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夏熱,秋燥,冬寒。
 
    銀輪高掛,繁星相伴。蘆葦沿著蜿蜒盤旋的河流而長,偶有微風來襲,黃褐色的花穗漫天飛舞。寒光之下,金黃於黑夜與黃土間飛揚。
 
    李宸昊自集市歸家便將自己關在房內,楊靈君則一襲紫裙立於屋前仰望新月,全然不顧屋內傳來的吵雜聲。
 
    被貶至庭州兩載有餘,她亦賞了兩載的庭州黃昏及月夜。
   
    這兩年她過得很自在,美好得快將所有仇恨遺忘。此地雖蕭條,但無需顧慮生死,復仇,恩怨。她只需與他恩愛便可。毋庸置疑,偶然她亦會夢見長安,憶起前朝舊事。生人死者眾,長安埋葬了她與他的青春。她倒是掛念惠遠王府,想見見將滿一歲的李沁蘭和出口成章的李益誠。
 


    此去經年,只怕再會無期。
 
    「靈君。」
 
    楊靈君回首,李宸昊匆忙摟住她,發狂似吻她。他今日怪得很,歸家後特意出了趟市集,再見之時便是現下這般魂不附體。她問他可是長安有消息來,他卻笑著搖頭,繼而閉門沉思。
 
    血腥刺鼻,楊靈君皺眉將李宸昊推開,伸手輕觸他適才予她嘴角留下的傷。
 
    他賠笑上前,又攬住她的腰笑言:「靈君,我們來作畫可好?」
 


    楊靈君驚恐地瞪大雙眼,急忙扭頭往房內張望,只見榻邊已然擺放好各色顏料。虧得她適才還憂心他心緒欠佳,如今只想逃離此地。
 
    「宸昊⋯⋯」
 
    她還未將「不要」二字說出口,他便用嘴堵住她的唇,硬將她的拒絕消滅。
 
    李宸昊摟著楊靈君往屋內退,轉身將門鎖上,帶著她往榻上走去。頸後,腰後,身側,經一年訓練,他已鑽探出解下庭州衣裙的最快方法。
 
    狼毫沾染白墨,三兩勾瞥,碧色榻上兩朵粉蕊曇花驟綻。清水染之,翠綠附於筆尖,自雪白花瓣而下,栩栩如生的莖葉浮於玉樽。高隆的鼻尖滑過蠐領,滾燙的玉軀自覺翻轉,細腰窄背一涼,今日之詩已下。
 


    「靈君⋯⋯忘了過往的苦樂⋯⋯餘生便只為我而活⋯⋯」
 
    「宸昊,許久前⋯⋯我便只為你而活⋯⋯」
 
    悶哼與嬌喘各一,筆落地,緩緩滾向衣櫃,黑墨揮灑一地。
 
    良久,揮汗如雨,詩畫漸花。
 
    李宸昊抱著楊靈君走進屏風後,熱水微涼,夏日正好。
 
    「便替我洗走吧。」
 
    她閉眼趴在浴桶上,臉上的潮紅未消。
 
    亦不知半年前何時,焉耆商家贈李宸昊花草製成的顏料,他便常邀她作畫。彼時乃於紙上畫之,及後他言於榻上方有靈感,遂畫紙漸多餘矣。她亦替他題過詩畫,卻回回以虛弱無力作結,往後便皆他為她作畫。當年他問她可否為他生兒育女之時,她思慮不周,未料每月因此總有兩三夜好生鬧騰,以至他曉得作畫後,她便未敢邀他作畫。


 
    驀然,背上火熱,他側頭貼在玉背上。
 
    「今日自市集返家之時,遭人襲之,其於過招時置一字條及黃絹予我囊中。」
 
    她聞言轉身摟靠於他胸膛,依舊閉目養神。厚實的臂膀起伏不定,他低頭望著疲憊不堪的她道:
 
    「三哥快馬遞來的消息。陛下近來臥床不起,精神恍惚,故李瑛華以整頓軍務為由,以唐澈部下撤換皇城的守衛,故陛下密召我回京⋯⋯靈君,明日我該回長安了。」
 
    卷翹的睫毛抖動,她點頭,睜眼道隨他一併返京。許久,無人應答。她緩緩自他身上起來,與他四目相投。她沉著臉再道與他一同回長安,他搖頭。
 
    驀然,她貼上他,將適才未來得及吻的唇,下顎,耳後,喉結,胸膛⋯⋯統統補回。
 
    「靈君⋯⋯」
 


    他將潛入水中她的拉起,含情脈脈地將貼在她眼上的濕髮撥開。
 
    「長安危矣,我亦不知此去可還有返期,庭州至少能護你無虞。」
 
    「我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
 
    她亦如他適才那般癡狂,摟著他的脖子不放,絲毫不予他言說的機會。波濤洶湧,鼻尖相觸,水珠自她睫毛滴落,似淚水。她柔聲道:「我本不該存活,苟且偷生只為仇恨,遇君而重拾魂魄。今生無所求,唯願與君生死相依。明日便帶我一道離開可好?」
 
    嬌唇輕吻他的臉頰,她再三哀求他帶她離開。
 
    「好。」
 
    纖長的手指握著細腰,驟然湧動,滾熱的小臉倒在厚實的臂膀上。
 
    驚濤駭浪,男女決意將愛延伸至天明。


 
    寅時,風起雲湧,天涯迎來一道金光。
 
    楊靈君換上一身素白襦裙,自衣櫃中取出一套圓領黑袍予李宸昊,兩人洗漱過後便將紫蘇三人喚醒。
 
    往日為著躲避李瑛華的追殺,遂未敢於宅中置放太多財物,僅是常用的生活用品。雖則後來李瑛華全然尋不到他們,但亦未敢鬆懈,故貴重物品仍放於兩年前遷至庭州的木箱。如今倒好,匆忙間亦無需興師動眾收拾。
 
    五人於宅中享用最後一頓庭州午膳後,又是兩駕車,三箱衣物地離開庭州。
 
    驚鴻一瞥,此生應當不復再至庭州。
 
    「走吧。」
 
    李宸昊輕撫楊靈君的肩,摟著她退至馬車旁。咿呀一聲,何福將門關上。三房一廚,雖比晉旼王府小得多,他們卻皆喜歡得很。兩年半前她帶著再無可能的心離開長安,未料有朝一日竟能重返舊地,唯庭州該是不會再踏足了。
 


    無論此局輸或贏,必定無緣再賞大漠之美。
 
    「可有帶走屬於庭州的物品?」
 
    馬車搖晃,她整夜未眠,遂靠在他肩上點頭。她帶走了劣跡斑斑的「朱丹樓」牌匾,他贈予的碧裙和一壺庭州的沙石。
 
    當年如何至庭州,今日他們便原路返回。
 
    李瑛華忌憚夏言乃袁廣齊舊部,遂去年藉故將他貶至涼州,故李宸昊途經涼州時特與夏言會合,一併密歸長安。
 
    李舒文以李宸昊及李瑛華的姓名引領流言,長安百姓深信「昊」為「天」也,乃天子之意,唯「瑛」僅為「玉之光彩」,非美玉己身。李瑛華心胸狹隘,聞言震怒,且因當年之事遭人話柄,與李軒早已貌合神離。且皇帝近來於頭昏腦熱之時常唸及晉旼王當年所獻之丹藥,似有召李宸昊回京之意,故李瑛華一怒之下於商州集結軍隊,甚有逼宮之態。所以夏言趁長安局勢混亂,私召袁廣齊舊部下集結於鳳州,岐州及雍州,分批佯裝商賈進京。
 
    「咻!」
 
    月下,利刃飛進窗內,直插李宸昊床尾的衣櫃。李宸昊急忙轉身護住熟睡的楊靈君,繼而仔細探視窗外,見無異動方將她鬆開。
 
    利刃泛著銀光,底下似插著一張紙。
 
    李宸昊護著楊靈君輕步走向衣櫃,拔下利刃細閱信紙。原是李舒文連夜傳來的消息,他還以為剛至豳州便已暴露行蹤,真真虛驚一場。
 
    「怎麼了?」
 
    楊靈君見他神色難看,連忙晃了晃的他手臂。
 
    李舒文指傍晚時分李軒收到揚州遞來密函,梁王李玉康言當年目睹萬秋影向長兄李暉宇投毒,遂苦苦哀求萬氏饒他一命,終能苟延殘喘至今。唯萬氏恐事件暴露,於梁王府安插探子監視他的舉動,更聯合梁王妃馬雪馨迫他食用毒物。李軒勃然大怒,於床榻下昭廢黜萬秋影后位,並暫將其關押於掖庭。
 
    楊靈君從未聽李宸昊提起長兄,頗為好奇當年之事。李宸昊牽著她走向床榻,摟著她躺下,將兒時之事娓娓道來。
 
    「紫蘇為母親的陪嫁侍女,曾言父親迎娶母親前曾與萬家嫡女走得近,本欲迎萬氏為夫人,及後父親領兵出征,而萬氏誕下長子李暉宇便難產辭世。及後父親迎母親入府,又納了游氏為側室,至將游氏攆出府後方迎娶萬氏庶女秋影⋯⋯」
 
    原是如此。
 
    七、八年前某夜,李暉宇習武回房,食用嬤嬤遞來的酥餅後當場七孔流血。李軒怒不可歇,命人杖殺李暉宇院中所有下人。當年人人只道下人愚笨害主,殊不知此乃庶女報復嫡女之計。
 
    「既然梁王常年受萬秋影掣肘,又何以今日能將訊息遞至長安?」
 
    楊靈君眨眨眼,望著李宸昊問道。他輕揉她的髮絲,笑言當初自揚州返京便已與惠遠王安排人手替換萬秋影安插於梁王府中的下人及守衛,如今該是馬氏被囚禁於王府。
 
    「糟了!」
 
    正說著,李宸昊忽然驚慌失色地跳起,套上外衣便往夏言房間跑去。
 
    李瑛華此番定是聯合萬秋影奪權,若皇后被廢一事走漏了消息,他必連夜揮軍入京。夏言聞言,徹夜帶著人馬奔赴長安,並修書召集各州還未進入長安的袁廣齊舊部於京郊集合。
 
    僅一夜,長安風起潮湧,劍拔弩張。
 
    在李軒的受命下,李舒文連夜以已入京的袁廣齊舊部替換原先駐守於大熹宮外及長安的守衛,而夏言亦於翌日酉時與袁廣齊餘部齊集京郊外。
 
    戌時,兩架馬車直驅而入長安,悠悠走向大熹宮。
 
    月黑風高,城門大開,天羅地網已布,只待爾等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