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窗微掩,旖旎風光,陽光於白紗前止步。
 
    幼嫩的前臂傾於床沿,腕上的蓮花銀釧淺淺晃蕩,左肩上架著一張白淨的臉,嘴角微揚。床前的人見她難得睡得深,便輕輕握著她手往被下藏去,趁她未醒,又在其眉間一吻。睫毛騷弄下巴,她剛好睜眼。
 
    「做什麼夢了?竟笑著。」
 
    「沒有。」
 
    李宸昊雙耳通紅,慌張地將楊靈君從榻上扶起。他趁著她睡著時吻過她許多次,每每落在眉間,皆揣著她不會知曉的僥倖心理而為之,可他今日失算了,好在她亦若無其事答應著。她昏迷了兩日,又在朱丹樓內休養了兩日。這幾日,不論是上朝前,或是入睡前,他都會繞來朱丹樓探望她,可每次她皆是沉沉睡去。初時,紫蘇言她常常作惡夢,好幾次是含著淚而醒,此話不假,他亦是見過的。昏迷的第二夜,她高燒不退,握著他的手抽泣,她說:「哥哥⋯⋯」所以他很好奇今日她夢見了什麼,以至於笑著醒來。
 


    安瑤端來早膳,楊靈君讓她放案上即可,言畢,她穿了襪便下床了。紫蘇服侍她換了一身朝顏紫襦裙,又替她盤了個隨雲髻,戴上一朵紫色珠花,倒是與衣裙相襯得很。
 
    李宸昊坐在案前看著紫蘇給她梳妝打扮的情景,想像著他日她替女兒打扮的模樣,竟不自覺笑了。她雙手交疊在腰前,緩緩走向他,娉婷嫋娜,眉眼淡然。「張醫師言你要多食紅棗,補氣血。」她剛坐下,他便特意盛了一大碗紅棗粥予她,還念叨張醫師要她好好調養身體。他囑咐過她許多次,要乖乖調理健康,倒沒有刻意言及孩子之事,現下能使她身心愉悅才是最重要的。「王爺今日可是休浴?」她嘴裡問的是休浴,手卻忙著給他盛了碗紅棗粥,還順便夾了塊香煎豆腐放在他碗中。
 
    王爺與王妃和樂融融,站在一旁的紫蘇暗自欣喜,高揚的嘴角是捨不得放下了。殊不知安瑤心底比她更開心,用手肘捅了捅她,又同她使眼色,遂兩人悄悄退出殿外。這是王爺與王妃第一頓一起享用的早膳,比預期中晚了整整一年。若不是中毒一事,恐怕此景需再晚些才能出現。世人常言的福禍相倚,大概便是如此了。
 
    用過早膳後,夫妻倆往如玉閣走去。因著府中是非頻生,李宸昊被李軒勒令先「齊家後政務」,故近來李瑛華於朝廷可謂風光無盡。倒也好,他本不欲與人相爭,且楊靈君身子還未痊愈,他亦無心與李瑛華鬥法。所謂「齊家」,不如說是韜光養晦的好時機,晉旼王府上下永記東宮投毒一事,如今他可算明白馮良之言了。
 
    「王爺在笑什麼?」
 


    楊靈君手握《左傳》坐在一旁,抬眸卻見李宸昊望著案上傻樂呵,李宸昊朝她招手,說是閒來無事在作畫。綠林草屋,清泉流水,原來他在畫無憂谷。他總覺得似乎有些美中不足,猶記她亦善書畫,遂邀她評點一二。
 
    楊靈君思忖一番,欲執筆添色,卻又放下筆,雙手將畫提起,細細閱覽起來。畫中的無憂谷有山,有水,有花草樹木,唯獨欠了四個人,或是兩個人。一手拈著紫紗寬袖,一手執筆取色,畫筆飛快地於紙上來回盤旋。不一會兒,停筆,畫成。藍綠的無憂谷的右下角有一粉衣女子的背影,她似在眺望叢中策馬的白衣男子。這終究成了那兩日她最難忘卻的記憶。
 
    「靈君。」他喚她,她抬眸。清澈靈動的眼眸中藏著許多故事,他未曾盡讀,唯願有日能明瞭。修長的素手潛入青絲,玉頸一覽無遺,溫熱的唇輕點額間。他忍太久了,已然忘我。
 
    紫蘇捧著熱茶走進如玉閣,恰巧撞見這一幕,隨即悄然低頭退出。貼著墻,深呼氣,不禁搖頭。或許主上是無法體會下人的感受,作為旁觀者,她覺得她家王爺幾乎十全十美,除了過於小心。若換成一般男子處於這動人之景中,怕是早已失了理智,至少也得是吻上唇,又怎會將吻落在眉間⋯⋯
 
    李宸昊鬆開楊靈君,強裝淡定地望著她,她並沒有逃避他的眼神,繼而轉身收拾案几。她這般鎮定實在出人意料,惹得他紅了耳根。
 


    「嘉靜今日是不會來了。」她若不提起,他險些就要忘了還有李寧月這個妹妹。前幾日他去過宮中探望李寧月,見她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命她將《女誡》抄上百遍才可離宮,而今日是遞交抄本的最後期限。李宸昊不解,遂追問原因,楊靈君卻笑道前幾日她來過請罪了,而她還需要完成一件事才可完全贖罪。他越聽越糊塗,但她便是不願告訴他,將畫收好後便走了。
 
    昨日辰時,李寧月捧著一疊手抄《女誡》走至朱丹樓,說是來向楊靈君道歉賠罪,順便帶彩丹回宮。楊靈君言《女誡》乃王爺給予的懲罰,不等同她已原諒她先前樁樁件件的出言不遜,蠻橫無理,魯莽衝動,愚蠢至極⋯⋯楊靈君將李寧月數落了一番,見她聽得怒髮衝冠,遂言只有幫她完成一件事,過往種種便既往不咎。李寧月心不甘情不願地追問所為何事,楊靈君笑言:「我身子好未好全,明日乃袁廣齊生辰,便勞煩公主替我同他用膳。」李寧月聞言,氣急敗壞地起身便要走,楊靈君隨手將她送來的《女誡》遞給安瑤,說是只當沒收過。
 
    現下,她應當和他於西市碰著面了。
 
    「該死!袁廣齊怎麼還不來,熱死了!」
 
    李寧月頂著大太陽站在西市入口,不斷踢著腳邊的石子,正打算走時,卻見袁廣齊走進市集。不若往日,袁廣齊頭戴幞帽,身著藍白窄袖長袍,腰間綁著一把匕首。這還是李寧月頭一次瞧見袁廣齊赤身⋯⋯和穿戴甲胄以外的打扮,竟覺得他比往日好看許多,氣勢亦溫順不少。「跟我回宮。」是她想多了,本性難移,這廝依舊粗魯。
 
    袁廣齊料想李寧月又偷跑出宮,拉著她便往西市外走去。李寧月氣鼓鼓地從他手中掙脫,說是楊靈君命她以陪他過生辰來贖罪,逗得袁廣齊哈哈大笑。楊靈君此番安排妙哉,定是知道他善於折磨人,故才將這小妮子交到他手上。既是如此,他定不負晉旼王妃的好意。
 
    「怕水嗎?」他突然湊近她,柔聲問道。李寧月望著他真摯的眼眸點頭,噘嘴道兒時曾落過水,自此未敢落過江河。袁廣齊聞言,眉頭輕蹙,一臉憐憫地望著她,隨即拉著她走出西市。
 
    兩人出了西市便往城南走去,沿道途人漸少,越發荒蕪。李寧月心有不安,想往回走去,卻又被袁廣齊抓了回來。未幾,一汪清澈見底的碧泉映入她的眼簾。她鬧著要回宮,他卻笑嘻嘻地將她拖上小舟。清風拂來,碧波蕩漾,波光伴著蛙鳴盈盈晃晃。小舟停在柳樹下,並不悶熱,反倒涼爽。袁廣齊枕著手躺在舟上仰望楊柳依依,可李寧月始終無法享受被水包圍著的美景,總想拉著柳枝攀上岸。「別掙扎了,如此安逸舒適,豈不美哉?」袁廣齊翻身,小舟搖晃,嚇得李寧月急忙握緊舟身的繩索,他卻笑道:「你若是再不安分,船翻了,我可不管你。」


 
    藍天碧雲下,一葉孤舟於柳下徘徊。恬靜,舒適,寫意。
 
    趁他睡著,她自袋中取出一盒唇脂,輕手輕腳地爬向他。玉指一抹朱紅,正欲往他額間抹去,他卻忽然翻身,一個不穩,指唇相觸。溫熱,柔軟,紅潤,指唇皆是,兩張臉亦是。他將她推開,手忙腳亂地將舟划至岸邊,確保她也上了岸後,頭也不敢回地往北走去。一人在前抿嘴,一人在後撥手,一前一後,轉而又回到西市。已過申時,想來她也該餓了,他原想帶她去悠然居用晚膳,轉念一想,又往沿路餅檔走去。
 
    他走在前頭沉思,未覺與身後之人走散,只覺耳邊傳來駿馬狂奔。未幾,群眾紛紛往兩旁靠去,一隻脫韁野馬衝進集市,而她卻仍站在原地。
 
    「不要命了!」越過人海,他一把將她拽進人群中。
 
    她驚得語無倫次,正想伸手搔頭時,卻見他的右手扣著她左手。自她趴在他身上那刻,他便覺得渾身不自在,現下定是瘋了才會牽著她的手!他迫不及待地鬆開她的手,她卻又將手遞給他,說是他不牽緊,若再把她弄丟了,李宸昊勢必找他興師問罪。他騰手於空中良久,這手是牽也不牽,他正猶豫不決,那手卻扣上了。
 
    日將落,雯華披上粉紗,隨風往西飄去。隔著厚繭,掌中之物似有若無,施力握緊,亦如無物。他抬眸瞻仰上蒼,忽覺手握雲彩。
 
    賞彩燈,猜燈謎,看戲法,今日本是他的生辰,到最後卻更似她的生辰。後來他見夜已深,便送她回宮。其實出了西市後,他便一直想著放手,可又不知是否合適,遂一直任由她扣著。及至走到宮門前,她才鬆開他的手。亦無不妥,他乃臣子,左不過是聽令於主上。
 


    「你府上可是缺藥?為何她特意命安瑤贈藥予你?」
 
    「我總偷懶不換藥,她是公主,所言即是命令。」
 
    「那⋯⋯我給的藥,你可用了?」
 
    「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