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的某天,晚上十一時的大學校園,只有街燈在發亮,這一種勢單力薄的光芒照亮了阿行和青青行去宿舍的路——她到雅君的房間屈蛇,阿行則是低兩層的宿生。
 
太多巧合聚首一堂,她覺得與他真的很有緣——若非命中注定,怎能有如此、如此、如此多的相遇?
 
突然,青青說:「我好自私。」
 
「點解?」阿行問。
 
「我鍾意我鍾意嘅人鍾意我,我都會對返佢好;但係,唔想拍拖,唔想一齊。」她直勾勾地看他。
 


青青的心因他起波瀾。平日文靜的她在他面前,明顯敢於表達一點,表情多得像在演戲,然而情感都是發自內心的她本人。
 
她遇過不多一眼能心照的異性,他是其一。
 
「咁有咩問題?」
 
「冇㗎,本來。」她舉一舉手:「但你幾秒前開始,就一直拖住我喎,係咩事呢?」
 
剛剛過馬路,他捉住了她的手,帶她快快往前飛奔。
 


當時,阿行想着,追求女生是要有些身體接觸的「一嘢拖落去」。
 
這段時間裏,他認為和她已夠親近,在這段路上,他們經過了圖書館、橋、樓梯、𨋢……他一直猶豫,最後在樹蔭下,月亮錯落地照向她之時,牽了她。
 
「你鍾意我?」他鬼馬地笑。
 
她猶豫,沒有答。她不算是喜歡他吧?什麼是喜歡呢?喜歡的憑據是?
 
但如果繼續與他相處,則是快樂的。
 


阿行自顧自地點點頭:「不如我哋一齊。」
 
這段時間,青青感覺到他的心意,然而僅僅如此——好感。但是,基於這好感,他又會流露出愛意;她覺得違和。
 
「唔要。」她拒絕。
 
「我鍾意你啊,但係。」
 
她不打算開口質疑他的情思,然而有不相信的權利。
 
二人很親近,聊什麼都可以,屎尿屁亦十分自然,她鍾愛這種相處模式。然而,將其歸類為愛情,則有完結的一天。
 
如果不用付出,就能得到很好的待遇,她才不願投入身心。
 
他可知道,她如此貪婪自利?


 
阿行見青青不吭一聲,拍了拍她的額頭:「喂!我話我鍾意你啊。」
 
她別過頭去:「如果我話我唔鍾意你呢?」
 
「追到你鍾意為止。」他難得認真。
 
她吃不消。
 
不知是否太久沒有被異性表白,所以,她忽然緊張;即使,她隱約感受到,他對她有意。
 
「唔好啦。」
 
青青對自己的情感很迷惑。
 


喜歡和一個人相處,就是喜歡這個人嗎?她確實,一收到阿行的訊息便會秒回,然而,也許因為聊天內容有趣,她無法抗拒。
 
總之她否認。
 
「好啦,」他預了失敗,所以很快就臉色如常:「聽日你幾點落堂?一齊走?」
 
阿行已有心理準備,心知青青不是很快便能投入戀愛。他的承受能力,從小到大,因家庭和愛情而越來越高。
 
那年與Jenny的戀愛,雖然有戀無愛,卻令他的情商提升了很多。
 
他質問自己,是否有什麼差勁之處,才會遭人欺侮——即使,這亦是他的選擇——心甘情願地奉上所謂美意,則任對方調配、差譴。
 
「你唔好媾我啦。」青青皺眉。
 
承認心動,即是否定自己對獨身的依戀;她只想學別人,要快樂、告別過往。


 
她有些喜歡他,卻無進入下一段關係的準備。
 
「咁都要管。」阿行替青青拿走頭上的碎葉。
 
「我係自私精嚟。你對我好,我唔會唔受,何況我哋相處幾開心。但最後都係你受傷咋。」她越說越細聲。
 
「咁咋嘛,」他哄得很近:「你驚?」
 
「係。」
 
「渣㗎。」
 
「你好鍾意我咩?」她問。
 


她知道並不是——他沒有很喜歡她,只是有點喜歡。
 
然而這麼一點的喜歡,只要加上性格隨和,就能在一起了。
 
但青青不想如此。
 
她想要,真心十分相愛的二人,才投入戀愛。
 
「係。」阿行隨即反應。
 
「到你講大話。」青青訕笑。
 
阿行沒有再應,因為心虛。他自問,每日都想看見她、聽見她調皮的語氣,他喜歡她能夠不斷轉換不同性格,覺得很新鮮。
 
然而,誠實問心,未到魂牽夢𦇝的程度——
 
他鬆開她的手,說:「終有一日,你會主動拖埋嚟!」
 
他不敢再全情投入。
 
一百分的傾慕,只會換來二百分的傷害;當他完完全全將希望交到對方手上,便是允許她縱情輕看他。他總是驚怕,只想被愛。
 
可是、因此,他才會追求青青。
 
這個世代的愛戀,其實不需太濃烈的情感,他拿着這一些些渴望親吻她的衝動,便能誇張成盼望牽起她的手、鍾情一生。他覺得可以一試,應該一試。他想被自己喜歡的人擁抱,不再被推開。
 
從來,追求一個人,不需太喜歡,只需自身寂寞。
 
可愛可恨,大部分人都自問情深似海。
 
終於,青青和阿行到達宿舍,會合雅君。
 
原本,他們到阿樂的房間玩board game;但因為青青要做功課,雅君又不想留她一人在房,便叫她洗澡後帶電腦下樓做。
 
「我嘅大好年華!」青青裝出哭腔。
 
在場還有阿行的朋友伊嵐,她是隔籬宿舍的宿生;阿樂說人更多會更熱鬧,她便來,而且阿行在這裏。
 
阿行調侃青青:「真係勤力。」
 
她搖頭:「我唔識做,要作詩呀……」
 
「睇過?」阿行站起,伊嵐的視線亦跟着他走。
 
「七絕,題目係遊覽。」青青攤在椅子上:「我都唔出街。之前拍拖先去得多啲地方,我得嗰啲回憶咋。」
 
「咁你咪寫。」他有些不悅:「毒!」
 
她有時問他什麼用字更好,他則會指出她的平仄有錯。
 
最後,阿行索性搬了椅子坐在她旁邊;其實他並不想玩遊戲,只是阿樂說青青會來,他才來。
 
她戴着眼鏡的樣子比平時呆板,鏡片封印了她黑白分明的跳躍,剛巧她在苦惱地做功課,似學生時代那種墨守成規的書蟲。白天時的活潑和狡黠,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完啦,你睇吓點?仲有冇錯?」她遞給他看。
 
「靚grade啦。」
 
「啲咁有文采嘅嘢,真係唔啱我做。」青青轉頭看向房內的其他人,見伊嵐正在緊緊地盯着她,便馬上回了一個微笑:「我做完啦,一齊玩吖!」
 
青青不認識伊嵐。
 
伊嵐貌美,有一種ABC的颯爽和野性,長相落落大方,身材絕佳;驟眼看,她似比在場的所有人都年長一點點。
 
青青很喜歡伊嵐的外型,她一直都討厭自己的娃娃臉,沒有一點「女人」的感覺。
 
很快,伊嵐就和青青不斷聊天,她們隨便嬉笑,伊嵐將頭靠到青青的肩上。
 
「你覺得阿行點啊?」伊嵐細聲地問。
 
「講嘢好搞笑。」青青隨口講。
 
「冇啦?」
 
「唔知點講。」青青不想評價太多:「做咩咁問?」
 
「冇啊,見佢好似對你幾好,都聽講你哋讀同一個course。」伊嵐露出隱隱的擔憂,立即歇力按捺。
 
「佢係一個好人。」青青稍稍大聲了一點。
 
「喂!」阿行馬上意會,扔了一張卡牌到青青的衣服上:「唔准派好人卡。」
 
青青回擊:「咁難服侍,讚你好人又唔畀?」
 
「好侮辱囉,你話我靚仔可能仲好啲。」
 
「我係誠實嘅細路,唔想講啲違心嘅說話。」青青一邊說,一邊指着枱上的水樽,示意阿行遞給她。
 
「扮嘢。而家我以不誠實使用大腦嘅罪名向你提出檢控!」阿行轉身拿水樽。
 
伊嵐看着二人一來二去,明明她本人和阿行更親,卻無法加入二人的對話——即使如此無聊。
 
她唯有首先安慰自己——
 
阿行當青青是妹妹仔,他從來都不喜歡幼稚的女生。橫睇掂睇,青青都不符合他的審美;真要講美貌,伊嵐本人高出幾個層級。
 
可是,沒用;她與阿行已是十二年的朋友,一眼便看得出他的心意。
 
伊嵐有點氣餒,卻明白,一直以來,她唯有體貼地傾聽他,才能盡快知道他的心事。所以,她不會露出任何不快,反而在現場玩得很好。
 
今次,伊嵐看出,阿行對青青是不一樣的。
 
「阿行都幾成熟吖。」伊嵐說。
 
「係呀,叫Hang仔嗰啲,都特別成熟。」阿行接話。
 
青青馬上笑:「屌你,唔好咁地獄啦,我平時積咗啲陰德笑一吓就冇晒啦。」
 
「但我冇食煙㗎。」阿行回覆。
 
伊嵐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她只知道,他們有她不了解的共同語言。
 
 
孤獨地回到自己宿舍的她,惆悵不安。
 
她打開電話,找人聊天。
 
伊嵐現在沒有談戀愛,但以前有——她時常受到他人的青睞,也曾對某些人有好感。她努力令自己愛上別人,卻力不從心,或者說她的心從來都沒有這樣想。
 
一點點好感已經能夠建立一段愛情關係,但是不足以令她甘心一直停留。
 
「喂,我鍾意嗰個男仔,有咗鍾意嘅人。」
 
伊嵐和前度男友Ryan說。她和Ryan什麼都敢說,因為不喜歡。
 
「咁咪好似上次咁囉,等佢一齊、等佢分手。」
 
他們已經認識了五年,和平分手之前,他曾經希望復合,被她拒絕之後,便開始了新生活。伊嵐是他的初戀,他永遠都會留一個肩膀給她。
 
「唉。」她幽幽。
 
她目前短暫的生命中,遇過很多男生。但是,每次被追求,她都抱着懷疑的心態戀愛,最後發現自己很不舒服。
 
愛人尚有一種熱熾的快意,掌握自由意志;被愛,她只感到壓力重重,不敢對對方好,因為她清楚這只是愧疚;亦不敢對對方不好,因為已經因不愛而虧欠。
 
但這個輪迴,未曾停止。
 
「聽日出嚟食個飯?」
 
伊嵐將心事掩飾得很好,她發誓除非和阿行會有進一步發展,否則都不會讓他知道。
 
她很清楚,單戀的關係,如有一方表態,必然不會長久。
 
「好啊。」
 
Ryan見過阿行一次,他覺得伊嵐不應因此葬送青春——只是普通男子而已;問她,她也講不出愛他什麼,但長久的陪伴令他無可替代。
 
伊嵐和Ryan約了翌日共進晚餐。
 
當晚,他們走進了時鐘酒店。
 
她打開了電視機下的樽裝水,喝了一口又一口,然後含住一下的濕潤,和他交換川流不息的生命力。她在他的盤骨上搖着細腰,前後擺動的落錯像替燒烤的雞翼塗蜜糖,甜甜的黏稠吸收於骨肉。
 
他將她放置床上,沒有停止地撞擊她。她的嘴巴總是張開,然後叫出令他滿足的聲音。
 
他們互相取暖。
 
只是,時鐘酒店的感情,是期間限定的。
 
伊嵐獨自回家。
 
她真的很喜歡做愛,性是暴烈的快感,被完全擁有的知覺,興替高低跌蕩。
 
可是、可是,伊嵐的心未曾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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