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唐老板和唐太入住了村屋後,二人的情況急轉直下。

唐老板一直覺得有人在看自己,覺得伯爵一定在全屋安裝了針孔鏡頭監視二人的一舉一動,常常檢查不同的角落,從書櫃背到床下底也不放過。然後,唐老板的疑心病更嚴重,他覺得伯爵其實偷藏在村屋某處監視著他,所以他會常常突然在屋中吼著「白梓爵,你同我出黎!出黎呀屌你老母!!」之類,然後胡亂砸東西。

同一時間,他又覺得屋中除了我之外,還有穢物存在,例如說是鐵哥的亡靈。他堅稱自己看到花園中有人爬過,把草壓得亂七八糟;他堅稱看到有血從泥土中湧出,把草兒也染成血紅,他在半夜時聽到當年玻璃杯打碎的聲音。

對於這些陳述,唐太抱的是否定態度,但明顯地唐太也相當敏感,屋外風吹過發出沙沙聲會嚇得直跳起來;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會使她失聲尖叫;常常自己懷疑自己有沒有關好水龍頭關好炊火,連叫外賣也只會一點點的吃,以防被人下毒。

這些都是Jesscia向我們說的。





Jesscia根本完全不明白為甚麼二人會這樣,在當年唐老板唐太殺人時還在襁褓中的Jesscia覺得這大宅還挺不錯,算是感謝我的接濟。

Jesscia多次問及父母為甚麼會這樣驚慌失措,但二人當然不會說。

不要緊,大家早晚會知道。

直到今天晚上,Jesscia去了幫中學生補習和教琴幫補家計後回家,又想起了那個鬧鬼傳聞:夜晚出現的屍臭味,抬頭一看見到樹葉組成人臉……但現在別無他選,也只能住在這兒吧。

Jesscia想到這兒,抬頭一看,樹葉沒有組成人臉,卻驚見一條繩子綁在樹上,一個人影吊在那兒,射燈把巨大的上吊影子映到屋上。





「呀!!」

尖叫的是Jesscia。

上吊的是唐太。

當我與亞娜趕到的時候,救護車和警車正在屋前閃爍著紅藍光芒,大為刺眼。但既然救護車停在這兒的話,也就是說根本沒人需要送去醫院,或者是—送過去也沒用了。

「先生,企返係封鎖線後。」





警員攔住我,我怒瞪他一眼,亞娜連忙說:「呢位係白梓爵先生,係業主!」

「行呢邊。」

連這邊請也不會說嗎?

我和亞娜跟著那個無禮數的警員走到屋內,唐老板正倒出一大杯酒在喝著,不知是在定驚還是在自暴自棄。

就和當年他殺完人之後一樣。

至於Jesscia,就坐在沙發的一角發呆,直到她看到亞娜出現。

「亞…嗚嘩娜!」

情緒爆發的她抱住亞娜,亞娜也回擁去輕掃她的頭髮:「無事啦Jesscia,無事架啦…」





「嗚…媽咪,媽咪佢!!」

花園中一個黑色的帳篷撐起,那是遮蔽屍首用的。

「你開心啦,呀伯爵。」唐老板說。

「……節哀順變。」

我心中有點茫然,因為的確我沒打算殺掉唐家任何一人,令二人搬來這個當年的凶案現場是計劃中,目的只是精神折磨,從精神面施虐,但沒想到唐太會想不開。

我看看那樹,這樹還真不祥,已經有兩個人死在這樹下了。

「有咩好順變。」唐老板道,又喝一杯酒。





時間差不多了。

「…亞娜,你同Jesscia走先。」

「嗄?」Jesscia不解。

「Jesscia,你唔適合留係度,亞娜會帶你去文俊屋企暫住,相信佢唔會介意,你住係佢個度先。」

「咁Daddy…」

你不應該問的。

「佢會有地方住,唔使擔心。」

唐老板驚愕的望向我,似乎感覺到了甚麼似的。





「係咪呀,唐老板。」

「…嗯,無問題,乖女…小心照顧自己。」唐老板說。

亞娜扶著Jesscia離去,跑車的引擎聲遠去後—

「唔係巧合…」唐老板說,「你買呢度,入伙叫埋我地,整到我破產,再安排我地一家入住呢度…唔係巧合…」

我坐到他對面,倒了一杯如血一樣的紅酒給自己:「當然。」

無需再隱瞞了。

「你…你知道?」





「無錯,我知道。」

說的當然是鐵哥的凶殺案。

不言自明,我與他也心中有數。

「無用…你唔會有證據,無可能…」

「我有。」

他不明白為甚麼我說我有證據。

但他也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啊,可是認真想你死喔?

「點解…點解你要…我地明明唔識…無仇無怨,但係點解你要…連當年…」

「無仇無怨?」我沉聲道,「小心你既用字,唐老板。」

每說一次我也凝視著他,空氣也如要凍結。

「…你係咩人?」

發現了——唐老板總算發現了問題的關鍵之處: whodunit。

推理之中,有三個元素:whodunit—身法;whydunit—動機;howdunit—手法。

事實上最後兩個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whodunit,犯人的身份。

身份會決定手法,例如藥劑師選擇毒殺;軍人選擇槍殺。身份會決定動機:債仔因為無力還債,情人因嫉妒成仇…最終,身份才是關鍵。

是誰這樣了解他的過去?

是誰這樣擅長施展財技?

是誰對他懷這樣深邃的仇恨?

被他直接質問我是誰,我卻選擇看著他,看著一臉困惑,一臉煩惱的他。他的每一個痛苦的表情,對我也如甘甜的滋味。

活該。

活該活該活該活該活該活該!!!

嘿哈哈哈哈哈!!活該活該活該!!!

「雖然你仇人一街都係,被人搞到人生亂七八糟既人多到數唔晒。」我目露凶光,「但係估唔到你連我都唔記得啊。」

「我…我做好多善事…你睇亞娜,佢細佬,佢咁多年既醫藥費,住院費…都係我出!!仲有好多人靠我照顧緊……」

「唔係你以為點解你仲未死?點解我放你一條狗命?」我打斷,「你以為我真係放你一條狗命?」

「……」唐老世愕然。

「如果唔係因為亞娜,你救過幾多人,幫過幾多人,都同我既血海深仇無關。」我說,「我唔係黎論斷你唐嘉爾既人生善,定係惡,加幾多分後再減幾多分,我…只係返黎報自己既仇。你要好好多謝亞娜。」

「返黎…?」

唐老板心念飛轉,搜索著自己記憶,終於—

「咔…咔啊…」他咽喉發出怪聲。

想起了嗎?

「鄧…鄧泰思!!」他驚惶失措地往後猛退,沙發也被那過三百磅的身形推動,「呀啊!!係你!!只會係你!只有鄧泰思會有咁既城府!!鄧泰思!!你係鄧泰思!!」

「嘿哈哈哈!!好耐無見啊唐老板!」

我站起來,他以為我要幹甚麼嚇得跳上沙發縮成一團,我俯視他怒道:「我就係鄧泰思,個個被你害到既菲律賓坐左十幾年監既鄧泰思!!」

他呼吸變得急促,完全不敢與我對上眼。

「我本來可以係中環名成利就,本來可以同黛琪雙宿雙棲!我父母可以提早退休去環遊世界!你睇下你做左乜撚野黎?!我當年救過你間公司幾多次?!你恩將仇報!!!」

終於這樣多年的憎惡,爆發。

「對唔住…我…我都唔知會搞到咁…」唐老板抱頭痛哭。

「唔你老母!」我怒不可遏。

「咪撚同我扮撚晒野,你仲派你老婆去呃我老豆老母副身家!!本來個舊錢可以救我出去!!唐老板!我搞死你我可以完全無任何罪疚感,因為你要應有此報!你為左自己,連老婆都可以推出去用美人計勾引其他男人,我從未見過比你更自私既人!!」

「我本身無…諗過會咁…菲律賓警察廢既…全世界都知…我點知佢地…會搵到你既啫!你好幫到我手…我有得揀…都唔會利用你去…」他的呼吸愈來愈急促。

「個撚個都話自己無得揀!」我坐下,「我先係真正無得揀既人!我先係咩都無做!我無做錯任何事!無害過一個人!就因為你,我就坐撚左十幾年監!你地無資格話自己無得揀!!」

「嗄…對唔…住…嗚…呀…我…呀……呀……」他按著胸口倒於沙發上。

心臟病發嗎?

「若然未報,時辰未到。」我冷冷地說。

唐老板用震著的手拿出一個脷底丸藥樽,但馬上因心絞痛而扔掉。

藥樽滾呀滾,溜到了我的腳尖前停下。

「救…我…鄧泰…思…」唐老板臉青口唇白,青筋暴現,額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細汗。

「……」我低頭凝視那個藥樽。

「對唔住…鄧泰思…我對你唔住…對唔住…係我害左你…」唐老板快要休克了。

對於亞娜,我答應過我不會殺死唐老板一家任何人,我亦會拯救Jessica,保證她的幸福和未來。

獅子山伯爵的承諾是絕對的。

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見死不救,不算是「殺死」吧。就如唐太上吊自殺一樣,根本不是我的錯。

唐老板因喪妻過於悲慟,因而心臟病發身故也相當合理,亞娜不會知道這兒發生的事。

但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個就係你既下場。」

我早作了他要比死更痛苦的打算。

不能便宜他。

我拾起藥樽打開,倒出脷底丸塞到唐老板口中,「牢獄之苦,喪妻,家破人亡,傾家蕩產…唐老板,我對你既報復依加先開始。」

脷底丸發揮作用,他放開胸口前的肥肉,呼吸也變得平緩有序。

這樣讓他死掉也太便宜這畜生,鐵窗後的餘生才是他的最後歸宿。

他喘著氣望住我,不知心中在想甚麼。

恩仇兩斷,在這宿命之地,在這靈魂歸去之處。

明天還是找人來砍掉那樹好了。

大門那邊傳來騷動聲,幾個穿便服的大漢進來,身後是一群記者,而那群記者為首的人正是熟悉的身影。

「晚安,別離公子。」

別離公子走過來:「伯爵,晚安。」

「催眠好唔好玩?」

「完~~全唔好玩!」他說,「好似親歷其境一次咁啊!超恐怖!超超超恐怖!不過亦因為咁…我記起晒當年既事!仆街唐老板!係你殺左我老豆!!」

別離公子怒瞪唐老板。

「你…哦…我明啦,鐵哥個仔,哈哈…我明啦,報應啊!果然…報應啊…」

唐老板望望四圍,好像回到當年一樣。

那幾個大漢竟然掛著警察委任證,看來是異類,他們走向唐老板:「唐嘉爾先生,我地懷疑你涉及一單十九年前既謀殺案,依加正式拘捕你。依加唔係事必要你講,除非你自己想講,否則你講既一切都可能成為呈堂證供,你可以聯絡律師,亦可以保持沉默。」

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再身陷牢獄,這就是報應。

記者們不斷拍攝,唐老板由剛剛的激動變得萎靡不振,他好像老了更多,白髮也更加明顯了。

「點解你要咁做,咁害我地兩個。」我放出陷阱。

現在他已經被捕,不理他說的動機也不重要。因為不論他給出的解釋是甚麼也會引證他有做過,加上別離公子的供證,唐老板斷無翻身機會。

「我…」

他欲言又止,失敗了嗎?

「我無晒辦法,佢講既做法,就係我唯一可以做既事。」

甚麼佢。

那個佢?!

唐老板被押走,短短一個月內破產,喪妻,再被捕,他的人生在瞬間被毀滅。

是誰幹的?

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他破產,是因為自己的懶惰和安於逸樂;他喪妻,是因為自己當年的心狠手辣;他被捕,是因為當年的婦人之仁。

最重要是,他因為自私而把我,把鐵哥,把別離公子,把我爸,把我媽,把郭老師人生毀掉。

死不足惜。

雖然剛剛有幾點是我相當在意,但是現在還是先處理正事,例如說:鄧泰思正式回到這獅子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