翻右擺,不一會兒便給楊靈君梳好髻座。宮女捧來金髮冠,將其套在楊靈君的髮髻上,雕滿繁花的金簪穿過青絲金冠,牢牢立在楊靈君的頭頂。
 
    「我自己來吧。」嫚娘未曾歇停,又是給楊靈君傅粉,又替她畫唇,不過這花鈿她想自己畫。上一次出嫁時也是她親自畫的。眉間濃重一筆,熊熊烈火。她又出嫁了,不對,換了件禮服,她又被大堯天子當作禮物轉贈他人。


 
    翹頭鹿皮靴剛好接住紅裙襬,衣袍上金飾叮噹作響,楊靈君望著軒窗外的梧桐樹發愣。想起了廣齊,還想起了安瑤,至於⋯⋯
 
    「嫚娘姑姑,東宮送來賀禮,恭賀楚旻陽公主覓得良緣。」
 
    「玉姝姑娘來了,快,替公主收下禮。」
 
    「陛下、皇后與眾王爺已在大熹久候,唯晉王還在醉酒⋯⋯勞煩嫚娘姑姑帶公主去殿中向陛下行離別禮。」
 
    至於李宸昊,或許他的父皇會再賞位靚麗夫人予他。


 
    自楊靈君被李軒軟禁後,這三日玉姝皆來相思閣不下三趟,不是替東宮送飯食,便是替東宮送嫁妝。而剛巧,她總能無意帶些宮外消息來,例如晉王在千秋殿外跪了一整晚;安瑤哭著求晉王迎公主回府,卻被爛醉如泥的晉王踢傷;大堯與北羲簽訂的盟約已向外公佈,大軍稍後亦將前往北羲⋯⋯
 
    她又坐在梳妝台前,安了支銀簪於髮冠旁,聽聞北羲亦崇白尚銀。
 
    「公主,團扇。」
 
    「不必了,北羲新娘無需團扇。」
 
    沒有拖地裙襬,亦無青衫外袍,楊靈君緩緩行出相思閣,踐踏著雜草步向院門。一步,又一步,原來每次離開相思閣皆帶著不同的心情。甚至不同的裝著,髮飾,嫁衣。
 
    叮鈴噹啷響,十八的姑娘要嫁人了,又。
 
    大熹宮內擠滿了人,除了惠王妃外,他們皆面帶微笑,畢竟乃天大喜事,且事不關己。
 


    李軒坐在殿中央,滿眼憐愛地俯視正向他下跪行大禮的兩位手下敗將,嘴角越發上揚。行完禮,彬彬有禮的新郎伸手欲扶起妻子,卻見她不知好歹地撐著身旁的婢女起身。他冷哼一聲,將手收回。再倔強高傲的人,出了長安城遲早會向他求饒,所以他不著急。
 
    那對穿著紅衣紅袍的新人轉身往大熹殿外走去,皇帝與皇后鶼鰈情深地牽著手起身相送。天子笑得燦爛,他僅以一個女子便換得整個天下,甚至收復丟失近百年的失地,有此豐功偉業又何懼人言可畏,倒是那皇后看著新娘離去的背影嘆息搖頭。雖然自大燁起,女子和離改嫁及寡婦再嫁等皆常有之事,唯若這位新娘心不甘情不願地遠嫁他國,鮮有耳聞。
 
    抬腳走出大熹門,楊靈君便看見受傷初癒的袁廣齊正站在大紅馬車旁等她。待她走近,他卻沉默,甚至不願望她。玉姝明明說他是為了她而不顧傷勢主動請纓出征,想必他心中是有她的,可為何如今卻不肯望她?
 
    「還是快上車吧。」赤狼明輝發話了,話語中帶著不滿。楊靈君與袁廣齊那些流言他也聽過不少,不僅如此,他還曾替李宸昊感到可憐。他又深歎了口氣,楊靈君依舊無動於衷。
 
    「上車吧。」袁廣齊說。
 
    楊靈君點點頭,腦袋上的珠釵晃個不停,她帶笑鑽進馬車,只要是廣齊說的話她都聽。只是此刻她無比好奇對於再一次送她出嫁的他作何感受。
 
    袁廣齊騎上停在婚車後的馬匹,赤狼輝明翻上婚車前的駿馬舉手高呼:「出發!」隊伍前數十名北羲將士輕夾馬肚,領著聯姻隊伍緩緩走出廣運門。
 
    馬車內的人閉上雙目,她心中無念無想,身體隨著車子搖晃。初時她還能靠著車窗外的人聲估摸自己身處京城何處,可出了關口後,除了沉悶的馬蹄聲外,便只有無盡的蟲鳴。顯然,這是她從未踏足的陌路。


 
    不知又過了多久後,她越發覺得燥熱,遂柳葉眼輕啟。應當快午時了,她心想。蔥指取下髮冠旁的銀簪,「嗒」,用力一扯,銀簪轉瞬成了銀針。
 
    馬車搖晃,陽光伺機躲進車窗內,紅衣倒把那幼細尖銳的銀針映得嫣紅。她又閉眼了。很快,那冰冷的利器便將抹上最高貴溫暖的鮮紅。
 
    「停車!」
 
    馬車忽然劇烈搖晃,銀針跌落,楊靈君來不及反應,急忙扶著車身。
 
    「大膽!此乃大堯婚車!」
 
    她還未回神,只依稀聽見前方有人高呼,未幾,車外刀光劍影。看來今日總是要死,她倒好奇究竟是何人敢攔下大堯婚車。
 
    楊靈君扶著門框往馬車後探頭,關在車裡好幾些時辰了,忽地瞧見烈日,她直覺得頭暈眼花。蹙眉搖頭,耳邊盡是撕打聲,迷糊間有位黑布蒙面的男人抓住她的手腕⋯⋯「鏘!」赤狼輝明揮刀砍向那人的鐵護腕,兩人邊打邊往馬車後退去⋯⋯
 


    楊靈君走出馬車,起身四處環顧。上一次目睹如此混亂的局面,大概是大燁滅國之日。那日也是這般亂、吵鬧、撕心裂肺⋯⋯不同的是那日袁廣齊不在她身旁,他亦未曾如今日這般為她而戰⋯⋯
 
    馬蹄達達,塵土飛揚,袁廣齊身後有位黑布蒙面的男子向她奔來。看不清他的臉,白衣飄飄,只是那對明亮堅定的雙眸⋯⋯
 
    「叮鈴鐺⋯⋯」
 
    那男子牽住楊靈君的手,猛地一拉,她坐上他的馬,後背緊貼他的胸膛。
 
    赤狼輝明眼看新娘被人擄走,連忙騎馬追上。男子見他窮追不捨,於是從懷中掏出一包粉末,狠狠朝赤狼輝明撒去。
 
    「嘶⋯⋯」
 
    身後的人忽然一弓,楊靈君不由回頭張望,卻見他右背後中了箭。
 
    駿馬駝著男女往深山奔去,一白一紅的身影在竹林中亂躥,記憶亦奔騰不息,昔與今被翠綠吞噬。


 
    那年在大熹宮御花園與他初見,她跌入他的懷中,茫然下他將她摔在地上⋯⋯第二日她興致盎然拿著風箏來御花園玩鬧,瞥見他站在金水河邊,為報昨日之仇,於是上前嚇唬他。不料他敏捷一側,她險些跌進河中,於是驚慌失措下摟住了他⋯⋯她見他趴在案上午休,正準備捉弄他時,卻見他手肘下壓了幅畫。她挪開他的手取畫,只見灰白畫紙上立著一手持紙鷂的無臉女子。後來再見那幅畫是在晉王府書閣,泛黃的畫卷旁赫然寫著「靈君」──
 
    「靈君,快下馬。」
 
    冰涼的玉手覆上白皙的寬掌,楊靈君的思緒從過去抽離,借著李宸昊的手翻身下馬。
 
    「傷口可疼?」
 
    李宸昊邊搖頭邊脫下面罩,扭頭便把背上的箭尾折斷,急忙牽著楊靈君往山林深處跑去。越過小坡,兩人沿著小路走下山谷。李宸昊一路上同楊靈君說了許多,他告訴她今日這齣搶親戲碼是他與袁廣齊商定的,而李舒文亦會於宮中為內應,確保不會引起赤狼輝明的疑心。
 
    「可日後我又該以什麼身分面見陛下?」
 
    「自然乃吾妻。」
 
    李宸昊見無人跟上,遂放慢腳步。「吾妻」二字總算是說出口了,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他也決不會讓她委身嫁給赤狼輝明。除非她傾心,例如袁廣齊,或許他這次願意放手。否則不論重演百次,他亦會作出如今日一樣的決定來。
 
    溪水流淌,雀鳥啼鳴,藍天白雲下一座草屋隱在綠蔥蔥的山林裡。
 
    李宸昊牽著楊靈君繞過膳廚走上房間,每行一步,楊靈君的衣飾便叮噹作響,只是現下聽來倒比適才順耳得多。草屋不大,一眼便能望盡。除了門前靠牆的一張床外,便只有窗下的兩張木櫃和櫃前的案几。楊靈君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這屋雖然很小,也很簡陋,但她著實喜歡。
 
    「靈君⋯⋯」
 
    李宸昊輕喚了一聲,隨即倒地,箭尾觸地,似乎又往他後肩深陷。
 
    楊靈君驚慌失措地將李宸昊抱在懷中,連忙呼喊幾聲卻未見他有反應,慌張地將他拖至床上。
 
    「宸昊!」
 
    因受驚過度而冰涼的手依舊無法將床上的人喚醒,只見他眉頭深鎖,額上冷汗不斷。楊靈君急忙將被子堆疊在李宸昊身後,深怕一個不慎箭簇刺穿他的肩骨,又轉身手忙腳亂解下那被鮮血染就的白衣。緊裹箭簇的皮肉已然發紫,紅中帶紫的污血不斷從傷口溢出,幽幽滑向箭柄的末端,顯然李宸昊背上的箭帶毒,且已毒發。
 
    若然今日他因她而死,那她必定⋯⋯不會的!
 
    楊靈君脫下紅外衣,將其輕輕披在李宸昊身上,提著裙子便跑下草屋。適才與李宸昊走下山谷時,她瞧見小溪對岸立著一座炊煙裊裊的竹屋,遂她憑著記憶跑出層巒疊翠的樹林,奮不顧身奔向那竹屋。
 
    「請問⋯⋯有人嗎!」
 
    一向有禮的天之貴女失了分寸地推開竹屋的門,與屋內的兩位老者面面相覷。老婦見來人衣著不凡,又看著眼生,便笑盈盈走上前。
 
    「請問⋯⋯此處可有醫師?」
 
    「或者貴人可⋯⋯懂醫術?」
 
    「我只有這些⋯⋯願以此換藥!」
 
    老婦還未開口,楊靈君便一連說了好些話,還邊說邊將頭頂金光閃閃的髮冠脫下,將它塞在她手中。老者見妻子茫然,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楊靈君思索一番,只道「溪邊草屋有人中箭,箭上似乎有毒」,老者聞言臉色驟變,急忙提著藥箱往屋外跑去。
 
    楊靈君氣喘吁吁跟在老人身後,明明受傷之人是她夫君,可眼見這老頭比她還著急,背著藥箱卻仍健步如飛。不待楊靈君引薦,老者便推開圍欄往草屋上跑去,見李宸昊滿身鮮血倒臥在床,驚呼一聲「少爺」便癱坐在床頭。
 
    「少爺⋯⋯何時中箭?」
 
    「約莫一個時辰前。」
 
    「可知何人所為?」
 
    「北羲人。」
 
    那老頭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白瓷藥瓶,轉而拿起另一支翠綠藥瓶。楊靈君扶著李宸昊的頭靠在腿上,輕手扯下適才披在他身上的外衣,將背後的傷口展露給老人查看。
 
    「唉⋯⋯」
 
    老人輕輕一按,污血又從他後肩的傷口溢出,紅中帶紫,「嗒」,落入她的掌心。
 
    「毒素已擴散至整個右肩骨⋯⋯」老者搖搖頭,從藥箱拿出一塊素布,「只能硬拔了。」此話不錯,她雖不懂醫,唯見傷口表層的肌膚已發紫,亦深知若再不施藥,只怕那右手要不得了。雖則如是,可他已虛弱不堪,倘若硬生生將箭從他身上扯出,那又該多痛⋯⋯若然並無赤狼輝明的挑撥,今日就不會如此了,也不對,一切似乎皆因她而起⋯⋯
 
    「嗒⋯⋯」
 
    膝上的人猛地一抽,血腥味頃刻間撲鼻而來,楊靈君只覺得有三兩滴血沫正掛在她頸間。而後她再也沒去聽老人說些什麼,光影搖擺,只見李宸昊失了老人身軀遮擋的臉龐更是慘白。淺而暖的熱氣斷斷續續在她的膝上徘徊,他比平日看起來脆弱了不少,恍若當初嫂嫂懷中的楊德修那般脆弱。
 
    老者用凈水替李宸昊擦拭傷口,又以翠綠瓶中的豆黃粉末將紫紅的箭口填滿。想必極度刺疼,即使昏迷了,李宸昊也不禁抖了抖身軀。那老者又從藥箱取出一卷白布,將其繞著李宸昊的前胸後肩好幾圈,隨後熟練地在他左胸口上打了個結。
 
    「適才形勢危機,沒來得及向夫人行禮。」老者收好藥箱後,顫顫巍巍俯身道:「老朽魏氏見過夫人。」
 
    魏老頭突如其來的行禮倒是將迷糊的楊靈君驚醒,於是她急忙上前將他扶起。說來也奇怪,她既沒見過魏老頭,亦未曾向他提起自己與李宸昊的關係,何況她今日一身紅嫁衣,可這老頭卻深信她是「夫人」。而且這魏老頭稱李宸昊為「少爺」,而非「王爺」,又對這草屋的一切業瞭如指掌,似乎他才是這屋的主人。
 
    太多疑惑了,楊靈君還未開口問,魏老頭拋下一句「稍後老朽會讓內人給少爺夫人送些吃食來」,便背著藥箱急步走下草屋。
 
    榻上的人臉色蒼白,呼吸也很緩慢,彷彿那張被子如千金重,壓得他喘不過氣。從認識他的第一日起,楊靈君便只記得他那明亮的笑容,她總覺得他的嘴角下藏著兩顆明珠。她的記憶裡也尋不出他惱氣的模樣,能想起的也都是他朝她笑⋯⋯
 
    不對,她想起了,他是憤怒過的,唯每一次皆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