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低迷,天色混濁,已然不辨雲霧。
 
    揚州昨日下了整夜的雨,水若瀑布般傾瀉,震耳欲聾的雷聲不斷,只怕昨夜無人安眠。
 
    而梁王府自是整夜燈火通明。
 
    李軒昨日親自審問那五名刺客,可用盡極刑以無人招供,最終雙雙暴斃。經大夫初步檢驗,那五名刺客身中劇毒,推斷他們於幾個時辰前已服下毒藥,而過度用刑加快血液運行,故導致提早毒發而亡。
 
    李軒傷心欲絕,遂決定今日即刻啟程回長安,待李寧月入土為安後,再命人著手處理此案。竟有人公然於集市中行刺皇室成員,且手段兇殘,以致嘉靜公主客死異鄉,實在可恨。故李軒連夜書信予李舒文,讓他遣人南下接管江都事宜,並搜羅南方所有官員的資料,決意重新審查他們的身分。
 


    「月兒⋯⋯妹妹!」
 
    李宸昊一夜未睡,適才上了馬車後才靠在楊靈君肩膀瞌著,現下又被凹凸不平的山路震醒。他自然是夢到昨日午後之事,未曾想過妹妹會在自己面前倒下,最終死於自己的疏忽。他切實感受到馮良當初之言,原來名利權勢真的能腐化人心,繼而泯滅人性。
 
    「可要再歇息小會兒?」楊靈君見他滿頭大汗,用手帕將他額上的汗水印走,又低頭看了眼他受了傷的左手。他自昨夜後便未再落淚,在外人面前亦依舊穩如泰山,僅是臉上失了笑容。今早亦不願進食,還是她哄了好一會兒,才吃了個肉包,及後便未再用膳。而她想了一宿亦未能尋不出市集一事可追究的破綻,始終現下的證據隨著刺客全軍覆滅而中斷了。
 
    原來十八淨是個令人難過的年歲,安瑤和李寧月皆在二九年華香消玉殞,而她亦在十八死過一回,後幸得「復生」之機。她驟然發現,她們都死於那些人手下,且皆因權勢之爭而被犧牲。她們不似活生生的人,更像棋盤上多餘的棋子,必要時,下棋者會率先犧牲她們。
 
    他又將頭靠在她的肩上,這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便是如此,一行人在馬車上晃了五日,策馬往長安狂奔,抵達長安那日亦是雨天。
 
    紫蘇在王府大門前迎接晉旼王夫婦,在見到李宸昊與楊靈君的剎那,收好的淚水卻嘩啦滾落。李宸昊同她說了句「節哀」便獨自回房了,臉上無喜亦無怒。這麼些日,他已逐漸接受妹妹離去的事實,只是再需要些日子整裝待發。紫蘇亦問起袁廣齊的近況,楊靈君搖搖頭,只道他已數日未開口說話。
 
    風起雲湧,午後長安突然下起瓢潑大雨,沖散不少沙石雜草,街邊積起一寸污水。
 
    李宸昊在楊靈君的規勸下,終歸是多食了幾口菜,隨後倒頭就睡。紫蘇原想扶楊靈君回朱丹樓歇息,何福卻道惠王攜王妃來府探望,現下正在大殿候著。雪中送炭情宜難,楊靈君不好回絕,便與紫蘇撐傘行至正殿。
 
    林婉瑩見楊靈君姍姍來遲,眼泛淚光地緊握她的手,關懷地與她聊了好些話。李舒文原想寬慰李宸昊幾句,見楊靈君說他已歇下,只得作罷。林婉瑩見楊靈君似有疲態,遂拉著李舒文同她告別。夫妻倆原已走出大殿,李舒文卻冒著雨折返,低聲告訴楊靈君線人已有所獲,切莫就此放棄。
 


    惠王夫婦離開後,楊靈君又命紫蘇與她將王府巡視一番,仔仔細細地將王府檢查了一遍。及後李宸昊的姑母,明陽長公主特意拜訪,楊靈君便又接待了她。說實在楊靈君與她並不相熟,僅在皇室家宴上見過一兩次,印象中絲毫沒有這號人。唯她既來,又以探病為由,作為李宸昊的妻子,她無法拒絕長輩。
 
    明陽長公主一坐便是兩個時辰,自日暮待到明月高掛。楊靈君留她用晚膳,她到客氣起來,揚揚衣袖便走了。楊靈君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拍了拍額頭,又與紫蘇往德安殿走去。
 
    昏暗的房裡三兩燭火閃爍,地上倒著痀僂的身影,輕淺的呼吸隨著屋簷下的細雨滴答而欺負。
 
    楊靈君剛拉開門,便瞧見李宸昊坐在榻上發愣,屋裡燈火黯淡,她瞧不清他的臉。她又命紫蘇多點幾盞燈,自己則替他穿好外衣,牽著他往偏殿走去。她知他近來胃口欠佳,遂命膳廚只備了兩碟小菜和一盅雞湯,哪怕不吃飯,今日他也必得喝碗湯。
 
    晚膳過後,李宸昊命何福捧來一甕酒,拿起便是昂首倒灌。楊靈君亦不阻擾,靜坐著看他洩憤,估摸著他喝了半壺時,方讓侍女將酒撤下。她和紫蘇扶著喝得微醺的他回房,替他洗了臉,又蓋好被子。忽地,她打了個哈欠。
 
    「婢子陪王妃回朱丹樓吧。」
 
    「不必,我今夜便歇在此處。」
 
    李宸昊聞言,立馬瞪大即將闔上的雙眼。他確有醉意,可未到失控的地步,所以堅信自己沒有聽錯。紫蘇亦是一愣,又想到兩位主子許在南巡時感情與日俱增,如今怕是膩歪得不可動搖,遂笑盈盈地熄燈退下。


 
    李宸昊在榻上撐著頭,嘴角帶笑地往牆裡挪了去,繼而拍了拍身前空出的半邊床。楊靈君無奈地歎氣,脫了外衣便鑽進被子裡,繼而在他身邊躺下。確實,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言明要與他同床共枕。她轉身枕著右手看他,他亦翻身枕著左手望他。
 
    「那今夜你會乖乖睡覺麼?」
 
    「會,我答應你。」
 
    李宸昊忽然湊近楊靈君,用鼻子蹭擦她的鼻尖,繼而閉眼睡下。
 
    他並無食言,整夜皆安安穩穩地睡在她身邊,唯於天將明夢見了李寧月,遂哭著從榻上坐起。抽泣聲將她驚醒,見他雙目紅腫,遂抱著他,輕撫他的後背。他摟緊她,埋首於她的髮間。
 
    玉手撫過寬廣的後背,婉順平和,好似兒時受傷委屈時得到的母親撫慰。
 
    半個時辰後,他又在她的肩上睡著。她將摟著他,緩慢往榻上倒,繼而吻下積在他眼窩的淚。
 


    連日來的奔波,加之午後眾多府上積壓著眾多事務,她自是累了,醒來後卻未再睡過。她望著淺睡的他,目視黃白將灑在冷峻臉龐上的幽藍取代,那對濃密的劍眉隨之緊蹙又鬆開。
 
    鳥語花香,雨後的長安具別樣的淒清。江都時常煙霧繚繞,混沌不清, 京都卻天高氣爽,清晰非常。尤其暴雨過後,山清水秀,恍若隔世。天子腳下最是容不得做夢之人,無人不曉,此地寡情。  
 
    卯時,紫蘇服侍楊靈君換了一身素衣,在她的髻上簪了兩朵白花,隨後伺候她用早膳。
 
    「該起了。」
 
    蔥指輕拈耳廓,楊靈君俯身喚李宸昊起身,今日容易,僅是喚一聲便起了。她替他換上紫蘇遞來的純白圓領袍,又以白絲帶替代他往日的玉冠。白衣翩翩少年郎,忽來悲中速速長。他握住在他胸膛上理衣的手,深深地望進那雙疲乏的眼眸。
 
    「會否覺得我特別怯懦?」他問。
 
    她說:「王爺在我心中一直是最好的。」
 
    他將她拉進胸懷,緊緊地抱住她。凡人皆喜美言,他亦不例外,尤其她從不誇讚他。他賣乖地請求她往後多言此番話,她卻搖頭道:「物之珍貴,自稀有。若常言,則與青蕪無異。」


 
    辰時,大熹宮濟濟一堂,萬籟俱寂。
 
    身著白衣的皇親貴胄與朝臣於大熹殿前齊聚,眾人緘默,偶有幾聲啜泣。遠遠地,楊靈君瞧見了站在隊伍前的袁廣齊。一日未見,他似乎又比昨日清瘦了不少。隔著人潮,他向她點頭。李軒走至他身旁,同他說了幾句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咚⋯⋯咚⋯⋯」
 
    良辰至,鼓聲響,彩丹捧著金印自公主院步行至大熹殿前。她踉蹌著,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二十名宮女,再之後,便是一副玉棺。那玉棺美輪美奐,四角皆以金葉鑲嵌,棺蓋上則雕刻了一隻含珠鳳凰,據說那是皇帝往日朝夕相對的夜明珠,今早亦是他親手置於棺上。
 
    「跪⋯⋯」
 
    張虎朝眾人高呼,李軒便領著家眷朝玉棺鞠躬,朝臣則下跪叩拜。哭聲驟起,幾乎要蓋過鼓聲。虛情假意者皆在嚎啕大哭,深情厚誼者卻眼中無淚,亦非奇事,左不過該淌的淚應當早就流盡。
 
    「起⋯⋯」
 


    眾人互攙而起,一行白衣人浩浩蕩蕩往轉身往嘉德門走去,繼而自長樂門走出。袁廣齊並未替彩丹捧著金印,想來李軒取消了他與嘉靜公主的婚約,放他自由。自此,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如她所言,將過往皆埋葬於今日。
 
    天公作美,天明後亦未再落雨,聊以藍天碧雲慰藉。百多人且步行且乘車地往皇陵拔去,銅鼓聲撼人心,沿路百姓紛紛跪地叩拜,以示恭敬。午時,眾人隨著李軒走進尚未竣工的皇陵,陪公主行完此生最後的一程路。皇陵氣勢宏偉,入口處立著兩座石雕貔貅,大道兩旁則矗著兩列駿馬,綿延不絕,直到墓口。伺部司高呼一聲「入」,內侍便抬著玉棺入了墓,侍女隨之點燃墓中的長生燈。晉旼王與王妃攤開紅綢,將其覆於玉棺上,繼而退至李軒身後。隨著伺部司一聲「拜」,站在墓外的朝臣對著墓穴又是一番跪拜。
 
    拱形石墓內燭火盈盈,身著吉服的公主靜靜地躺在玉棺中,無懼日升月降,皆有明燈常隨。內侍與宮女從馬車上卸下公主生前最愛的玩意,以及帝后賞賜的金銀珠寶,將其堆砌在玉棺旁。
 
    李軒上前輕撫玉棺,搖搖頭轉身離去,李瑛華等人隨之退卻。楊靈君扣上李宸昊的手,拉著他緩緩往後退,又朝何福使眼色,讓他將袁廣齊扶出墓外。富麗堂皇的紅木門徐徐相合,忽地,彩丹淚如泉湧地將門按住。「你若願意,往後來王府可好?」楊靈君鬆開李宸昊的手,與紫蘇將彩丹扶起。她原想再看看墓內的玉棺,可淚水早已將模糊了雙眼,自是什麼亦看不清了。公主原要帶她一道南巡,唯她染了風寒,公主便命她留在宮中守著石榴花,如今嫩芽已發,卻無人來賞。這些日她一直在想,若當初隨公主南下,會否便無今日這場喪禮。
 
    眾人皆歎彩丹忠誠,不免欷歔,李軒亦深受感動,命人待喪禮完結後,賜她一副天竺進貢的翡翠玉釧。鄭麗清聽罷,冷哼一聲扶著萬秋影離開。
 
    萬般無奈,亦須一別。此生緣淺,願來生再聚,蒼天憐憫,賜之白首。
 
    楊靈君牽著神情恍惚的李宸昊下山,又放心不下袁廣齊,遂每走三五步便回首。他見她回首,朝她微笑,示意無礙;他見她回眸,輕拍她的手背,以此慰之。這兩個男人是她今生僅剩的牽掛了,她不許他們再出任何差池。
 
    日暮,眾人方抵達山下的飯館,長安上空便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楊靈君站在閣樓前閉眼聽雨,近月發生之事不斷浮至眼前。驀然,有人從後摟住她,熱氣於耳邊縈繞。「適才你在用膳時,曲千葉同我說了些話。」她側頭輕聲說予身後的人聽,無人答應,遂言,「她道揚州刺史乃鄭子聰舊部,且探鄭氏上月是否曾與江都聯繫過,便可知何人為之。」身後的人「嗯」了聲,轉而與她耳畔柔聲道:「離開揚州前我已命何福探過了。她所言不假,我們的猜測亦不錯。」
 
    忽地,天際轟隆一聲巨響,金黃的光將雲層劈得支離破碎。
 
    李宸昊將楊靈君轉向自己,扶著她的肩正色問:「靈君,過了今夜我便會好起來,你可願意等我?」
 
    楊靈君搖搖頭,握著他的手抬眸道:「今夜也好,明日也罷,無論何時我都等。」
 
    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雨若瀑下。悲壯兮,可歎哉,她貼耳於他胸前,靜聽他心中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