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多次張嘴又閉嘴,深呼吸過後,還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然後,他又抽出兩張紙巾,默默遞給伊嵐。
 
這一切都不像真的,但他不敢懷疑,太粗莽。眼前人已哭得稀碎,睫毛全濕,他不敢不信。
 
伊嵐的心跳得很快。沉默是什麼意思?她不知道。
 
「我哋拍一日拖好唔好?」她似是哀求。
 


理想,是談一輩子戀愛。
 
但她不敢說,只求一天,然後希望慢慢疊加上去。
 
為什麼?不知。不要考究動機、邏輯,因為沒有。最近她憂傷得什麼都想了一遍,結論是「不如豁出去」。剛才,句句她都混亂,句句都覺得有說得更好的空間,這種羞臊的激昂令她提出沒有道理的要求。
 
「我有女朋友。」阿行說。
 
他嘗試冷靜地接受:好友愛他、渴望與他戀愛、無視他有女友。
 


但很難接受。
 
他沒有想到,她喜歡他。
 
每次他有心上人,她都會積極地提供建議,一直都在耐心開解他,卻未曾做越軌的行為。
 
「一次,就一次,咁我就死心好唔好?」
 
伊嵐再說,此刻,他又提青青,再次激起伊嵐的眼淚:「點解啊?點解你總係唔鍾意我?一次一次咁揀其他人,青青?我唔好咩?我差過佢咩?點解你揀佢唔揀我?」
 


她多了幾分不忿。
 
「我淨係鍾意佢……」阿行不敢堅定地答,現在她太弱小,他的氣勢隨她變弱。
 
好朋友。
 
「我唔會話畀任何人聽,好唔好啊?」
 
伊嵐的眼全是眼淚,剛好與他對上視線之時,大眼框也無法盛載她的澎湃。她有一次海嘯的哀嚎,不是浮浮沉沉,只是幾秒之間兇殘地走上絕路。
 
「唔好。」阿行小聲地說。
 
不是因為他對青青忠誠,不是他對自己有關係約束,而是,對方是伊嵐。
 
他和伊嵐由細玩到大。如果做越軌行為——感覺,很不倫。


 
而且,怎可能和單戀他的人拍拖?他和她如此友好,難得平等,不應由他施捨一點輕廉的限定感情,這種居高臨下,對着好友則是異常不適。她也似乞討,和平時自信的她判若兩人,然而他只喜歡和他相處平常的知己。
 
他們的關係,不應降階。
 
「就一次,之後我就會move on,並且唔會再同任何人講。」
 
她又放輕語氣,如此承諾。雖然,不知是否能做到。
 
其實她不是想要這些……拖一次手,甚至做一次愛,又有什麼好稀罕?她想要什麼沒有?
 
她只是想得到他。
 
然後,要麼永久得到,要麼得到一次便死心,這是理想。
 


阿行沒有再說話,他有些害怕,但又心軟。
 
他很少被愛。
 
和青青在一起之後,他已經覺得,青青愛他是無人能比,她幾乎奉上所有溫柔。
 
但是,伊嵐說,愛了他好久、好久、好久。
 
對他而言,實在非常震撼,竟然有人如此愛他,跨越十年的花開花落,然後鼓起勇氣。
 
他已經得到愛。只是,未曾忘記愛而不得、次次退避忍耐的窘乏。他一想到伊嵐因自己而產生這種委屈,便十分十分內疚,亦莫名有些感動。
 
愛情上,他並不鍾意她,但是,無阻他忽然心悸。
 
伊嵐疲累。


 
她喝了一點點酒,雖然不至於醉,但最近都睡不好,又見阿行遲遲不說話,她覺得所有事情都枉然。
 
她好累。
 
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便在床上睡去,彼時,臉上還有淚痕。
 
阿行無言,關上燈,只留下書桌的光。他坐在了另一張床上,看見伊嵐攤倒的無害臉容,心跳很快,像要把他活活撞死。
 
他的腦很亂。
 
這種慌張包含了許多疑惑和清晰。他嘗試冷靜,下一秒,又回想起許多伊嵐對他好的片段。
 
她會帶名貴的水果到他的家,連母親也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和他們聊得歡快,替不想表達工作辛苦的他擋下了一個個問題。
 


她在他失戀之時隨傳隨到,行海濱、發呆、睡草地,她統統都馬上出現,和他度過崩潰時光。他相信,就算不是失意之時,只要叫她,她也會奉陪;只是他沒試過。
 
她將他放在很高的「朋友」順位,好像是的。偶然約她一次吃飯,她會不痛不癢地說:「為你推咗好多人!」他現在回想,覺得是真。
 
她對他亦體貼。每次他有什麼難過,即使她不算太理解,也會靜靜陪在他身邊,和他消愁。這種沉默的溫柔,和平時朗然的她有反差。
 
她無條件支持他辦協會的事情。以前很多人都質疑他的創見,只有她站在他那邊,然後盡力一一反駁。之後,所有請她幫助的場合,她都會出現。如今越來越好,其實有一部分功勞也應歸於她的義無反顧。
 
可笑,阿行現在才察覺。
 
或者說,現在,他才對這些微細產生感受——需要深深記得。
 
伊嵐愛他,竟然、原來。
 
他不安、懼怕、愧悔,但還是當她朋友。
 
只是今後,他看她的目光會截然不同。
 
他思考她剛才的「願望」,細細思索這是否好的選擇——對他、對她;但六神無主的他只覺頭痛。
 
下一秒,青青致電阿行,每晚的這個鐘數,他們都會FaceTime。
 
「寶!有冇掛住我?」青青說。
 
「當然有。」阿行馬上笑。
 
「咁暗嘅你嗰度,得少少光咋喎。」
 
他猶豫,然後說:「伊嵐上咗嚟,飲醉咗酒,喺度瞓緊。」
 
他隱去所有細節,不打算告訴青青——無論他的決定如何,現階段講出這件事,對他們三人都沒有好處。
 
「吓,點解嘅?」
 
「佢失戀,唔開心。」他急急補充:「佢聽朝一醒我就送走佢。」
 
「好啦好啦,唔准瞓同一張床㗎!」
 
如果是其他女生,青青會無法接受,但既然,伊嵐與他已是十二年朋友,她信他們不會做出越軌行為。
 
她有一點吃醋,但是不至於生氣。
 
「知道!」
 
之後,他們再聊了一會兒,然後收線。
 
阿行沒有撒一句謊,他只是沒有講出所有。他心虛,可是,唯有如此。
 
他躺在床上,身體累極,大腦卻不斷運轉。
 
不知隔多久,他才沉沉睡去。
 
*
 
阿行醒來時,伊嵐正躺着玩電話。
 
窗外陽光的照射驅逐所有糊塗。他馬上記起昨晚的事,便不敢看她。
 
她知道他醒來,憨憨地點一點頭,又繼續看電話。
 
他們都知道,可能昨天的表白是一時衝動,然而心意埋藏日久。寧願未曾透露,可是她已經明明白地說出來,因此,希望如願。
 
不等阿行說話,伊嵐便拿了兩個「咚兵衛」去泡,再拿回房間,和他一起吃早餐。
 
她替他加七味粉。
 
阿行想起,這兩個杯麵是青青買給他的。他常常都說這很好吃,她每次經過Donki,便幾個幾個地買,在他宿舍樓下等他拿上去、下來,二人會牽手離開學校。
 
他又想起,最初,是伊嵐和他說:「呢隻味你一定會鍾意。」
 
唉,他覺得好混亂。
 
這種思緒的繁密不是因為他想見異思遷,而是,沒有男生會想搞這麼一齣;被親朋密友喜歡的虛榮心,遠遠低於其意味着的手尾,疚心、感動,這些都是驚喜的障礙。
 
他自覺對不起她。
 
「你諗成點?」伊嵐輕飄飄地問。
 
「咩?」阿行裝傻。
 
「同我一齊一次。」
 
他不敢答。良久,他說:「我有女朋友,唔可以。」
 
他只能用這個理由推脫。
 
什麼「我哋係朋友」、「唔得㗎返唔到轉頭」、「個感覺好奇怪」,全部都不適用於這一段關係。
 
他們是朋友,因此她受苦,以前他不知情尚且作罷,現在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處理。
 
他們從昨夜起,便回不去澄淨的友誼。他清楚她看待他的目光,是愛人。
 
如今或之後,只會越來越怪異,但她提供的似乎更似「解決方法」。
 
「我唔會同青青講。」
 
「萬一你講?」
 
「我發誓,我一定唔會。」
 
伊嵐的原意也不是害慘他,她只是想他愛她;然而,不能,於是她退而求其次,盼他一次心軟,愛她一點點。
 
她很後悔昨夜將一次宣之於口。
 
那些哭訴沒有重量,原本,不幸的話,應該是她永遠的秘戀。
 
「唔得。」
 
她放輕聲音:「我幾時有呃過你?」
 
「我覺得係背叛佢。」
 
在阿行的角度,如果這次能令伊嵐放下,或者當是了斷情意結,他認為值得。如果有解決方法,便去做,不要煩,這是工作多年的他務實的思維。
 
可是,這是欺瞞自己的感情和愛。
 
「你當了我一個心願,又冇真係動情,怕咩。」伊嵐自嘲。
 
「我送你走先。」
 
她怔怔地看他,然後吻上來,吸啜他的唇。他推開,又被她努力地纏繞幾下。
 
「我自己走就得,你諗完就同我講。」
 
阿行用無奈的眼神目送,她倔強、好強,討厭他人思前想後、猶豫不決——就像她討厭青青的慢熱。剛才他的沉默,就似在說她的勇氣只能換來一聲嘆息,並不值得一次虛偽的愛。
 
她傷心。
 
這個吻是小小的、甜蜜的復仇。
 
伊嵐又傳訊息給阿行:「我絕對唔會同任何人講,你放心。」
 
她的情感變換。
 
從真的很喜歡他的默默退守,到無法接受他有愛人,再到誓要得到他一次,這更似是一種祭祀儀式。
 
她的自信不斷被打擊,竟然也自降身段與青青多番比較。如此,如果阿行聽了伊嵐的告白、還不愛她,她只能要求明正言順地愛他一次,當是世界和平的了斷。即使,不可能世界和平,但至少,她有理由命令自己死心——都已經愛了一次,請勿停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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