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可是不適?」
 
    侍女見楊靈君紋絲不動地坐在床上發愣近半個時辰,心中慌得很,深怕自己不自覺犯了錯。侍女伸手在楊靈君眼前晃了晃,她依舊一言不發地坐在榻上,連眼睛亦不多眨。 「王妃⋯⋯」侍女驚慌失措地起身,欲往外呼人來,驀然,楊靈君將她拉住。
 
    侍女撫了撫胸口,立馬扶她至梳妝台前。她在揚州的這三日,已將白裙穿了個遍,如今只能在水藍或梅紅寬袖襦裙中擇其一。柔荑輕拈,水藍得籌。侍女見楊靈君一直望著鏡子,心緒緊張,不小心扯斷她一根髮絲,嚇得連忙跪地求饒。「我見年輕,側臉與安瑤有幾分相似。」她邊說邊將侍女扶起,嫣然笑道,「聽聞你們喚紫蘇『姑姑』,也喚她『姐姐』。」侍女點點頭,更加小心地給她梳妝,並傾聽她昨日的夢。
 
    二月了,時間過得著實快,是人無法企及之速。
 
    她昨日夢見安瑤了,遂又憶起有她在的日子。這一年裡她似乎得到了許多,譬如李宸昊全心全意的呵護和袁廣齊的全力支持,但她也有所丟失,例如安瑤以及死去的勇氣。她質問過蒼天為何如斯殘忍,要讓她獨自承受國破家亡的局面,還將安瑤帶走,可每當她準備赴死時,李宸昊便出現了。
 


    侍女將門拉開,只見門外站了位藍袍君子,他轉過身來,是李宸昊。
 
    他說來了揚州三日,淨是忙著公務,還沒陪她走走,故特來邀她泛湖。剛抵達揚州當日,便是在梁王府歇息,前日眾人則陪李軒去市集逛了圈,昨日李軒則單獨與李宸昊攀登賞日。她的確感到煩悶,便隨他了。
 
    「五弟與弟妹可是欲出門?」
 
    李玉康迎面而來,李宸昊和楊靈君立馬收回剛踏出院門的腳。他並非來妨礙他們出行,只是作為「地主」而善意提醒他們集市近來亂得很,況且昨日已行過了,故無需再踏足。李玉康正說著,馬雪馨卻忽然走進院內,笑問兩位王爺商討些什麼。僅此一瞬,楊靈君將梁王眼中的懼怕盡收眼底。
 
    「梁王殿下道揚州景色宜人,城中有熱鬧非凡的集市,郊外亦有絕美之湖。」楊靈君朝馬雪馨屈膝,笑著挽上李宸昊。馬雪馨帶笑望了眼李玉康,又道揚州集市與長安不同,昨日人多勢眾,並未一一走過。楊靈君眼中閃過一撇轉瞬即逝的盼望,連忙扯著李宸昊的衣袖撒嬌,說是想試試揚州姑娘的脂粉。「王妃既想去,那本王便陪你去。」李宸昊向梁王夫婦拜別,牽著楊靈君走出院子,還不斷捏著她的臉頰逗趣。
 


    李宸昊與楊靈君走至市集,他指了指裡頭,她卻搖頭,遂他帶她往城東走去。
 
    風和日麗,晴空萬里。揚州的街道與長安相若,亦是以坊里劃分,唯江都富饒,幾乎每個坊前皆有人擺檔買賣。除了胭脂水粉等俗物,亦不乏檔口販賣柳葉紙傘和詩文紙扇等文藝玩物。沿路所見的茶館酒肆以羊肉餅最為叫座,清蒸魚鱭及酒蟹等當地特色膳食亦深受民眾喜愛。新春之時,揚州刺史曾進貢河蟹與蜜薑等江都風味予皇室,深受貴胄歡喜,李軒因此撥款三百兩予當地政府發展經濟。
 
    一群娘子走過,遺下陣陣香甜,再回首,百媚生。南方的娘子與長安的娘子亦迥然不同,她們一人一扇,談笑間常以扇遮面,扇柄下的穗子隨之搖擺。娘子嬌媚迷人,似是怕別人將她們的秘密聽去,總於人耳畔柔聲細語。
 
    「靈君,靈君?」李宸昊見她望著行人發愣,迷惘地晃了晃掌中的小手,「可是看見什麼想要的?」他擋住了她的視線,遂被她推開:「我喜歡看俊俏娘子,王爺呢?」李宸昊無奈地歎了口氣,竟讓她逗笑了,拉著她便往東郊走去。
 
    漸離市集,人煙稀少,俊美娘子不再,擦肩而過的皆是身負簍框,一身魚腥的漁夫。李宸昊牽著楊靈君往下坡走去,衣襬輕撫草叢,泥土沾濕布履,隨後一面無垠的湖水映入兩人眼中。
 


    風輕日朗,水波此起彼落,攜著層層金光燦爛往岸邊湧去。半掌寬的綠葉微顫,曲折細長的枝丫上白蕾朵朵,麻雀高歌。
 
   李宸昊自叢中推出一葉輕舟,先行上了船,又以漿撐在叢上,繼而扶著楊靈君上船。
 
    「月兒說王爺怕水,怎的真的來泛舟了?」楊靈君轉身採了顆小草,無趣地於繞在指上。李宸昊眨眨眼,暗惱妹妹膽敢將那些陳年舊事皆抖給王妃聽,卻又笑言僅是那段時日懼水,而後便不怕了,且三哥教過他游水。楊靈君四處顧盼,扭頭望著岸上的樹問道:「可是甘棠樹?」李宸昊點點頭,收起漿,任舟於湖上飄遊。
 
    一葉孤舟,一雙佳人,趁風而去,順浪而行。
 
    「安瑤⋯⋯隔日我命人尋過,無果。」
 
    她怔怔地望著掌心死氣沉沉的小草,良久,她笑道:「謝謝,不打緊。」每當憶起那日於牢中匆匆一瞥安瑤的的屍首,她便覺得心痛萬分。她有許多的設想,若當時掀開白布,一切會否不同。或許她會隨安瑤去了,也可能她握著劍便去尋李軒,但也許她會如現在這般窩囊,靜候報仇雪恨之時。許久之後紫蘇方告訴她李軒對安瑤的處刑,鞭屍三百,只怕已是皮開肉綻,無法辨認。即便人已死了,他亦不願放過她,甚至將她棄於亂葬崗。   
 
    她自言待安瑤若姊妹,卻讓她死無葬身之地,亦未能為她洗刷冤屈。枉為人。
 
    「回長安後,我們⋯⋯」他見她紅了眼眶,心有不忍,握著她膝上的手道,「我們於王府後山給安瑤建一座衣冠冢可好?」她低頭蹙眉,轉而突然抬眸朝他笑,又同他道了聲謝。


 
    驀地,湖面泛起漣漪,細雨若針,無聲地潛入湖底。
 
    李宸昊急忙脫下外衣披在楊靈君頭上,划著槳往岸邊靠去。楊靈君伸手將雨接住,
抬首仰望上空,方見四周煙霧瀰漫。
 
    煙,雨與江南,山水朦朧,她只看得清他。
 
    「宸昊,」玉指緊握纖長的寬掌,她提著裙隨他上了岸,隨即摟住他的腰,「值得嗎?」
 
    他自是愣住,卻怕她忽然跑了,便急忙將懷中的人抱緊,於她耳畔喃喃道:「我從來便覺得靈君是值得的。」
 
    煙,雨與江南,春色茫茫,他緊縛她於懷中。
 
    甘露既下,李宸昊牽著楊靈君原道返回,兩人剛步行至集市前,便瞧見何福站在街口。三人原想返回梁王府用午膳,卻見李寧月與袁廣齊於鬧市檔口用膳,遂上前共食。


 
    晉旼王夫婦剛坐下,李寧月便急著同他們說此地的蜜薑比朝貢的好食,又將袁廣齊點的米糕推至他們面前,直言比御膳房所烹還要軟糯香甜。「月兒,你如此貪食,往後把袁府吃垮了怎麼辦?」李宸昊笑著搖頭,將碟中僅剩的紅棗糕夾給李寧月。李寧月聞言,放下筷子抱胸,噘嘴嗔道不吃了。袁廣齊溺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夾著紅棗糕遞到她嘴邊,笑言將軍府一無所有,唯是糧食多。
 
    「啪!」
 
    袁廣齊突然瞪大雙眼,將手中的碗往楊靈君身後的男子扔去。
 
    「靈君小心!」
 
    袁廣齊言畢,忽見二十多名手握刀劍的黑衣男子自飯館樓上躥下。李宸昊意識到不對勁,急忙與袁廣齊將楊靈君和李寧月護在身後。兩人相視一眼,李宸昊扭頭對何福喊道「照看好王妃與公主」,隨即上前與刺客廝殺。
 
    袁廣齊不費吹灰之力便打倒三人,將他們的刀劍往街道中央踢去,嚇得途人大呼小叫。李宸昊握住一男子的臂膀,奮力擰下他的劍,踏著他的肩往前飛踹,刺客接二連三倒下。何福雖不懂武,亦拾起刺客跌落的劍護衛楊靈君與李寧月。一廝趁何福不備,揮劍向前衝去,情急之下,楊靈君將李寧月拉至身後──
 
    李宸昊左手握住利劍,冷眼抬眸,舉起手中的劍抹向男子的頸間⋯⋯劍落,人亡。
 


    袁廣齊見李寧月與楊靈君險些受傷,憤而揮劍刺向跟前的刺客。
 
    一番廝打後,血流成河,刺客死傷無數,僅五人奄奄一息。袁廣齊問飯館老闆索來繩索,蹲下身將那五人五花大綁。楊靈君見李宸昊左手流血不止,牽著李寧月上前查看,心疼得忙用手帕替他包扎。
 
    日頭猛烈,忽有銀光晃眼,李寧月轉身張望,見對街酒肆瓦上似趴著一蒙面男子。那人自背後取出三隻箭,將其放在弦上,隨後瞇眼拉弓⋯⋯
 
    李寧月驚呼,千鈞一髮之際,轉身將兄嫂推跌。
 
    「嗖──」
 
    李寧月背中三箭倒地。
 
    楊靈君曾獨自看過許多場日落。赤紅的火球灼傷天際,以詭魅的鮮紅浸染上蒼,滾滾朱雲於空中翻騰,不斷向殘陽湧去。未幾,浩瀚大海將熱烈的陽啃噬,天涯霎時揚起幾縷朱殷。後來她方知曉,原那是它的,她的鮮血。
 
    「月兒!」


 
    同一時間,同樣的呼喊,兩個男人跪在李寧月身旁。
 
    「月兒⋯⋯」
 
    楊靈君匍匐至李寧月身旁,慌忙將她抱在懷中。袁廣齊仰天怒吼,背著面如土色的李寧月奮不顧身往梁王府奔去。
 
    「回去吧⋯⋯」
 
    楊靈君轉而爬至李宸昊身邊,顫著手將他抱在懷中,原想寬慰他,自己倒先落淚了。李宸昊將她從地上扶起,牽著她走出市集,驀地,怒氣沖沖地走回飯館,與何福將那五名刺客拖回梁王府。
 
    膽敢傷他妻妹者,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