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期限已過半,長安依舊未收到袁廣齊班師回朝的消息。
 
    楊靈君日日握著紅鯉荷包與白玉珮坐於如玉閣樓上眺望皇城。站得高,方望得遠,日夜期盼,未見君歸。前些夜裡她胸口悶得慌,心亦揪著良久,為不驚醒身旁的李宸昊,便靜躺在榻上直到天亮。不知為何,那一日心疼了許久。
 
    天寒地凍,掌中的玉珮微溫。
 
    不知袁廣齊可有帶夠衣裳或被褥,也不知他生辰那日可有將士陪他喝酒,還有那日,原定他與李寧月婚期當日,他可曾抽空掛念她。人生苦短,如夢一場,免不了刻骨銘心的喜怒哀愁。若李寧月還在,他自當無需出征,兩人今日該攜手來晉旼王府歡聚。
 
    「王妃,」紫蘇輕步走上閣樓,悄然跪在楊靈君身後,努力克制情緒道,「鴻山傳來消息,唐將軍已啟程,大軍在回京的路上。」
 


    鴻山,唐澈,大軍,隻字不提袁廣齊。
 
    「廣齊呢?」她望著漫天大雪問。
 
    紫蘇拉著彩丹下跪,哽咽道:「唐將軍來書稱⋯⋯袁將軍殉國了,遺體已隨大軍回京⋯⋯」
 
    白手握拳,欲將手中的玉珮捏碎。
 
    等了近半月,竟等來他戰死的消息。
 


    「你說謊!廣齊早已戰勝火沙,又如何殉國!」楊靈君火冒金星地將紫蘇從地上拽起,用力晃著她的身軀怒吼。紫蘇哭喊道火沙餘孽藏於鴻山,袁廣齊為救同僚而被俘數日,待援軍攻破敵營時已死於亂箭之下。
 
    既已戰勝,何來殉國。
 
    楊靈君鬆開紫蘇,跑下如玉閣,不顧一切地往朱丹樓跑去,紫蘇與彩丹於其後死命追尋。
 
    他們都死了,從此她孤身一人。
 
    「王妃,待王爺回來與你商議可好?」紫蘇與彩丹跟在楊靈君身後跑進朱丹樓,見她於衣櫃胡亂翻找,衣物散落一地,遂急忙上前勸說。她聽不見似地,踩著衣物往榻上走去,趴在床邊尋找,將枕被橫掃在地。彩丹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驚得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抱著她的腿,不讓她走。「滾開!」她朝彩丹嚎叫,見她不肯鬆手,遂將她踹倒一旁,隨即往梳妝台走去。她手忙腳亂地在梳妝台上翻找著,將飾物盒中一一倒地,終在銅鏡後的找到想要的物品──
 


   銀光燦爛,鏤刻著鳳騰的劍柄鑲著一顆紅寶石,削髮如泥的刃上刻著「齊」字──那把四年前袁廣齊離京平亂時贈予她的匕首,亦是兩年前她試圖刺殺李軒所用之刀。
 
    李軒該死,李瑛華更甚。
 
    「王妃!」
 
    楊靈君將匕首藏於袖中,飛奔至晉旼王府後院,跨上白馬便往大熹宮奔去。
 
    兩年時光已過,她於晉旼王府蟄伏太久了,並為此逐一失去安瑤與袁廣齊。若當日她於承天門縱身而下,興許往後種種亦無需經歷,左不過冥界再會。
 
    白馬跨步而躍,銅鈴響徹長安,鮮衣怒馬的何止是少年。
 
    利刃狠狠刺向自兩儀門走出的李瑛華,腥風血雨,他將她推跌至地,趕忙查看右手的傷勢。她自地上爬起,又將匕首揮向他的頸間,卻即使別他制住。
 
    李瑛華掰落楊靈君的匕首,一手握著她兩隻手,調笑道:「這樣挺好的,父皇已將胡言亂語的大臣皆趕出京了,下令追封袁廣齊為『驃騎大將軍』,並與嘉靜合葬。晉旼王妃可別不知足了!」


 
    原來人於極悲之時僅兩種反應,一為嚎哭至暈厥,二為無淚可落。
 
    楊靈君瞪著李瑛華,忽地低頭咬他的手,血腥湧入嘴中,李瑛華痛得嗷嗷大叫,施力將她推倒在地。望著她凌亂的鬢髮,倒惹得他心疼,遂湊近捏著她的下巴挑眉道:「你若當初從了我,便無後來種種,袁廣齊亦必可以於生前享受到大將軍的待遇,誰料你選了五弟那個廢物!如今,可後悔了?」
 
    倏忽,黑靴蹭上黃袍,李瑛華飛跌落地。
 
    「可有哪兒傷著了?」李宸昊將楊靈君從扶起,連忙查看她是否受傷,轉而將她護在身後。
 
    李瑛華揉了揉臂膀,笑著自雪地爬起,緩步走向李宸昊。他親手將弟弟肩上的雪花掃走,笑著於他耳邊柔聲道:「今日這幾滴血,我權當還了袁廣齊一條命,他日你們若再如此,休怪為兄狠心!」
 
    直至再也見不到李瑛華的背影,霎時,熱淚灼傷柳葉眼。
 
    未言隻字片語,楊靈君僅是貼著李宸昊的胸膛抽泣。
 


   銀色匕首安靜地躺在雪地中,末端沾了鮮血的「齊」字在餘暉下格外晃眼。雪輕輕落下,覆在相擁的男女頭上,亦降於匕首之上。慢慢地,將他們皆葬在雕欄玉砌的宮殿中。
 
    袁廣齊原定於戰勝第三日便啟程返京,唐澈卻邀將士飲酒作樂,袁廣齊知其不安好心,遂回帳內歇息。夜裡忽有火沙俘虜逃跑,唐澈等人喝得酩酊大醉,故袁廣齊點兵五十,連夜緝捕敵軍頭目。待他行至山腳,突然竄出數十名火沙人,他心感不妙,欲撤退,驚聞唐澈部下與火沙人交易。他們將袁廣齊贈予敵軍,笑言以解他們的心頭之恨,隨後帶走三十多位火沙女子回營。翌日,袁廣齊的部下發現不見將軍蹤影,遂請求唐澈出兵搜查,唐澈以醉酒為由,直至午後方出兵勘察。鴻山地勢複雜危險,袁廣齊的部下尋了他好些日,仍未見袁廣齊的蹤影,又傳來皇帝欲治袁廣齊眾部通敵叛國之罪,遂不願啟程回京。
 
    她問他如何得知這些,他道袁廣齊戰時曾救下一位唐澈帳下的新兵。
 
    被出賣的第三夜,火沙人不再拷打他,唯將他綁在柱子上。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利箭刺穿他懷中的錦囊,白紙黑字頓時飄揚,混著飄絮,一張「願癡子袁氏安康」的字條輕撫他顴骨,久久未離去。
 
    污血垂涎,順著他的左胸膛而下,溫熱了寒雪。
 
    他低下頭,莫名笑了,於他們婚期那日消散,倒也美哉。
 
    長安他是回不去了,同她一般,客死異鄉。東西兩地,春與冬兩季,魂歸天涯。
 
    他並無遺憾,唯想同楊靈君說:


 
    萬箭穿心僅一瞬,便是冷了些,春日著實可恨。
 
    大燁的戰神死於大堯平康二年,死在他為大堯新開闢的土地上。
 
    原她那夜心痛乃因他死。
 
    安瑤既死,廣齊亦失,世間再無楚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