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場上,劍拔弩張。
 
眾人圍着武場中的一大片空地,或坐或立。東首主家席,站首男女二三十人。為首者一女子,坐一圈椅。其餘南、北、西角各有約十到二十人,或六七人成圍,或八九人一團,全是男子。
 
西首一位黑劍紫袍、個子矮小的男子從人堆中站出,道:「蘇姑娘,海豐派比武盛會,怎不見你家掌門王師傅主持?」
 
那坐圈椅的姓蘇女子聽後,心想:「此矮子好生無禮,知道師父患有重疾,才敢來此撒野。」轉念又想:「他們未必知道師父的事,不可在言語間露出馬腳。」於是答道:「先生稍安,家師貴人事忙,道我蘇寧雪這個後生小輩,足以應付武會有餘。」言下之意,即單憑她一名年輕女子,就能打發一眾江湖人士。
 
蘇寧雪續言道:「我海豐派年度比武大會,旨在招賢納士。眾位朋友有門有派,來此有何貴干?」





嶺南之地內,大小幫派不下三百。蘇寧雪本不可能認出諸門各派。不過,對於嶺地「十五大派」,本地無人不知、沒人不曉。剛才那黑劍紫袍的矮子,自是屬於潮州府蓬州派之徒。蘇寧雪亦由人眾的衣衫配飾中,認出了廣州府從化派、本府惠州府長樂派的門人,連遠至韶州府的曲江派也派人到來。其餘兩個不認得的宗派,自然非比等閒。
 
蘇寧雪暗暗叫苦:「十五大派,至少來了四門,難道是為了那事?想是師父亦未料到,消息傳得如此之快。」
 
東首一名光頭老漢笑道:「老夫鄧堂,來得貴派寶地,當然是為了比武切磋。僥倖勝者,不是有賞嗎?我等皆為財而來,大家說對不對?」此話未落,笑聲四起。蘇寧雪見鄧堂身穿橙色衣衫,便認出來人屬於曲江派,心道:「此等謊言也能宣之於口,明是來尋事的。」

海豐地處中土南疆,興盛不比廣州府,人才屈指可數。於是每年擇日,海豐派必舉行招賢大會,招收武藝傑出良才。風雨無改,多年無事,殊不知現屆大會多了大量不速之客,且他們個個有門有主,吃好住好,怎會棄去本宗,投靠海豐?
 
二十多年前,蘇寧雪的師父王習以四十兩銀為賞,舉行比武大會,四海之士皆可參與。立意是好,來者卻不善。數年後,武林有門有派之士為賞而來,隱瞞身份,參加比武,得錢後卻一走了之。再過數年,以往比賽勝出的人,又借故離去。





自此以後,比武大會的賞錢,由四十兩降至五兩。又新增一道規則:大會勝出者,可挑戰派內的一名門人,勝後再得五兩。這樣一來,過河拆橋的無賴大多絕跡,又不失大會的挑戰性。

鄧堂聲稱「為財而來」,蘇寧雪心下有氣:「你明是諷刺本派以區區十兩招賢。」又想:「此際人物本可素服而來,不露何門何派。如今反其道而行,自是有恃無恐。」思索片刻後,蘇寧雪道:「曲江鄧老師傅何等身份,怎會在意區區十兩?」

鄧堂笑道:「老夫窮困潦倒,唯有出此下策。」眾笑四起,蘇寧雪心底微慌,臉上不動聲色,道:「所謂下策,並非最良。鄧師傅身在曲江,北是湖廣,東則江西,乃州府要衝。以你曲江派多年根基,理應不難謀生,此乃上策。」

鄧堂大笑道:「豈不聞丈夫不當尸位素餐?見識上者,自為大事;見識下者,當負小任。老夫區區老頭,當然不才,而且不才至極。不才對上不才,門當戶對,百年好合,足以應付後生小輩、初生女嬰。」拐了大彎,最終諷刺主人家一番。曲江派徒眾無不大笑,海豐派門人無不大罵。
 
言談之間,東首一名藍衫壯丁,一直打量蘇寧雪。見她眼睛明亮,面容秀美,年約二十,身穿青色襦裙,腳戴華美繡鞋,不帶兵刃,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藍衫壯丁不禁暗笑:「海豐掌門老頭王習,原來不過爾爾。用人如此不濟,竟以此等年輕姑娘主事。」





在蘇寧雪右首,還站着一名黑衣女孩。女孩身背長劍,立定不動,腳下卻有一只全身白毛的小狗,正在倚腳而睡。那藍衫壯丁幾乎笑出聲來:「這位黑衣小劍僮,比主人鎮定許多。但在此場合,居然攜伴一只懶狗,可真不倫不類。」

他又想:「早知如此,我們得知消息後,大可娓娓而來,多帶人手。若姓蘇的露出口風,說出喬老故宅的事,其他各派便是敵人。現下她師父不在,我們不用轉彎抹角,談個沒完沒了。」

鄧堂正與蘇寧雪辯個你死我活,何時方休?話要說,事亦要辦。那藍衫壯丁找個空檔,截住鄧堂的話,搶言道:「我們明人說亮話,不為難蘇姑娘。蘇姑娘只需說出喬老故宅所在,陳某在此擔保,大夥兒立時一哄而散,不再生事。」口說不為難,實際仍是強人所難。

蘇寧雪不識他是何派人物,心道:「不過兩三天時間,消息竟已傳遍嶺南。」見到來找碴的門派僅有六個,人眾不過五六十,便道:「你們說亮話,我也說亮話。若想恃眾迫人,須知我海豐總壇內,弟子亦不下二三百之數。」
 
武場處於海豐總壇。蘇寧雪一聲呼喚下,子弟生徒定會傾巢而出,少則也有七八十之眾。當然,所云二三百者,乃是誇大其詞,虛言恫嚇。蘇寧雪本想抬出師父王習的名號來,但王習身患重疾,如果對方當面叫陣,她可應付不了。
 
那姓陳的藍衫壯丁微微變臉,一時語塞。此際趕來匆匆,各派爭先,一二日間沒能多攜人手,又無周詳計劃,果然不妥。他又沒料到,眼前女子驚慌時不失冷靜,竟可反客為主。
 
辯論不行,說理不行,當是耍蠻的時候。

鄧堂使了一個眼色,那位來自潮州府,屬於蓬州派的黑劍紫袍男矮子大叫道:「你聲稱有二三百名嘍囉小卒,我們大將不過六十,到底誰才是恃眾迫人?要麼血濺滿場,要麼依規矩辦事。咱們六派,各派一人出場比武。你是主事者,咱們六人中的勝者,再跟你比。」





按照歷年慣例,比武大會勝者,須與主人家海豐派的一位門人比試,但沒有規定海豐派差遣何人。

紫袍男子續道:「咱們仰慕海豐派門威、人威、『人數之威』。勝你之後,老子加入海豐派,喬老故居甚麼的,老子一看到底。」比武尚未開始,那男子已自封為勝利者。
 
蘇寧雪尋思:「這粗人無禮至極,話卻正合我意。」蘇寧雪初次主持大事,雖能以言恫嚇眾人,但若然鬧翻,雙方人眾拼個你死我活,她未必有能力指揮眾人退敵。又料此後恐怕不斷有人找上門來,當下不能元氣大傷。
 
蘇寧雪從圈椅中站起來,說道:「一如以往,來者互相比試。你們六派,各派一人競賽,勝者再跟我比。」心下卻想:「這莽人跟我說規矩,很好,好得很!六派歹人蛇鼠一窩,均想知道喬老故居所在。就讓他們自我相爭、自相殘殺,我正可看清他們的武學家數,唯恐這混人不肯答應我的建議。」
 
蘇寧雪自幼練習家傳「天公劍法」,已能與師父王習打個平手。論武藝,派內中除了師父,就只有蘇寧雪的大師兄、她本人及她的一名親傳女徒為最。蘇寧雪的大師兄在外未歸,親傳徒弟年紀尚幼。如今大敵當前,非親自出馬不可。

出乎意料的是,眾派歹徒居然答應蘇寧雪的建議,而且個個笑逐顏開。蘇寧雪想:「莫非有詐?擺空城計?拖延時間?」

那後悔領人甚少的陳姓藍衫壯丁,報稱龍門派,全名陳雙,人稱「陳仲俠」。龍門派字號跟從傳統「伯、仲、叔、季」排序,掌門陳義為「陳伯俠」,陳雙為「陳仲俠」。





「陳仲俠」的對手,是諷刺蘇寧雪以十兩招賢的曲江派光頭老翁鄧堂。兩人本來懷有長劍,但步上武場之前,竟不約而同地遺下配劍,讓從人保管。蘇寧雪見此,更是見疑。
 
二人站到武場中央,抱拳敬禮。敵人對抗敵人,本是好事。蘇寧雪卻甚為不安,她身邊的黑衣劍僮,仍是不動如山的老樣子。

陳雙緩緩起手,前足踏步,慢抬手臂,五指一握,往鄧堂面門擊出一拳。正常來說,無論拳掌指點,必往對方攻去。可是陳雙那拳,一則飄飄無力,二則往無人處抓去,三歲小兒亦能躲開,便是剛曉得步行的嬰孩,亦能回避。如不親眼所見,還以為陳雙是盲子。人道瞎子摸象,他卻瞎子摸氣。

這邊攻擊虛發,那邊交足功夫。明明面對摸不着自己的慢拳,鄧堂居然自動踏上,改移換位,慢慢提手,粗臂輕碰陳雙掌心,緩緩擋開來招,然後誇張地向前大邁。陳雙一擊被「擋」開後,不伸拳、不出掌、不後躍,四肢靜止不動,無故大開破綻。若是蘇寧雪,只需隨便給他一劍,不需運勁、不必提速,陳雙必然一命嗚呼、嗚呼哀哉。但奇怪的事接踵而來,鄧堂竟不直取要害,兩手交叉橫放胸前,提腳作勢踏向陳雙右足。陳雙交足好戲,腳跟後移,以毫釐之差避過鄧堂的「攻擊」,同時直伸一拳,鄧堂亦伸一掌與之對上。兩手一交,二人大喝一聲。決勝的時候到了?不,武場無風無事,武者無汗無勁,兩掌相交,便即收回。

慢戰數合後,陳雙大笑道:「鄧老爺太極功夫,果真高明之極。」鄧堂緩緩地道:「老夫行年六十,居然跟後輩打個平手。」二人比招,一無章法,二無鬥心,三無凶險,眾人大笑不止。陳雙和鄧堂退下後,另有兩人上場互比,虛晃幾招後,又告平手。

初時比武,蘇寧雪坐在椅上觀看,不明所以。不久看出端倪,心生怒意:「賊子裝模作樣,力求平局,想是一同勝出,群起圍攻。」

原來六派亦擁有智之士,皆知彼眾我寡,內鬨無益,漁翁得利,當下計議聯手,對付海豐。

蘇寧雪不肯說出喬宅所處地方,現下說死了依規則比武。若在規則容許下以六對一,任憑蘇寧雪武功再高,也難以得勝。況且蘇寧雪親口同意比武之事,敗後不得不就範。其他的事,容後再說。




 
六派代表「比武」畢後,光頭老翁鄧堂朗聲道:「五年前貴派大會中,決戰的兩人不分高下,同為勝者,共分獎銀。蘇姑娘當日年幼,想必略知一二。其後他們以二敵一,打敗貴派一名弟子,讓人神往。今天我們六人互相不能打倒對方,算是同時勝出。」六派人眾再次大笑起來。
 
此事海豐派上下皆知,蘇寧雪無從抵賴,只得緩緩地道:「言則各派高人要合六人之力,欺負一位年輕姑娘?」
 
鄧堂答道:「蘇姑娘不必過謙。貴派王師傅以姑娘主持大會,姑娘想必具有驕人藝業。依老夫所見,以六對一,貴派確不會心服。老夫年輕之時,曾隻身於浙江台州寧海一間孔廟內,殺敗『殺命軍』三名好手。蘇姑娘青春年少,長江浪起,必有作為,不是膽小鼠輩。老夫只一曲江老頭,願與龍門派陳雙兄,和此紫袍黑劍的蓬州派洛先生,領教姑娘高明功夫。」
 
「殺命軍」本名「救命軍」,以謝氏為首。幫眾收受錢財,替人辦事。長年以來,黑白兩道均僱用「救命軍」高手殺人,故江湖名之為「殺命軍」。

鄧堂道出陳年舊事,自是吹捧年輕時以一敵三之能;又說甚麼「驕人藝業」、「高明功夫」云云,抬舉了蘇寧雪一番。背後意思卻甚明白:「我鄧堂能以一取三,海豐高徒卻是鼠輩。」鄧堂開口時頗有長者風範,但話到頭來,蘇寧雪仍要以寡對眾,非輸不可。
 
蘇寧雪想:「現下是誰恃眾迫人、佔人數之威?」正想回話時,東北角一位少年哈哈大笑道:「老和尚要以三對一,當真無恥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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