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排好隊了,拿了賣身契便去何福處拿銀子。」
 
    晉旼王府的下人按入府年份而繞圈排隊,逐一自紫蘇手中拿回賣身契,繼而向何福領取散伙費。有些歡喜,亦有些抽泣。喜上心頭之人自是為著重獲自由而期盼,愁眉苦臉者則分為兩種。其一為半生皆於晉旼王府渡過,故為王府沒落而難過;其二為驟然失了工作,將要面對食不果腹的日子。
 
    不消一個時辰,紫蘇與何福便將王府所有下人遣散。從前府上人聲鼎沸,尤未覺侯門宅深,如今回首,不禁慨歎王府之寬廣。落葉無人掃,膳房亦無炊煙出,朝氣蓬勃的晉旼王府終是落敗。
   
    李舒文帶著林婉瑩與李益誠走進空蕩蕩的晉旼王府,尋不到紫蘇,遂往德安殿走去。殿中物品整齊擺放著,案上的燭火未滅,卻未見李宸昊的蹤影。林婉瑩轉念一想,帶著夫君與兒子往朱丹樓走。李舒文從未進過李宸昊的後院,本不欲進,想著僅此一次,便任由兒子將他拖進朱丹樓。
 
    李宸昊陪楊靈君收拾衣裙首飾,未覺身後有人來臨,從後偷親她的臉頰,又伸手替她系好披風。
 


    「原來五叔和父親一樣,喜歡偷吻娘子,我以後也要這樣!」
 
    李益誠甩開李舒文的手,邊跑向楊靈君邊喊,頓時讓殿內四位大人陷入窘鏡。李宸昊俯身抱起李益誠,忍不住打了下他的屁股,暗忖兒子調皮,還是女兒好。李舒文想起李宸昊背後的傷勢,驚慌失色地上前將兒子抱回,欲關懷弟弟身子可好些,弟弟卻搖頭。李舒文望了眼李宸昊身後的楊靈君,轉而笑著搖頭。
 
    無所感同身受,作為局外人,並無資格對當事人指指點點。於眾人眼中,晉旼王為王妃傾盡所有,哪怕是命,亦歸她所有。唯世人健忘,常漠視晉旼王妃以天下換得晉旼王,即便是生,亦只為他一人而已。
 
    他們是彼此的唯一,至高的名利與權勢亦無法撼動。
 
    林婉瑩見楊靈君臉色蒼白,身子還虛著,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寬慰,只道他們夫婦倆會替他們守著長安。楊靈君點頭,輕拍她的手背,贈她長命鎖。林婉瑩很似她的嫂嫂,溫婉賢淑,這些年對她多加照拂,恍惚間,常以為是嫂嫂坐在她的榻邊。那長命鎖她原是預備予楊德修的滿月禮物,過了那麼些年,該將最真摯的祝福轉贈李益誠。
 


    「五弟,聖旨既無言明啟程之時,你們再留幾日,待弟妹身子養好些再走。」
 
    「不必了,唯有離開長安,我們的病方能痊愈。」
 
    李舒文見李宸昊去意已決,亦不多言,便攜妻兒送他們出府。紫蘇與彩丹提著行囊,一步一回頭,努力記住晉旼王府中的一花一木。倒不是怕吃苦,僅是慨歎世事多變,無情可言。
 
    「受託送王爺與王妃一程。」
 
    夏言與何福一人牽著一輛馬車立在晉旼王府外。李宸昊與楊靈君相視一眼,點頭應允。李舒文自是同意,此去路上驚險,即便夏言只能護送他們一段路,亦能多添一分安全。
 


    僅此一眼,富麗堂皇的晉旼王府門可羅雀。
 
    李宸昊扶著楊靈君轉身走上夏言的馬車,彩丹與紫蘇則坐上何福駕駛的馬車。韁繩一揮,駿馬往前奔馳,轎裡的人與道上之人揮手,隨即放下捲簾。
 
    「我們去哪兒?」
 
    「天涯。」
 
    她朝他橫眉豎眼,又忽地笑了,轉而挽著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
 
    昨夜他負傷出宮,與李舒文、夏言趕往大牢將她救出,轉道直奔張白衡的府上。因著夜已深,且雙雙負傷,故留宿張府。今早天剛亮,他見她燒似乎退下,兩人便一同回府。紫蘇奉上聖旨,指昨夜亥時常葵帶著李軒聖旨而來,於府上稍坐,見他們夜深未歸,便又回宮了。他打開聖旨細閱,李軒終廢他為衡王,命他攜家眷駐守封地庭州,未經傳召不得回京。他見她身子未好全,本欲過幾日再啟程,恐有變,遂即刻遣散家中奴僕,毅然於黃昏離京。
 
    廣漠的平原下,兩駕馬車急速向北而行,餘暉耀眼,於日吞食。他走得急,非但顧及她的安危,更因他亦厭惡長安。
 
    夏言送李宸昊夫婦出了京郊便折返長安。相聚有時,離散自到。夏言走後,何福駕車載著李宸昊與楊靈君,紫蘇與彩丹則輪流驅車,負責看護財物。他們途徑豳州、慶州、涼州及玉門關等地,路途遙遠,李瑛華多番派人追殺他們,紫蘇與何福為護主上亦受了輕傷。為躲避東宮的追擊,加之楊靈君氣血虧損需休養,他們於半途多番停留修整,終於立夏前抵達庭州。


 
    駐白楊都護府的將領受命於關口迎接衡王,轉而帶著李宸昊一行人來到氣勢恢宏的衡王府。新府奴僕眾多,春色滿園,裝潢亦較晉旼王府更氣派。楊靈君原以為李宸昊欲住下,他卻同將軍道:「不必了。」
 
    他畏懼,擔憂衡王府乃長安贈予他的新牢籠。
 
    故他策馬往郊外奔去,見山腳有座簡陋的中原人屋苑,便傾囊將其買下。屋子不大,僅三室一廚,但也夠他們五人住下。西殿較小,原乃雜物房,李宸昊便將雜物騰出,讓何福獨居西殿。而膳廚位處主殿與東殿之間,故紫蘇和彩丹入住東殿,而李宸昊和楊靈君位居主殿。入住當夜,何福於院前的河裡補了三條草魚,紫蘇和彩丹便將魚烤來予眾人填肚,並將僅剩的蔬果洗淨共享。
 
    李宸昊決意易名為「李皓」,楊靈君亦更名「楊鈞」。
 
    半月後,李宸昊於一戶焉耆商家尋得一份教書先生的工作,傳授中原知識予一眾欲赴中原行商的外族老幼。楊靈君則邊於家中調養身體,邊與紫蘇及彩丹繡製手帕,轉而於集市上變賣。待她身體稍好,便帶著何福三人於市中擺檔維生。天熱之時,楊靈君便於折扇上臨摹長安及揚州美景,其餘三人則在一旁擺賣中原酥餅;天涼之時,楊靈君便於油紙傘上描繪庭州物象,另外三人則依舊於旁售賣江南糕點。
 
    自此,長安再無晉旼王與晉旼王妃,而「李宸昊」及「楊靈君」六字亦逐漸淡出朝野。
 
    庭州荒蕪,四面靠山,唯沙石無數。當地人住在帳中,隨風向而移居,可謂居無定所,與長安生活習俗相差甚遠。水源不足亦是庭州百姓必須面對的問題,每每需行幾十里方有一溪,河流雖少,卻皆澄明乾淨。
 


    赤珠西垂,天際沙塵滾滾,熱得蒙上一層紗。不過三尺寬的河流倒著半塊赤紅,涓涓流水緩緩向西流去,作勢吞日。
 
    衣袂迎風而揚,云水藍的頭巾將烏黑秀麗的長髮掩蓋,僅餘髮尾卷曲。柳葉眼隨著日光強烈而瞇,細細地,雖艱難,但它依舊想將遙遠望清。
 
    男人自後將女人摟住,於她耳邊細語:「庭州的日落便這般好看?」
 
    她笑著搖頭,頭巾隨即滑落在肩:「思君晚歸。」
 
    日既落,他牽著她漫步歸家,行至家門前又伸手掩住她雙目,說是準備了禮物贈她。忽地,眼前亮堂,卻別無他異。
 
    他晃了晃掌中的小手,噘嘴道:「往上瞧。」
 
    眼波流轉,她應聲往高處張望,恰見正殿上掛著一塊寫著「朱丹樓」的金字匾額。牌匾雖以黑漆覆之,卻依稀可見四角裂縫相交。他道長安可以奪走他的一切,獨獨無法竊取他的「朱丹樓」。
 
    「為何喚『朱丹』?」她望著他,媚眼含笑。許久前安瑤問紫蘇「朱丹」何意,紫蘇只道不知,須得問他。


 
    他將她拉進懷中,低頭將唇貼上她的嘴,輕易一琢,繼而笑曰:
 
    「君若陽,耀吾此生,築樓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