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門咿呀開了,大雪趁機飄進殿內。碳火將屋子烤得熱騰,輕若白羽的雪花霎時化為點點珠水,又轉瞬蒸發。疾風呼嘯,好似怒得要將房屋連根拔起,一連狂浪,繼而諂媚低吟,柔情萬種地撫慰蒼生。
 
    楊靈君捲縮至棉被內,只餘青絲薄涼。已過辰時,她還不願起床。
 
    「王妃,該起了。」
 
    厚重的棉被將底下的人壓實,髮絲於枕邊摩挲,顯然她拒絕了紫蘇的邀請。指蔥翻出被子,一雙燦若繁星的柳葉眼望著火盆,「我再睡兩刻,就兩刻」,語畢,枕上只見一簾秀髮。
 
    「王爺讓何福送來了東西。」
 


    楊靈君聞言,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不斷催促紫蘇替她梳妝。紫蘇替她換了套荷葉綠錦裙,又將她的手塞進護手,扶著她在梳妝台坐下。銅鏡雖朦朧,可紫蘇看得出來今日她心情極好,便替她梳了個雙環望仙髻。
 
    鬢邊步搖叮噹響,楊靈君忽然扭頭望著紫蘇,又將左手遞給她。紫蘇眨巴著眼,似是想起什麼,便笑瞇瞇地從梳妝台拿了個木盒遞給她。
 
    紅木盒的蓋頂鏤空雕刻了蝴蝶於花叢中暢遊之景,裡頭似乎裝著白瓷脂粉盒。楊靈君滿懷期待地打開木盒,小心謹慎地將脂粉盒捧在手中,繼而湊近聞了聞。將其打開,殿內隨即充斥著一股梅香,香艷無比。日光下,盒中鮮若紅梅的膏體盈出層層油光。粉嫩的指尖於盒心打圈,轉而抹在手背上,猶如雪地中一道明亮香甜的紅梅墻。
 
    「原是靜姝閣新上架的唇脂。」
 
    紫蘇此話教楊靈君憶起前幾日的生辰,那個傍晚以及那條無人的街道。她低估了他的熾熱與渴望,為自己招來驚心動魄的夜晚。而此事的始作俑者乃袁廣齊與李寧月,若非他們肆無忌憚地在街邊情意綿綿,又怎會惹得他動了歪心。可若不是如此,她亦未知他在失了理智下也依舊體貼溫柔。原來他的唇比想象中柔軟。
 


    「王妃是太熱了麼?臉怎的那麼紅?婢子替王妃塗上王爺送來的唇膏可好?」
 
    「不要⋯⋯我不要!」
 
    虧得他想出那爛藉口,還特意大清早命何福送來唇脂戲弄她。
 
    楊靈君丟下唇脂便往外跑,紫蘇怎麼追也追不上,只得折返朱丹樓取下斗篷,再循著雪地裡的腳印尋她。
 
    「王妃⋯⋯你還沒用早膳呢!」
 


    紫蘇披著雪,氣喘如牛地闖進如玉閣,轉身用腳將門掩上。她幼細的手臂上掛著毛茸茸的斗篷,雙手捧著粥菜走進殿內。楊靈君從未見過紫蘇如此莽撞狼狽的一面,恍惚間她還以為⋯⋯安瑤若在便好了。那丫頭定會替紫蘇拿著斗篷,亦會替她打傘,繼而順手將門帶上。有她在,她不必狼狽,她亦無需擔心。
 
    紫蘇將飯菜置於楊靈君面前,起身往木門走去。
 
    「別關!我想⋯⋯看雪。」
 
    楊靈君望著殿前一灘雪水道。
 
    秋冬總是予人寒冷蒼涼之感,唯她最愛冬日。冬季雖寒,但人心常暖。父皇常言宮外危險,總不肯讓她出宮,她幾番撒潑後,他才答應她可在喜冬時領她走上朱雀門一睹為快。尊貴的公主被困在守衛森嚴的高塔裡俯視眾生,她並不覺得可憐,亦不感難過。「嘩啦」父皇抓起一把金葉子灑下朱雀門,民眾蜂擁而至,跪在地上高呼萬歲。她覺得他們的衣飾特別得很,女子臉上的裝扮亦有趣得很,似笑非笑。無聊。
 
    回到相思閣後,她替她偷來嬤嬤藏在米缸的酒,兩人便坐在床上猜拳,輸的人自罰一口。後來她們爭相輸,又爭酒喝。她言喝酒傷身,公主應當少飲,轉頭自己卻咕嚕咕嚕喝起就來。她自然是不服氣了,遂上前爭奪,亦豪氣地將酒灌入喉。兩人喝至不知年歲,抱在一起便睡了。
 
    翌日此事傳至哥哥耳中,兩人又被罰跪在院中,她們這次舉著的可不是水盆,乃高麗新進貢的花瓶。
 
    「王妃⋯⋯」


 
    紫蘇連喚了楊靈君好幾聲,這才將她從過去的回憶喚醒。紫蘇見她畫了兩位少女舉著花瓶跪地,好奇地詢問她畫的是何人。她不語,僅笑著搖頭。
 
    「王妃⋯⋯王妃!」
 
    梳著垂掛髻的婢女破門而入,神色驚慌地站在門邊。紫蘇眉頭一皺,對那孩子好生教訓,直言有失王府風範。婢女搖搖頭,跪在地上直言李宸昊被內侍押著回府,而王府亦被大軍圍得水洩不通。紫蘇一聽,臉色驟變,趕忙隨楊靈君往前庭走去。
 
    及至前庭,身著朝服的李宸昊背著右手望著緊閉的晉旼王府大門,聞見楊靈君著急的腳步,連忙轉身扶著她。
 
    「不打緊。」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前些日,太子向陛下上報稱朝中不少權貴買官鬻爵,要求陛下徹查。不知怎的,竟又與張逸生一案牽扯上。太子言張逸生之官乃買來的,而我是經手人,故陛下便下令封鎖王府徹查此事。」
 


    僅用了三言兩語,他便將事件的緣由說清。
 
    楊靈君陪李宸昊走至德安殿,替他寬了衣,讓他先歇息,待午膳準備好便喚他起身。紫蘇陪她走回朱丹樓,她並未開口言說,只漫不經心地走著。
 
    大堯建國不久,政務還亂得很。大燁亡後,不少朝臣辭官歸鄉,亦有人不屑李氏之虛偽而自盡殉國,歸順大堯者寥寥可數,遂李軒命李宸昊為朝廷挑選些可用之才。半年前,李宸昊令各郡各舉薦一至三位人才,並將其的文章呈上長安予他閱覽。經過多番篩選,他合共選出五十六位才子,安排他們出任五品或以下的官職,並面見了七品或以上的新人。
 
    「怎麼了,王妃?」
 
    楊靈君忽然在朱丹樓前停步,紫蘇反應不及,差些撞上她。
 
    她明白了。
 
    張逸生原來九品芝麻官,故李宸昊並未面見過他,而他若真是賄賂底下的人,李宸昊卻有不知情的可能。
 
    楊靈君急匆匆走進朱丹樓,從衣櫃裡搬出安瑤製的桂花釀,又命紫蘇在德安殿備下午膳。她知道她能想到的,李宸昊必然已經思慮過,所以讓他如此疲憊的或許不是李軒的軟禁。「王妃。」紫蘇才剛走出殿外,隨即低頭折返,「何福說今日送糧食的人來過了。」楊靈君目如朗星地望著紫蘇,招手命她上前。紫蘇自顧自地大聲念叨王府今日收到了菜、魚、蝦和羊肉等食材,卻從衣袖內取出一張佈滿塵土的紙條,悄悄地塞在楊靈君的手心裡。


 
    玉指沾染垢土,只見紙上緊寫著「烹小鮮」三字。
 
    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意為以不變治萬變,以無為達至有所為。看來此事已有眉目,線人正提醒李宸昊稍安勿躁。若真如此,李瑛華困不了晉旼王府太久,他這是在引火燒身。
 
    榻上的人用棉被裹緊身子,劍眉緊鎖,鼻息越發沉重。任憑屋外雪虐風饕,他便是毫不發覺,沉醉於自己的惡夢裡。
 
    白皙軟嫰的指背順著高挺的鼻子而上,沿著眉骨往鬢邊掃去。眼珠轉動,他握住她的手從床上坐起,正想伺機摟她,她卻起身站在一旁。
 
    李宸昊亦不氣惱,換上常服便牽著她往偏殿走去。自她生辰那晚後,她總躲著他,每當他靠近她時,她雖不抵抗,可眼神閃爍,似有不安。那晚突如其來的親暱必是將她嚇壞了,他心底也惱自己,怎的不爭氣與年少輕狂的妹妹比較起來了。
 
    「這是安瑤釀製的桂花釀。」
 
    案上無飯,僅放著幾道小菜和兩個空碗。楊靈君扯下系在甕口的繩子,一陣清香撲鼻而來。桂花的清甜柔和了酒的剛烈,兩者相融,繞梁三日。未飲,人已醉。她給他斟滿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杯相撞,清脆悅耳。
 


    「適才線人來報,勸君心安,想來此局並不難解。」
 
    仰頭共飲,恍若行軍般肝膽相照,又如合卺酒的纏綿悱惻。
 
    他給自己又倒一杯酒,亦替她滿上。他舉杯苦笑,說是懷念在無憂谷的那兩日,既平凡亦幸福。昂首又是一杯,愁苦綿綿。他說他累了,如今的每一日都使他疲倦。原以為仇恨能使他在這場角力中堅持下去,可他發覺怨恨使人痛苦,讓人怠倦。
 
    「靈君,」他又連喝好些酒,望著她皺眉道,「最讓我難過是你自小便活在如此污穢的牢獄裡。」
 
    她低頭笑了,轉而捧起酒甕大口喝酒。「從前有哥哥護著我,往後的日子我也必陪你渡過。」她說。
 
    他聽得清楚,她說往後與他相守,無論如何亦不離棄他。
 
    暖呼的大手握住涼入雪的小手,一拉一旋,她轉入他的懷中。口含甜酒,緩緩喂入她的口中。慢慢地,她從他的懷裡落入地上。炭火互燃,以細微的嘶鳴寬慰對方,繼而融為一體。
 
    漆木上氣珠提醒他地上冰涼。叮嗒,步搖自半空落地,他將她輕輕放在榻上。
 
    柔軟灼熱的身軀帶著清雅的桂花香,通紅的臉雖免不了脂粉俗氣,卻亦是軟滑可心。玉頸生香,顎下躁動,身下人的氣息越發急促。貼在鬢邊的手悄然滑至她的胸前,迅速纏上繩帶,頹然解下。
 
    耳鬢廝磨,她不覺哼聲,正想著今日鐵定無處可逃,他卻起身蹭鼻道:「捨不得。」他起身替她綁好衣帶,摸了摸她的鬢髮,於她額上溫柔一啄,匆匆走出德安殿。
 
    門外雪若大席,寒風刺骨。
 
    李宸昊拍拍臉,暗歎好在酒量進步不少,否則今日該把持不住了。他已二十一,兄長於他這般年紀時,膝下皆已育有一至三位孩兒,他自是羨慕的。只是顧及楊靈君身子虛弱,捨不得讓她遭罪,這才遲遲未敢要她。若無過去種種,只怕他亦早為人父。
 
    紫蘇見李宸昊氣喘吁吁地走出殿外,似有盼頭,遂幽手幽腳地走進殿內,卻見楊靈君於榻上正襟危坐。
 
    一臉淡然,衣衫整潔,溫婉依舊。顯然屋內並沒有發生紫蘇想的那些事。
 
    「紫蘇。」
 
    王妃喚她,她急忙低著頭跑上前。玉手輕擺,她彎下身,將耳朵遞至王妃嘴邊。
 
    「紫蘇。」
 
    「怎麼了?」
 
    「王爺⋯⋯是不是⋯⋯不行?」
 
    「不⋯⋯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