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周瑞盈這個女生,我確實是不太認識的。
以表面印象來說,她是個在女生們中個子較高,每天都綁著馬尾,性格低調平和,身邊總是伴著相同的一兩位女生朋友的女學生。
說特別一點的,就是她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她本來就是一個即使表情不多臉上也會展現笑靨的人,加上她一雙自帶笑意的靈動眼睛,更讓她看起來更平易近人。
而在班上,她是一個聽話的乖巧學生。
雖然她不多主動發言,但勝在功課交齊,上課也勤抄筆記,所以深得鍾太這類傳統老師的愛戴,因此便得了「歷史科科長」之名,統管一班十三人的雜務。
 
過去多年,我跟周瑞盈都未曾同班過。
即使在中四選科,她所在的是化學主修的A班,而我則身在經濟主修的D班,所以若非歷史科,我們絕對不會有相識的機會。
因此,對於這次製作壁報板需要聽命於一個毫不認識的女生,我內心實在是有苦難訴。




但我當時安慰自己,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或者周瑞盈就是一場上天給予我的試煉,為的就是要成就我成為將來的人才吧。
在毫無根據的樂觀下,我最後還是接受了這份苦差。
 
製作壁報板的苦差在隔天展開。
放學時間的禮堂裡,除了各個學會的成員在忙於浪費青春去製作壁報外,當然還有坐在空白的「歷史學會」壁報版前的我和周瑞盈。
 
「嘩,你個設計都幾悶吓喎。」我看著周瑞盈交給我的壁報設計圖,打了一個呵欠,畢竟我人生中最看不過眼的就是沒趣的事。
「有咩高見?」周瑞盈聽了我的吐糟,倒是沒有動怒,反而帶著笑容地側頭看我。
「你塊board得四個歷史人物,然後每個歷史人物一張黑白相再加一段生平,搞到好似整墓碑咁,如果你真係咁整,不如我喺側邊set個counter幫你賣花,搞翻個公眾參拜偉人好過喇,起碼都可以賺下錢吖。」我兩眼一翻地說。
「我都知係悶咗少少嘅......」周瑞盈被我的垃圾話逗笑,然後耐心地解釋說:「但係年年歷史學會塊Board都係咁整㗎啦,而且啲偉人又係鍾太建議嘅,只要我哋好好地print好釘好啲嘢,做得好好睇睇咪得囉。」




 
「唔得!」我拍案而起,將周瑞盈嚇了一跳:「話哂今年有我喎,點都要有啲變化嘅。」
確實,製作壁報板這件事本來就已經相當浪費青春,如果我再因為這件事而蒙上「陳子揚做的壁報板超無聊」的污名,那簡直就是雙重打擊嘛。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
「一係唔威,一威就要龍咁威!」
這才是青春嘛。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決心,周瑞盈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而相信她也明白自己難以阻止我,所以索性坐在我身旁,等我重新設計好新的壁報板草圖。
但她坐了不久,突然把頭靠近我,並壓低聲量地問了一句:「聽講你今次俾人罰,係因為你寫咗本關於校長嘅咸書?」




我朝她反了一記白眼,並說:「首先,我寫嘅係情色文學,唔係咸書,兩者有好大分別,我寫嘅係有文學成份㗎;第二,點解你讀隔離班都會知㗎?」
周瑞盈掩嘴遮住笑意說:「咁大件事,全級都知哂啦,你話校長早洩嘛。喂,可唔可以借本書嚟睇下,我想知你到底寫咗啲咩可以令到校長罰你。」
「見你咁識貨,等陣啦!」我雙眉一揚,然後就匆匆地離開了禮堂。
 
我大步流星地來回班房與禮堂一趟,「情色文學」就拿到手了。
於是,我一邊攪動創作的腦筋思考著壁報板的設計,周瑞盈則一邊在我身旁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地欣賞著我的故事。
「哎呀笑死我啦,點解你可以咁無聊寫得出呢啲嘢!」周瑞盈在十五分鐘後將故事還了給我,眼角還帶著因笑個不停而凝滯的淚水。
「小姐,呢啲叫幽默,唔係無聊。」我接過故事,一臉正色地道。
 
「不過我有樣嘢想問。」周瑞盈托著腮說,「你個男主角叫『吸乳何』我明吖,咁點解個女主角要叫『包裕美』呢?有意思㗎?」
看著周瑞盈一臉單純地問,即使我臉皮再厚,一時間我也是難以將真答案啟齒。
為免周瑞盈再追問下去,我將壁報板的設計圖遞到她的面前。
周瑞盈接過設計圖,然後雙眼圓瞪地認真看著它。
 
我的設計,大概是將壁報改為一個投籃裝置,方法就是將四位偉人的嘴巴放大,然後參加者要透過聽到的偉人生平,判斷將球拋到哪一位偉人口中。




雖然我自己對設計相當滿意,可是也許是因為我曾經經歷過遭受梁梓鈴的否定,所以我對於女生的評價多添了一份介懷和緊張。
因此當周瑞盈一邊看讀著設計圖,在一旁的我即觀察著周瑞盈的反應。
可是,她臉上一時皺眉,一時放鬆,讓我難以猜透她內心的想法。
 
終於,周瑞盈將設計圖放下了。
她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
「你覺得點啊?」我小心翼翼地問。
「雖然感覺好似醜化緊啲偉人,不過睇落幾好玩,一於就咁整啦!」周瑞盈睨眼看著我,然後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原來你真係幾有創意㗎喎!」
 
雖然在創意方面我一向自視為班級中的天才,可是,當此刻的我得到周瑞盈單刀直入的讚賞時,我竟會有一刻的不好意思。
也許,這就是少年時候的情懷。
表面風光耀眼的男生,其實內心都渴望得到女生一句欣賞,甚至只是簡單一個傾慕的眼神。
始終,腦袋未成熟的男生,從來都是最容易滿足的動物。
 
本來我打算談好壁報板的設計後便馬上回家追看五點半放映的《衝鋒廿一》,但我最後還是陪了周瑞盈到附近的文具店買做壁報的用品。




就當是,為了報答周瑞盈對我的欣賞吧。
 
雖然這間文具店跟我的中學只有五分鐘的路程,但我卻從未到過這店。
「喂,張伯!五點就恰眼瞓?」
當我尾隨周瑞盈步進文具店,我馬上聽到她跟站在狹小的收銀處前的一位彪眉皓髮的老翁打招呼。
這文具店是相當老派的一款,天花板上都用紅繩懸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玩意,這配合店裡迴響著的收音機聲和地上斑駁的花磚,讓人一下子有回到了八十年代的感覺。
 
「嘩,阿妹(發音:mui1),帶男朋友仔嚟啊?第一次喎!」被稱為「張伯」的老翁一托臉上的老花眼鏡,將目光向我投射過來,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
「咪亂講啦,同學嚟㗎!」周瑞盈的聲音從轉角後傳了出來,同時夾雜著一些紙張磨擦的聲音,想必是在挑選著壁報的底紙。
 
「喂,你想溝阿妹啊?」張伯端詳著我,似是想要看穿我內心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我,其實今日第一日同佢有交流。」我沒好氣地說,卻又不便向老人家發作。
「嘩,第一日識就想溝阿妹,有志氣啊!」張伯食指直搖,臉上確實是相當滿意的神色,「不過呢,又唔好太心急吖,揸下手仔先,唔好咁快揸波仔住啊。」
看著這為老不尊的老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表情在滿意個鬼!
 




「張伯你再亂講嘢,我唔俾錢就走㗎啦!」周瑞盈這時捧著兩大卷畫紙出現在我和張伯面前,然後向張伯拋出了一記狠瞪。
「得喇,唔講咪唔講囉,廢事你伯爺一陣又嚟話鬼我為老不尊啊!」張伯嘴角一噘,擺出了一個不滿意的神色,「嗯嗯哼哼」地幫周瑞盈點算著貨品的價錢。
看著張伯的模樣,周瑞盈被他逗得笑了,也識趣地提起其他笑話哄著張伯。
 
而我,審視著眼前這個笑語盈盈,開朗活潑,眼波流轉的周瑞盈。
若我不是曾經跟她成為同班同學,我一定不會相信眼前的這位女生是個低調平和,平日在課室裡不多發言的女生。
比起日常裡的黯淡無光,此刻的周瑞盈,竟然有點奪目。
 
這個時候,陳舊沙啞的收音機播起了一首歌。
歌曲曲風輕快,唱腔咬字一聽就知道不是這個年代的歌曲。
可是,我卻對這歌頗有印象,總是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部電影中聽過這首歌。
 
就這樣,在一家設計老調的文具店中,我聽著一首不屬於這個年代的歌,並看著性格截然不同的周瑞盈。
一切跟現實違和,卻又在這個小小的空間之中不違和。
 




這種感覺,就好比青春。
青春,正是茫茫人生之中,那一個狹小而與人生充滿違和感的空間。
因為在「青春」的這個空間之中,那份無憂無慮,那份勇往直前,還有更多的美好感覺都難以再在人生中的任何階段尋獲。
可是,偏偏這一切美好的感覺都出現在青春年華時,所有的事情都來得這樣的不違和。
諧和得,讓人以為一輩子都可以擁有青春。  
數年後的某一天,電視裡播放的電影突然讓我想起了在文具店的這一天。
那是因為,電影裡剛好插播了在文具店收音機中的那一首歌。
那部電影,名叫《食神》。
所以,是的,在文具店裡,我所聽到的那一首歌,原來就是林志美的「初戀」。
 
「愛戀沒經驗 今天初發現」。
 
調皮的命運之神,果然喜歡漫不經意地向人暗示著未來的路向。
那時候的我,還未聽得懂這歌曲正是某種關於自己與周瑞盈的預兆。
可惜,人類總是習慣在在回頭時才能恍然大悟。
正因如此,世上才多了一種情感,名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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