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嵐留意到阿行出去了,卻不知他去了哪裏、什麼時候回來。
 
她知道青青也來參加活動的時候,十分啞然,亦不禁失笑——她們互不相識,但伊嵐認得青青。
 
在伊嵐眼中,這是她和阿行在大學裏建立最多回憶的地方。
 
二人從一年級便開始成為幹事成員,中間有人來、有人走,她亦曾想過退出——但因此阿行總是留下來,她便不離去,如同當初加入。
 
阿行和Jenny分手之後,曾經在這裏與伊嵐飲酒;但是他的酒量算好,一直沒有過激的醉酒反應,便一直飲一直飲,像要淹死胃裏一直懵然張口的金魚。
 


他在這裏罵過很多很多句:
 
「點解……佢個EX一打電話畀佢佢就仆出去?佢個EX根本唔錫佢!唔理佢感受,唔明佢諗咩!但最蠢就係我啊,Cut咗佢個EX線,畀佢屌得勁犀利,最後我仲打返電話同條仔道歉……痴線!玩人感情全部都仆街啦!」
 
下一刻,他又自行推翻,說前事不計,希望大家都幸幸福福。
 
伊嵐一直拿着垃圾袋,以備阿行難受得嘔吐。
 
她在旁邊,看見他的眼鏡上有了零落的塵霧,突然流淚。
 


她不知何解,自己珍惜了十年以上的人,在別的女生手上,能被隨意踐踏、侮辱,但他此刻,只為對方賣醉。
 
她很心痛。
 
阿行倚着儲物櫃閉眼,而伊嵐知道,她完全不是他酒後吐真言的音節。
 
那一晚,二人睡在這間房裏,他攤倒地上,頭枕在她的手袋;她調較了鬧鐘,翌日早晨,便會和他一同離去。
 
今天,伊嵐見到青青的笑臉,感覺不是味兒。
 


她不情願於,Jenny之後,還有其他人。此刻,情敵對她卻無敵意,甚至完全不認識她。
 
其實伊嵐也不認識青青,只是,她和阿樂、雅君是朋友——她和阿行的宿友,是朋友——這當然不是巧合,年輕男女想要相熟,異常容易。
 
然後,聽見阿樂調笑關於阿行和青青一同吃飯的事,又講起speed dating時青青的遭遇,伊嵐將一切串聯,就這樣對青青有印象——相貌、身材、性格,她亦掌握一二。
 
伊嵐自問,對阿行認真、專情,多年感情,一點都不輸他人。
 
她想起,加入這個協會時,別人都覺得阿行十分格格不入,因為他常常說些出奇的點子;而原本是墨守成規的地方。
 
協會的人不與阿行親近,她忿忿不平。
 
每次無人支持他時,她都會無條件站出來。
 
她本人並不清楚他的點子具體如何、細節如何、操作如何,因為沒有興趣。但是,只要他提出,她就願意做。


 
最後,越來越多人因為經常相處,肯定了他——他本人,以及他的提倡。
 
伊嵐十分欣慰。
 
她有種與阿行苦盡甘來的感覺,即使未曾吃苦,但仍甘之如飴。她對於別人對他的善意全然沒有嫉恨,因為她知道,他最重要。
 
愛他,她從未說出口,因為他們是好朋友,不應由愛情沾污。
 
於是,她甘願退後,驕傲地留守。
 
現在,伊嵐看見青青一臉不耐煩地拋下朋友、離開了房間,沒法覺得青青能夠如她一樣付出。
 
為什麼他不愛我呢?伊嵐想。唯有她,才會悉心呵護他。
 


枕頭裏,埋了許多發霉黃臭的夢。
 
那晚完結,阿行喜洋洋地和伊嵐一起回宿舍。
 
她說:「又完咗一個活動啦,真係快。」
 
「嗯,好鍾意呢度,好鍾意今晚,大家都玩得開心嘅話就最好。」他回答。
 
伊嵐見到阿行開心,便覺得真好。
 
她也高興起來,沒有再問關於別的女生的事;不清楚他的快樂當中,是否摻和他人。
 
但,無論如何,她只想他快樂。
 
*


 
「得唔得閒出嚟飲杯嘢?」
 
阿行洗澡之後,收到一個寄自陌生電話號碼的短訊。
 
對方又說:「我係Jenny。」
 
阿行微微詫異,Jenny明明已經覓得她的如意郎君。
 
以前,他們交往的時候,她堅持不讓任何人知道二人的關係;因為,她不願讓前度知道她有人陪。
 
但是,今次,她早早就發佈了與男友的合照。她放下了前度,放下了阿行。
 
「唔得閒。」
 


「我拍咗拖啦。」
 
阿行不知道Jenny想做什麼,她已有歸宿,理應不再聯絡舊人。
 
他想起,以前她電話中的戀愛應用程式,同步計算與他、與前度的記念日。當時,他只是笑笑,因為她不愛他,反而要感激她將他加入去。
 
最後,她只是刪除了他,在她的戀愛紀錄中。
 
Jenny又說:「但我有心事,唔想同佢講。」
 
阿行冷漠,他不再是一年前捨棄自尊、向她搖尾乞憐的小子。從她否認自己近年有談過戀愛、從她公開與他人放閃、從她連施捨的愛都要拿走。
 
他沒有回覆。
 
他有興趣知道她的「心事」——他當然想知。
 
幾乎沒有人能忽視愛過的人,無論近況好壞,總保留一顆好奇的心。他也不是完全不關心她。
 
但是,他不能讓她知道:他想知。
 
到底,一切已成往事,二人都變成了陌路人。手,分得並不和平,她漠視所有親手造成的傷害,他又為何要傾聽她此刻的哀愁?
 
他不做慈善。
 
她,也不必委身。
 
阿行找青青:「我個EX問我得唔得閒出去飲杯嘢。」
 
青青緊張,卻回覆了笑喊表情:「你去?」
 
「唔去啦。」
 
「哦哦,佢做咩咁問嘅,唔係拍緊拖咩?」
 
「佢話有心事。」
 
「不如將佢pass畀我。」青青開玩笑。
 
「可以,我叫佢畀錢先。」阿行接話。
 
「你自己小心啦,人哋拍緊拖,搞到人哋都唔好嘅。」
 
「就唔會搞嚟搞去。」
 
最後的最後,他都沒有回覆Jenny,Jenny也沒有再找他;光是如此,她的面子便會掛不住——他了解。
 
他清楚,舊事只成為了他的談資。
 
自私?冷漠?無情?淡薄?利己?忽略?
 
是,也不是。
 
他已經放下,完全沒有懷念的感覺,只想奔向新人,如同舊人。
 
 
 
 
四、白
 
「地下,ground floor……」
 
青青時常在凌晨時分,穿着睡衣到屋企樓下閒逛。
 
晚上在家的感覺很孤獨,家人全部都睡着,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沒有自己的房間,於是每晚都會留在白光燈曬着的客廳,對於細小的她而言,是太大、太大了。
 
冷漠的光一直在營造一種空蕩的落泊,牆壁的碎屑在剝落,頭皮都變得乾燥起來。
 
不,就算他們都醒着,也不會聊天。
 
大概,是矯情吧;誰的晚上熱熱鬧鬧呢,但她卻覺得很孤單,還有很累。
 
她很希望得到別人的肯定,譬如家人。
 
父親總是關顧弟弟多一點,可能是因為他更能幹,亦對未來更有清晰的目標;而她不是,她做什麼都只停留在「穩陣」,在確定想要什麼後,達到該目標便會收手,不會再作任何努力。
 
偏偏,青青沒有遠大的理想。
 
在出版了小說之後,父親和她說多了話,雖然話題重複,但至少讓她感覺他願意將關注多放在她身上。
 
所以,她必須,或者是渴望,能有更多人的看她的小說;那麼,她至少能不太差勁。
 
她的自信心很薄弱,父親愛她,卻,表達愛的方式使她難受。
 
當父親知道她到中學做導師時,說:「你有咩可以教到畀人?有人聽你講咩?你成績算好好咩?」
 
當他知道她在私補時,說:「你睇落同小朋友都冇咩分別,點幫人補?」
 
當他知道她在工作時,說:「咁咪好,唔使喺屋企做寄生蟲。」
 
由她中學畢業之後,重重複複說了兩年,從來不厭。
 
她一開始也很禮貌地回應;後來氣不過,便說:「搵到錢咪好,個樣唔成熟都唔緊要啦。」
 
還有批評她讀書不努力、不勤快,揶揄她的相貌和身材。
 
父親不是故意。
 
但聽在她耳內,卻感到他的嫌棄,於是她失落。所以,平時,她與任何人面對面相處,都怕說錯話;家的薰陶,令她十分擅長說出令人不悅的話——這是代代遺傳的,無人能責怪,相信這也非父親的本意。
 
她知道,自己永不可能如同弟弟一樣自律、聰明。
 
她連血親都拿來比較。
 
然後,自信在較短量長中不斷消磨。
 
她的內在是自卑的。
 
下樓之後,青青行到便利店,逛了一圈,什麼都沒買,又回到樓下的長椅坐。
 
她很喜歡這樣的時光,下班回家的路人都因為過分疲累而不會過分注視她,她的米妮睡衣便是平常地攤在長櫈上。
 
缷下一切偽裝,她終於能做自己,不用社交,不用幽默地說些好聽的話,只需靜靜坐着。
 
內心的渴望或者壓力,令她認為自己的價值轉化成可見的量化標準,例如讚好、留言的數字。她知道這是不對,卻會為此追趕,加快步伐。
 
除了如此,她感受不到溫暖,即使,這已是夏日。
 
不辛苦,也不算累,但是未曾停止的自我博弈,讓她越發輕看自己。
 
愛這種東西,是有條件的。
 
Unconditional love?
 
青青的比較心理很強烈,這是缺點。
 
看到誰,她都會將自己與對方比較一遍,相貌、才能、氣質……
 
她輕易地發現他人的優點,然後放大,再不斷羨慕。
 
此刻,電話震動,阿行傳訊息給她:「可以Facetime?」
 
「可以。」青青整理一下頭髮。
 
他致電過來:「你點解喺街?着睡衣?」
 
「興趣。你做咩事?」
 
「想見你。」
 
「夜媽媽搞啲咁嘅嘢。」她不以為然。
 
「冇啊,啱啱同朋友食完飯、佢生日,突然諗起你啫。」阿行說。
 
今天,伊嵐生日,他揶揄她沒有男伴、才找他攝時間;他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給她,看她許願時閉眼的由衷,突然想起青青。
 
「點解?」
 
「想同你慶生,嚟緊係齊頭數喎,幾好意頭。」
 
她只笑笑,心想,不知他們的友誼能夠捱到她生日那天。
 
「我想同你講一樣嘢。」阿行看着青青,凝重地說:「我係新垣結衣。」
 
「乜嘢啊?你想做佢老公咋話?」
 
「Tinder啊,我係你match到嗰個新垣結衣,你記唔記得我啊肥仔聰?」他的語氣重了一點。
 
「扮啦你,」她記得,二人第一次見面,她就告訴了他在Tinder的見聞,只當他在胡扯:「好啦好啦,結衣係咪有心事?」
 
「我真係新垣結衣。」他不禁皺眉。
 
然後,阿行說出青青講過的舊事,例如,她曾在喝完珍珠奶茶後、在公廁嘔吐,珍珠狀似仙草;某次和老師吃飯時談笑風生,回家才發現牙縫裏攝了很大條菜;中學時,她在地鐵站誤進男廁之後,假裝盲人跌跌撞撞摸探出來。
 
「真心咩?」青青呆呆地看着他。
 
「突然諗起呢件事,之前唔想咁快講,但而家唔想呃你。」阿行認識地答。
 
他不想如此「不公平」。
 
有些事情他明明知道,某個她他明明了解,他不想假裝。
 
「唔怪得你啲愛情故事,我好似聽過咁。」她恍然大悟。
 
「你做咩del app?」
 
「悶,都冇嘢玩,個個都想交配,我只想傾吓偈。」她微嗔:「結衣又唔同我傾偈。」
 
「我電話壞咗,隔咗一牌我先download返。」
 
「噢,咁都係整定嘅。」她笑。
 
「咁見返係咪好有緣?」
 
「少少咁啦。」
 
「多多啦。」
 
青青的心情好了很多。她很喜歡那陣時和「新垣結衣」聊天的日子,二人的對話完全無關情慾,但十分啱嘴型;以匿名的身份說話,她總是更自信、活潑,因為安心。
 
她不喜歡社交,社交嚴重地消耗她的能量。
 
但是,因為她知道,開朗、能會說道的人比較討喜,所以她能夠愉快地和別人交談。如果對方較為沉默,她便會變得活潑;但如果對方話多,她則會變得寡言。這樣自如的轉換,顯示她真的不喜歡與人交際——
 
除了親朋密友,以及愛人。
 
所以,她很喜歡匿名的身份。
 
當時,結衣鼓勵她,說了一大堆稱讚她的話。
 
肥仔聰:「你都唔知我真人係點。」
 
新垣結衣:「傾咗呢一牌,我好肯定你係一個好好、好好嘅人。」
 
青青當他客套,但還是感激。
 
此刻,她心情複雜。
 
「喂,你快啲返屋企啦痴線佬,上返去同我講聲啦。」阿行笑。
 
「好啊。」青青眨眨眼。
 
*
 
伊嵐將阿行替她拍攝的照片發佈。
 
她雙手合十,雙眼緊閉,頭向前頃向蠟燭許願;這個願望,她已許了很多次,但未曾實現。
 
「點解我會冇仔㗎?」伊嵐開玩笑地說。
 
「妖,啲人到而家仲以為我哋有嘢囉。」阿行沒好氣地說。
 
「咁益你。」
 
「識咗咁多年,真係有嘢嘅,晨早有嘢啦,使等而家咩。」
 
「啱啊。」她幽幽。
 
原來有些感情,真的不能閒置。
 
男女之間的純友誼不多,多是一方別有異心,但不願破壞原先的關係。拖友易尋,知己難求。
 
為了做幾十分鐘的愛,失去能夠長達幾十年的友誼,是不智之舉。
 
上了床之後,稱兄道弟、稱姊道妹,很難。
 
去性別的相處自如,都會因為對方的生殖器官變得清晰、而心而罣礙;性吸引力被放大,一切無法如初。
 
伊嵐知道,她錯過了所有最佳的時節。
 
小四那年,她沒有在他暗戀結束後乘勝追擊。中一那年,她沒有和他報同一個學會。中二那年,她沒有出席秋季旅行。中四那年,她沒有在中史堂和他分到同一組。中五那年,她沒有在平安夜當日表白。中六那年,她沒有搶在Jenny之前約他一起溫書。
 
時光無法倒流,認識了太多太多年,所有戀愛初期重要的元素,如新鮮感、神秘感,都在十二個春秋中消磨,譜不成書。
 
二人真是一對好朋友。
 
伊嵐打聽:「你有冇識到新女啊最近?」
 
「同學嗰啲點都識到嘅,有好感囉,但冇點。」阿行答。
 
如果是別人,他一定不會講;講了但追求失敗,於他是有點丢臉的事。但聽者是伊嵐,則沒有關係——
 
她都見慣他。
 
「姼。」她調笑。
 
伊嵐明瞭,他說的是青青。
 
她心裏知道,剛剛、這麼多年許過的生日願望,是很難實現了;可是,總是不甘不願,莫名有不允許熄滅的希望。
 
「邊夠你多仔?」
 
阿行突然記掛青青,他生日之時,她可會陪他過?
 
伊嵐說:「唔使羨慕。」
 
她知道阿行要回宿舍趕功課的死線,所以,沒有留下他。
 
伊嵐約了Ryan——她的前度。
 
Ryan這前男友更懂討她歡心,也更懂得愛她;他清楚她的憂愁,她從未掩飾對他人的情感,偷戀的痛苦使他更加憐愛。
 
伊嵐曾被Ryan真誠愛過,因此,她知道,阿行只當她是好友。
 
他親吻她:「生日快樂。」
 
二人都單身,卻沒有在一起。
 
他們只適合偶然見面,保持一定距離;唯有如此,才能長長久久。
 
那一夜,伊嵐又長大了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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