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倒於男子白皙的側臉,烏黑纖長的睫毛上泛著一層淺金光暈。她撐著頭細聽屋外沙土飛揚,繼而端視他。五年前初見之時,他已二九,她方二八。彼時少年初長成,五官還未俊朗,淨是一張純淨真誠的面容。如今歷事漸多,雙眸不若從前明朗,倒是越發深邃,似能藏許多心事。不過他的一切她皆知,她亦無事可瞞他,為著坦誠。
 
    劍眉輕挑,他迷糊地睜眼,見她不在枕邊,便向急急她挪去,轉而埋首於她腹前。
 
    「風大,小心著涼。」
 
    他瞇眼說著,抓著被子往上拉。
 
    「已是秋分,自是大風。」
 


    賞了完臉龐,柳葉眼順著他的頸後看去,驀然,她又憶起他背後的傷。他本欲瞞天過海,從未向她提起離京前夜於立政殿前受罰之事,她固然不知,唯嗅及藥粉濃烈,遂揭發此事。為此,她還同他置氣好些天,即使同眠亦不允他摟抱她。紫蘇與彩丹得知後,笑了他良久,就連何福亦不幫他。無奈之下,他佯重傷示弱,她只得饒過他。
 
    「至庭州數月,娘子可曾見過此地何日無風沙?」
 
    楚腰搔癢,她樂得在榻上翻滾,又突然摟住他脖子,命他抱她起床。他撐著身子自床上而起,抱著她往梳妝台走去,忽地,房門開了,彩丹面色通紅地愣在門邊。她嚇得急忙下地,縮在他胸前。何福路過,笑嘻嘻地將彩丹拉走,順手將門帶上。
 
    她換了一身紅裙坐在鏡前梳妝打扮,他便在一旁待她吩咐,替她描花鈿與畫眉是他每日的任務。花鈿並不常畫,他便生疏,眉毛倒是必不可少,他則已達出神入化的階段。待她梳妝好,他亦起身梳洗,順便換了身紅袍幞帽,牽著她便出門了。
 
    李宸昊與楊靈君相約於每月的初十放下工作,帶著何福、紫蘇和彩丹出遊。今日風雖大,唯日間的氣溫尚和暖,他便不強迫她戴上披風。
 


    「鈞姑娘今日去哪兒?」
 
    五人剛步入市集便遇到平日與楊靈君一同擺檔的龜茲老婦,遂連忙和她點頭招手。五人自長安遷至庭州已半年,初到時不習慣此地的生活習性,亦不喜吃庭州膳食。唯歷經半年的適應,現下除容貌外,已與庭州百姓無異。此地百姓的五官硬朗深邃,因風沙之故而喜戴布帽或頭巾,衣著則以上衫下裳及上衫下褲為主。
 
    倏忽,一陣狂風來襲,紅塵滾滾。
 
    楊靈君被細沙迷了眼,停在原地直搓眼,李宸昊急忙拉著她走進一間店鋪,仔細地給她吹眼。待她睜眼,只見身處於一間庭州人開設的衣飾鋪子。
 
    「靈君,那套碧色衣裳如何?」
 


    李宸昊讓老闆娘取下一身碧綠長裙,推著楊靈君進房換上。未幾,叮鈴陣陣,楊靈君自更衣房走出。
 
    碧綠長裙自玉肩而垂,裙尾下兔皮翹頭靴微露,白狐絨衣襟與碧色燈袖隨風鼓動。淺淺地,雙臂上的鏤花銀飾悅耳。柔順亮澤的秀髮於楊柳腰上糾紛,她低頭走向他,眉間素銀流蘇輕曳。
 
    剎那,他又憶起她危站承天門之時,一夢華胥,佳人依舊。
 
    楊靈君的才情於李宸昊眼中自是天下無雙,卻未料庭州衣飾於她身上亦是絕色,遂欣喜地為她圍上碧色頭巾。他聚精會神地望著她,眼裡頓無他人,若不是老闆娘打趣,只怕該望到天荒地老。
 
    楊靈君靈光乍現,決意自此換下襦裙,遂給紫蘇置辦了一套藤紫庭州服飾,於彩丹則選了一襲庭州粉裙。李宸昊同意她的想法,遂給自己和何福各置了一套李紫長裳。
 
    衣飾既更,飲食方面自然亦需入鄉隨俗,故,楊靈君帶著眾人於市集人潮最為洶湧的檔口坐下。
 
    「阿依努爾大叔,我們要三十個嘎巴布和三個樸勞!還有一壺酒!」
 
    白髮蒼蒼的老者笑著同他們打招呼,轉身於鐵架上放上二十串羊肉,又轉身於鐵鍋下油,火熱朝天地炒起菜來。俄頃,年約十歲的庭州姑娘捧著三碟抓飯與一壺酒予楊靈君那桌。李宸昊笑著搖頭,感歎他日日與外邦人來往學的庭州話倒不若楊靈君多,如若多讓她混跡集市,只怕往後連雅言亦忘了。


 
    「靈君,你們在這稍後,我去去便歸。」
 
    李宸昊放下銅錢給阿依努爾,轉身垂頭拐進巷中的藥堂。楊靈君知他至藥堂作甚,遂不多問,繼而將手中僅剩的三個嘎巴布放在彩丹的碟子上。
 
    彩丹喜食這點與安瑤相相似,以至她又憶起李寧月當時至晉旼王府討要彩丹的趣事。彼時李寧月受鄭麗清挑撥而無意向她下毒,李宸昊將她拘禁於宮闈,後她刑滿出宮,帶著一疊《女戒》來向她致歉。末了,她問她討要彩丹,紫蘇便帶著她往朱丹樓的膳廚。她還道她心狠,伺機報復她的婢女,殊不知彩丹正匿於膳廚胡吃海喝,氣得她紅著臉離了王府。紫蘇將此事上稟於她,連著安瑤,三人樂了整日。從前居於相思閣時,方十歲的安瑤常夜半躲進膳廚偷吃,還因此被楊文訓斥許久。及後於晉旼王府紫蘇亦曾撞見安瑤趁空閒躲進膳廚偷吃,倒是因她的陪嫁侍女身份而未受罰。
 
    「在想什麼?竟如此開心。」
 
    溫熱的寬掌從後輕撫楊靈君的臉頰,轉而捏住她的兩腮。她起身牽著李宸昊的衣袖,笑言憶起安瑤亦似彩丹般貪嘴。
 
    五人又於集市中閒逛良久,臨走,李宸昊將荷包拋給紫蘇,命她與彩丹為眾人多置辦幾身衣物和入冬物品,又讓何福幫她們搬運貨物。日暮,秋風驟起,他自然要帶著他的妻先歸家,又耗了半年光陰將她養至臉色紅潤,可不能再讓她病了。
 
    荒漠無涯,天地渾濁一片,似盤古未生。行之五里,忽見幾株沙棗破土而出,恍若漠間紅燈。幼細的綠藤相互糾纏,白毛曙紅的棗果穩當地掛於藤上,風吹而果晃。持續向西再行數里,綠洲映入眼簾,河水激流,波光瀲灩。
 


    待他們歸家,天色已深。
 
    幽光盈盈,碧裙越發清冷,門下賞月之人好似思家的九天仙女。
 
    「宮中與惠遠王府皆有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仙女的夫君牽起她的手,與他共賞大漠冰魄。
 
    「惠遠王府吧。」她道。
 
    他點點頭,喜不自勝道:「嫂嫂已有三個月的身子。」
 
    她喜笑顏開地望著他,趕忙合眼對月許願,末了,又開心地摟住他。
 
    李軒廢黜晉旼王一月後,擢升李舒文為惠遠王,既藉此抗衡李瑛華於朝中的影響力,亦試圖離間李舒文與李宸昊的關係。李宸昊更名,朝中除了李舒文及夏言外,便無人可尋其跡,而長安的消息亦由他們千里迢迢傳至庭州。以防暴露,李宸昊與李舒文並不常聯繫,約莫兩三月通信一次,算上來回路程,多半近二十日方能將消息遞至。霜降將至,今日方收到長安的消息,想來林婉瑩已有身孕近四月。既安便好。


 
    「至於宮中⋯⋯聖上近來龍體欠安,於早朝時昏了過去。」
 
    她斂起笑容,漠然點頭。
 
    她對李軒的情感甚是複雜。作為他的妻,她為家公身體欠佳而難過,唯心中的仇恨時刻警醒她那人不值得憐惜。
 
    他忽然捧起她的臉,於她唇上一抿,將她橫抱進屋。他將她置於榻上,望著她的雙眸問:「靈君,為我生兒育女可好?」
 
    他同她提起過喜歡孩子好些回,唯她總藉故迴避,今日定是艷羨李舒文即將迎來第二位孩兒方出此言。婚後同房次數屈指可數,她深知是他在護她,既是如此──
 
    她點頭摟著他,笑言:「忍很久了吧?」
 
    鮮血湧上頸項,他咬唇頷首,指尖繞上她腰間的衣帶,倉促地替她寬衣解帶。
 


    解不下,更是焦急無措。
 
    她望著他忍笑不俊,靜賞他的侷促不安。良久,見他沮喪,她翻身跨在他身上,俯首自頸後解衣。
 
    青絲撫鬢,香甜軟糯的吻落在他的眉,眼,鼻,口,耳,頸⋯⋯玉指一扯便將他的腰帶解下,她倒是比他更明瞭庭州服飾之妙處。
 
    攀鉤輕晃,綺障滑落,燭火盈盈,複為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