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今日可是要入宮等王爺一同回府?」
 
    紫蘇拿了支珍珠步搖插在楊靈君的凌虛髻旁,又給她披上大紅披帛。前幾日萬秋影讓嫚娘帶話,說是知道她善於作畫,想向她學習,故希望她今日能入宮伴駕。今日碰巧是李宸昊生辰,萬秋影特意今日召她入宮,恐怕有詐。所以她讓安瑤婉拒了,惜嫚娘再次親自到訪晉旼王府,言只需一個午後便可。話已至此,她是不能再推託了,否則該讓人說晉旼王妃目中無人,連皇后亦請不來她。故楊靈君昨日籌備完李宸昊生辰家宴後,又連夜畫了幅「宮女逗蝶圖」給萬秋影。安瑤本欲今日替她送去鳳儀閣,唯紫蘇擔心萬秋影於李軒耳邊嚼舌根,便勸她親自去一趟,亦能與李宸昊同歸。
 
    楊靈君對著銅鏡左看右看,於頸間戴了串瓔珞,隨後滿意地離開朱丹樓。紫蘇叫也叫不住,連忙從衣櫃取出一件斗篷追上她。主僕兩人並未即刻啟程前往大熹宮,反是往府中大殿走去。楊靈君原想今日將宴會辦在大殿外的空地上,唯近日入了秋,晚間冷了不少,遂將宴會辦在大殿。不過還是安瑤鬼主意多,說是宴會完後,亦可在空地賞煙火、放祈福燈。楊靈君准了,讓紫蘇備下煙火和祈福燈,前日又花全日時間作了一幅畫,當是李宸昊的生辰禮物。大殿內橫了些紅綢,四個牆角亦各放置了一盆黃菊,案几已悉數撤去,下人正忙著將架置圓胡桌。
 
    「走吧。」楊靈君見府裡一切皆打點得差不多了,留下安瑤監督膳廚膳食,便帶著紫蘇趕往大熹宮。這些日子裡,楊靈君亦思考了許多,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苟且偷生了。皆因李宸昊。她恨李家不假,尤其李軒與李瑛華,新仇舊恨,每一件事她都記憶猶新,就連他們的身影亦可憎。李宸昊與李舒文作為李家一員,他們的雙手固然免不了沾上大燁將士的鮮血,可終歸是身不由己。李宸昊確實自她少年時便一直烙在她的心尖上,她亦因李家造反而怨過他,嫁他不過是為了復仇,所以她以為自己於他已然無愛。可他待她很好,從未替李軒辯解,亦無要求她放下仇恨,僅是小心翼翼地護著她。他的每一個舉動都似乎告訴她「你沒有看錯人」,如此完美無瑕的男人,很難不讓人動心。她在想,今夜花前月下,她是否應該同他言聲「多謝」。
 
    馬車煞停,楊靈君想得入神,險些往前栽去。紫蘇扶她下了馬車,按李宸昊吩咐,替她披上斗篷。鳳儀閣座落於大熹宮西北方,臨近紫微殿,與外宮相距甚遠。「畫!」楊靈君邊往前走,邊預想今夜宴會的情況,忽地,發現兩手空空,這才想起適才將畫落在了馬車上。紫蘇忙安慰楊靈君,讓她留在原地,自己則折返宮外取畫。
 


    入了秋,冷風漸起,宮道上枯葉紛紛。楊靈君搓了搓手,拉緊斗篷。兩位不過十來歲的侍女迎面而來,神情驚恐地竊竊私語,似是宮中有大事發生。楊靈君立馬側身低頭,佯裝迷路的臣女。兩位侍女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說是袁廣齊今早與李瑛華於營中大打出手,現下兩人已被李軒扣在千秋殿。望著宮女離去的背影,楊靈君心中不禁一緊,只想著紫蘇趕緊回來,陪她去一趟千秋殿。
 
    過了良久,日向西斜。紫蘇還未歸來,楊靈君踮腳眺望千秋殿,決意先去千秋殿看一眼,隨後再回此地與她相會。
 
    楊靈君心急如焚地往千秋殿趕去,提著裙襬便往石階上跑,望見木門半掩,急忙推門而入。「靈君?」千秋殿裡並無李軒與李瑛華,僅有身著鎧甲的袁廣齊一人。楊靈君錯愕地搖頭,不斷往門外退去,突然,有人在她背後用力一推,隨即將門鎖上。「開門!」楊靈君爬向門邊,不斷敲打門框,卻聞門外鐵鏈響亮。袁廣齊將她從地上扶起,見她如此驚慌失措,倒也猜到幾分。他們中計了。
 
    「靈君⋯⋯」
 
    「今日是他的生辰。」
 


    楊靈君抱膝靠坐在門前,淚眼朦朧地望著鞋履。袁廣齊亦不知如何安慰她好,歎了口氣,便坐在她身邊。千秋殿外冷風颼颼,殿內亦是清冷孤寂。他們默默無言,一起等待日落,等他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楊靈君等得累了,險些瞌著。「啪」,門外似有人開鎖,楊靈君拉開門便往殿外跑。拐角,卻見李宸昊,紫蘇,與一眾公主侍女。「我們回府吧。」李宸昊望了眼她身後的袁廣齊,將身上的披風加在她身上,牽起她的手往承天門走去。他似乎聽不見那些譏諷聲。紫蘇朝袁廣齊微微躬身,隨即轉身跟上李宸昊。
 
    戲看完了,眾人七嘴八舌討論著,隨後掩嘴散去。
 
    「廣齊⋯⋯」李寧月望著楊靈君和李宸昊的背影,苦笑道,「今晚我應當有空了,我們去千步廊吃酒可好?」袁廣齊將視線從遠方的三人收回,低頭望著她。她的笑與往日不同,似酒,帶澀。他問她為何不追問千秋殿之事,她想了想,仰首道:「因為喜歡你,所以相信你。」她說,她喜歡他。他想不明白緣由,只繼續望著她。她似是慌張了,漲紅臉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是朋友的喜歡,又說是兄長的依賴,還道是君臣的互敬⋯⋯他捧起她的頭,用她點過的唇貼上她的嘴。日落,而始。
 
    或許傾心只需一瞬,一幅字畫,一個眼神。可笑的是,許多時候人並不自知,僅是奇怪為何時常牽腸掛肚,待察覺之時,已是病入膏肓。越是隱忍的愛意,越是濃烈,以致於公諸於世時免不了轟轟烈烈,刻骨銘心。
 


    蕭瑟冷清的宮道上,一男一女攜手並肩,身後跟著一位婦人。他們一言不發地走著,如往常一樣,又似有不同,例如他今日牽上了她的手。
 
    「你不信我。」
 
    「回府再議。」
 
    楊靈君掙開李宸昊的手。他自進了千秋殿便無精打采,顯然是生氣了,卻依舊窩著氣牽起她的手。亦不知他是如何想的,還不如乾脆言明,如此憋屈,倒令她更自責了。「事情不是你所見的那樣」,她說。他點頭。
 
    確實,他知道這是東宮與皇后設的局。適才是臉生的小太監向他通風報信,說晉旼王妃入了宮便不見了,似跟著一名男子走了。他叮囑過紫蘇,必不可讓她獨自出門,至少要讓安瑤陪同出入。所以他不過將計就計地往千秋殿去了,也料到必定會看見袁廣齊,想著既是圈套,含糊著便過去了。可他終究中計了,上了她的當,而非皇后。
 
    「靈君,我原以為可以無止境等你回頭,可我錯了。」
 
    「我發現自己不若預想中大方,心眼小得很。」
 
    「靈君,我累了。」


 
    明明做好準備而去的,可在見到袁廣齊那剎那,他終究難過了。她像一座美豔動人的冰雕,他原想著用陪伴將她的稜角暖化,可無論他如何溫柔體貼,她依然無動於衷。後來他終於發現,她的心亦是以冰刻之。他累了,於是放手離去。
 
    烏青的石板道上,他一人走著,走著,回了家。生辰那日,他決意自此每日愛她少些,再少些,直至無影無蹤。
 
    後來的半個月裡,他未再踏入朱丹樓,亦不同她說過一句話。同座府邸的前院後庭亦可毫無瓜葛,她便那樣在朱丹樓裡得過且過。紫蘇同她說王爺性子軟,只要王妃同他稍稍服軟便可使他回心轉意,就連不知心動為何物的安瑤亦勸她同王爺多說幾句貼心話。這讓她更氣惱了。她氣自己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若一早死了去,倒無需這般互相折磨,而一切皆因她活著而錯亂。
 
    她每日便是如此想著,繼而入睡。她不再是無所不懼的楚陽公主了,她有了軟肋,名喚「李宸昊」。
 
    可惡的萬秋影,可恨的鄭麗清。不,她們一樣無恥。千秋殿事發第三日,萬秋影於特於千秋殿辦了場家宴,特邀皇親國戚共賀中秋,更特意安排了夫婦同座。鄭麗清多次於宴會上將話題引至晉旼王府,更不斷稱讚晉旼王夫婦夫妻同心,惹得眾人議論紛紛。萬秋影趁機想將姪女屈氏嫁予李宸昊為側室,明裡暗裡嘲諷晉旼王府冷清,需要能會皇室開枝散葉的媳婦。
 
    「府上還缺個管事嬤嬤,倒是適合屈姑娘。」楊靈君面無表情道。萬秋影聞言,自是氣得直跺腳,卻是敢怒不敢言。鄭麗清連忙給屈氏使了眼色,屈氏隨即莞爾一笑,特意上前為李宸昊添了杯酒。李宸昊自始至終亦未正眼瞧過屈氏,端起楊靈君的酒杯一飲而盡,又是激得鄭麗清橫眉怒目。李軒將一切皆看在眼裡,宴會上雖無多言什麼,可心中亦頗為無奈。他了解小兒的性子,倔強倨傲,認定了某事便一鼓作氣地前進,就連情愛亦是如此。這讓做父親的感到為難,他既欣賞李瑛華的狠心毒辣,亦讚賞李宸昊的溫和仁愛,兩者若然能合二為一則更佳。
 
    「何故相愛之人卻佯作無情?」
 


    中秋夜宴後,安瑤如斯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