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堂聽那少年諷刺自己光頭,說是和尚,心中甚怒。少年年約二十,灰色衫褲,滿身污塵;五官尚是端正,鼻子略為短小,雙眼略為無神;身上沒刀沒劍,背攜着一張金色短弓,不知用何物繫着。弓臂表面露出一個個銀啡色洞孔,甚是陳舊,似乎受鐵鏽所蝕。少年腰後橫插箭三四支,正面看來,不知由何物承着箭矢。
 
鄧堂見少年狀貌襤褸,怒意大減,心想:「鄉下獵人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在老夫面前撒野。卻不知外間門友,為何沒攔住此人?」
 
原來鄧堂所屬的曲江派,與其他派別聯手,把住每一條到達海豐派總壇的要道。因此場內無甚閒人,比武招賢聚會頓時變成「嶺南七派之會」。

鄧堂問道:「小朋友高姓大名?那裡人士?我們嶺南幫派聚會,與你何干?」那少年道:「有干得很。本少爺大名沒有,只有小名;高姓沒有,僅有低姓。告訴你也無妨,小弟任峻,來自曲江,想來我們是同鄉。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近鄰者,同鄉也。為了同鄉情誼,我唯有露面,勸你還俗,不要出家。」
 
那少年本名任永,亡命江湖,化名任峻。鄧堂自稱「曲江老頭」,任永信口胡吹,說自己是曲江人。其實曲江派內,不見得全部門人都來自曲江。
 




任永多年來流浪江湖,輾轉各地,以狩獵、賣藝和比武為生。比武在任永三項生計中最為重要。三計之中,狩獵賣皮、賣藝眾前,僅賺得錢二三十文、多者一二百文。唯比武一計,得財最多。任永曾在福寧州福安縣參加比武聚會,奪了第二,竟也得銀一兩。
 
一天前,任永來到海豐,從一間客店出門,前方正有一群人堆,對一牆指指點點。遠遠看去,牆上貼有大紙一張,紙上右角直書一大個「比」字。受眾人身軀阻擋,任永不清楚大紙下半部寫了甚麼。或見得「比」字下方有半個「武」字,任永心下大樂:「福安以來,銀錢大多用盡,此間正好補充補充。」
 
既看不了全文,於是詢問村民關於比武之事。問了幾位,任永方知獎賞多達五兩。若再打敗主人家派出的好手,額外再得五兩。
 
任永暗自大喜:「奪冠才能得賞。條件頗為苛刻,但值得一試。」又想:「海豐派的門人,好像十分厲害。我得不到十兩,想來得到五兩,也夠我慵懶江湖多時。」當下問明比武時間與地點,得知比武大會在兩天後舉行,便在附近處買了數十支箭矢,然後動身前往。

走了一天,任永來到一條山道,聽得前方路口爭吵之聲。原來七條大漢擋住去路,不放人行。





那七人或持刀、或持戟、或持劍、或持弓。任永不知那些人是曲江、長樂等六派攔路之輩。任永尋思道:「今晚定必經此道而行。若是繞道,明日便錯過比武大會。此七人不知何故在此,似乎個個會武,恐怕難以強行通過。」

任永思前想後,生出一計。斜暉照耀,微風處處,任永拿出弓箭,步入山中,想以箭驅來一兩隻老虎,引領牠們到那七人處。任永久有狩獵經驗,又會輕功,知此山樹林多而密。若老虎出沒,密林正是迴避牠們衝擊的好地方。任永爬到樹上,以箭引獸,無甚危險。且以樹林之密,枝幹之粗,任永施輕功從枝頭飛至另一棵樹上,亦是輕易而舉。
 
不料過了半個時辰,始終找不着半隻虎影。任永身在樹上,心下着急。又過了半個時辰,聽見樹下嚎叫、吠鳴之聲。此時天色已晚,任永在林中目不見物,便拿出火石打火,抽出一箭燃起。見樹下狼隻、大狗合共不下十七八隻,想是快要打鬥一番。
 
任永想:「天助我也,大畜生怕我神威,躲着我來。退求其次,只好找小畜生幫個大忙。」任永知道狼和狗不同蚊蠅,不會遁火而行,多數背火走避,於是拿出短弓,將兩支火矢上弦,把好方位,一發射出兩支箭。如此連環將火矢射向狼和狗的南、西、北方,驅使牠們奔向東方暗處。任永則在樹上以輕功移位。
 
箭矢用盡之時,狼群、狗群已被引到那七名大漢的營地。那七人雖有營火在旁,但狼們狗們眼中盡是晚飯,一湧而至。其中兩名守夜大漢急忙叫醒其餘五人,一同奔竄而去。皎月當空,星火萬里,楓楓樹影,陣陣葉響,夾雜着狼嚎狗吠、大漢們慘呼之聲。
 




眾獸遠去後,任永跳下營火處,火還未盡,衣衫、銅錢、箭袋一地皆是。任永心中大樂:「歹人落荒而逃,我任永渾水摸魚,大快人心。」當下取了銅錢,拿出箭袋內全部四箭繫在腰後,往海豐派總壇而去。
 
夜去晨來,任永終在正午前到達目的地。本料經昨夜一事,定然見遲。但見武場中兩人比手劃腳,大會顯然尚未結束。定神後,任永發現場中二人竟以慢動作比武,不禁大笑:「這是甚麼比試?五兩銀我要定了。」隨後又想:「會不會是此間主人訂下的古怪規矩?如此慢打,我的取巧法門便無用。」
 
其後聽見光頭老漢鄧堂以眾對一之言,任永對他的意圖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出言譏諷。

任永聲稱來自曲江,還勸鄧堂「不要出家」。鄧堂大怒,心想:「你一出口,老夫便知你本地廣府口音不純。山野獵人,來此班門弄斧,也不害羞。」口中說道:「閣下來消遣老夫,想必有驚人藝業,想以一人,勝過我們三位。」

蘇寧雪大感寬慰:「此人搗亂,最好不過。不知他是友是敵,會否藉故探知喬老故居的消息。」

任永雖以武為生,但此見情勢,亦不禁一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以一對三,大是不妙。」欲轉身逃去,賞銀不得,甚是可惜,於是道:「我跟這位蘇姑娘是舊識,就讓我和她兩名小輩,對你們三位高手。」舊識之言,也是任永信口開河。任永雖不知蘇寧雪武功底子如何,但多一幫手,任永自料可施各種巧計,未必便輸。
 
剛才與鄧堂「比武」的「陳仲俠」陳雙忽道:「慢着,此處規定,客人比武勝出者,方可挑戰主人家。蘇姑娘是主人,想必待客公道。」蘇寧雪想:「此人狡猾無比、巧智機靈。」其實陳雙乃一莽夫,想說便說,話前沒有詳加思考。
 
那黑劍紫袍,來自蓬州派的洛先生叫道:「賊小子,不想活麼?要麼快快逃走,要麼留下來看咱們大勝姓蘇的。在這裏我說了算,你縮回殼內,老子既往不咎。」




 
任永氣上心來,說道:「你罵我是縮頭烏龜,很好。本大爺親自與你們比武,看誰是龜蛋!」心想大不了被打至重傷,反正海豐派定會救援。屆時海豐派感恩戴德,數兩銀子不問自來。若是得勝,賞錢必得。如此想來,無論勝負,最終也是會賺。

任永心下有了計較,走到武場東首邊緣,說道:「快快站到對面,我親自倒數,說到『三』,比武立即開始。」曲江派光頭老翁鄧堂大笑不止,與龍門派陳雙、蓬州派洛先生走到武場西方。

任永見三人站位稍近場地中央,又道:「何謂對面?本大爺靠邊而站,你們也得靠邊而站,別想拖延時間。」三人均想:「死到臨頭,諸多廢話。姓任的拖延時間,反過來說我們。」於是三人退至場邊。
 
艷陽高掛,任永朗聲道:「一、二、三。」

數至「三」的一剎,眾人聽得兩聲輕響,場中二人應聲而倒,慘叫不絕。

海豐派人眾呼聲不斷,六派之徒一時靜默。
 
「奸賊!」陳雙高聲慘呼。





任永自忖正面交鋒,必敗無礙,於是自薦倒數,又與三人遠距而立。說到「一」、「二」之際,語速甚慢,「二」、「三」之間,突然加快。呼出「二」時,任永疾伸左手,火速從身背提出弓來,手臂直伸,拳頭握弓,置於腰間前端;右手從後腰抽出全部四箭,兩矢夾在無名指與尾指之中,箭頭凸出於兩指間;右手姆指同時牢扣其餘兩箭箭尾,搭弦拉弓。

「三」響一剎,任永舉弓便射,發出兩矢,正中洛先生左手手臂和右手手腕;同時將置在右手無名指與尾指間的其餘兩支箭矢,換作姆指扣着,上弓便發,射中陳雙右臂與右腿。
 
任永抽弓、拿箭、扣手、上弦、發箭、換扣、再發箭,二矢射出,另外兩箭又來,動作甚是迅捷。旁人注視二人倒下,卻瞧不見任永如何射擊;另一些人目視任永發箭,無暇看見二人倒下之際。整套動作一氣呵氣,不過兩秒。

洛先生雙手中箭,口中大罵,忍痛抽出手上箭支,擲在前頭;陳雙坐倒地上,左手拔箭,擲於一旁。兩者同黨,皆上前為二人治療。

任永閃電射退二敵,海豐派群徒一時歡聲雷動;陳雙和洛先生兩派幫眾紛紛抽出兵刃,正欲發難。

任永道:「老和尚,我們說好以一對三。你們要是以二十人對付我一位,那就是自破規矩,我們就不用再比。我逃之夭夭,你們快快回家。」任永射術神通,早已手下留情,不傷兩人要害。要是射殺了人,恐怕對方當場翻臉。
 
六派門人均不想空手而回,又恐自破規矩,蘇寧雪便有藉口逐客,於是紛紛把目光投向鄧堂,看他有何辦法。
 
任永如此神技,鄧堂心下駭然:「此張弓搭箭之法,定是箭藝行家。一眼不看,腰間舉弓即發,似是北方人射擊法門。」幸而任永的目標不是自己。





其實任永昨夜所奪箭矢僅有四支,深知一發不能確保一名敵人下場,於是向陳雙和洛先生各射兩箭。鄧堂不是目標,只是因為他年紀最大,陳雙和洛先生卻是正值壯年。

鄧堂左思右想,若一會打敗任永,又要再戰蘇寧雪,實在大大不妙。當下須斥喝一番,讓他知恥而退。於是鄧堂厲聲責道:「山野獵夫,卑鄙如此,暗施偷襲,不依江湖規矩。快快退下,老夫恥於和你一戰。」
 
任永射中兩個活耙,洋洋得意地道:「老和尚,我們公平競賽。這位洛先生持劍,我也得用用兵器。你可問問這位蘇姑娘,海豐派比武大會中,有一條不可用弓箭的規矩否?」海豐群徒大叫「沒有」,以助聲威;六派大呼「無恥」,還以顏色。

任永再罵鄧堂是和尚,鄧堂心中之氣又加幾分,說道:「暗箭傷人,還在狡辯。」任永笑道:「我這技巧,乃是明箭,亦是聖人之法。」
 
鄧堂罵道:「甚麼聖人之法?那有聖人像你這般無恥。」任永大笑道:「發了箭後,自然無矢,一枝不留。」任永玩弄字眼,改「無恥」作「無矢」,海豐派群徒連聲喝彩,六派門人皆大罵。

任永又道:「你自稱在寧海一間孔廟中殺敗三人,用的是甚麼功夫?」
 
鄧堂心道:「我用甚麼功夫,與臭小子何干?且嚇他一嚇。」鄧堂挺起胸膛,朗聲說:「小子聽好,老夫所懷絕學『六丁開山掌』,能斷山裂石、碎金裂玉,山野村夫皆望風而逃、市井獵人望而生畏。」話中抬舉自己,亦不忙諷任永一番。





任永狡獪地道:「你身在孔廟,怎麼不用聖人的功夫?」鄧堂怒道:「難道你要老夫說書退敵、大談堅賢之道?縱使孔夫子再生,亦未必能以理退蠻。」
 
任永笑道:「老和尚拐彎說我是蠻人,我說你才是野人。」又搖頭嘆氣道:「唉,山野村夫、市井光頭,竟不知道孔夫子有六大本領。」

鄧堂想:「甚麼本領?」任永哈哈大笑,未待鄧堂回答,已道:「禮、樂、射、御、書、數。敢問閣下,『射』所指何技也?」

《周禮》所列「六藝」,老嫗能道。鄧堂本想大諷任永以箭傷人,現下任永抬出「六藝」,說明射術也是聖賢傳揚之技,鄧堂一時語塞。其實孔子僅是提倡「六藝」,本人亦未必真的具有此六大本領。

鄧堂勸不退任永,多說亦無益,心道:「小子長於弓術,善於鬥嘴,定無真實本領。現下他箭矢已盡,必敗無疑。我以數招速勝,再來解決姓蘇的。」於是上前幾步,說道:「好。老夫在此領教山野匹夫的『聖人武功』。我若敗於『聖人武功』下,我們六派當下便退,不再打擾。」六派門人大聲叫好,鄧堂兩番強調「聖人武功」四字,心下卻想:「任峻無箭,如何能施『聖人詭計』來?」
 
蘇寧雪一直聽他們二人對答,自己身為主人家,反倒被冷落。及至鄧堂叫陣,蘇寧雪想:「任峻弓術再強,無箭可發,恐怕不能打倒鄧堂這個老江湖。」自思任永一傷,便即搶出拖救。現下二人相鬥,亦可看清鄧堂真實功夫,以備一戰。
 
任永正欲回應,鄧堂疾施輕功衝前。任永吃了一驚,想不到鄧堂談不攏嘴、辯不及己,說打便打。任永只得大叫:「你才是無恥……」鄧堂逼近任永,任永無暇再說。鄧堂右掌向任永左胸推去,下盤大步闊虎,渾身氣勢如洪。受任永射傷的陳雙見狀,不禁大喜,尋思道:「鄧老爺子這手漂亮,小賊萬難閃避。」

怎料任永突然棄掉武器,金色短弓丟往鄧堂,同時全身上下撲向右側無人處,倒在地上,像是腳跟踩了石頭跌倒的模樣,狼狽至極。鄧堂左手揮掌,拍走短弓,但受物一阻,任永已閃過掌擊。鄧堂慢了一步,本想直擊任永左胸,如擊不成,順勢轉掌為劈,劈往他的右腹。豈料任永如狗吃屎,全身臥倒,使鄧堂一掌劈空。

在這瞬間,任永摔在地上,背向鄧堂,手中沒了兵器。機不可失,鄧堂豈會放過他來?左足往前重踢,任永全身滾地,避開一擊,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不忙叫道:「奸人施襲……」

受傷在旁的洛先生叫道:「剛才某人自言倒數,示意比武開始,可沒有說暫停。鄧師傅愛打便打,怎算施襲?」任永連遇險招,不停在地上滾來滾去,無法翻身站立。鄧堂乘勢不斷伸足,或踢或踏或踩,絲毫不讓,誓要杜絕任永踹息之機,不讓他能緩一口氣。

二人一進一退,均沒聽清楚洛先生的話。就算聽得清楚,亦無可能回應。蘇寧雪見狀,不禁為任永擔憂:「鄧堂長於掌法,任峻逼他用腿,原是不錯。不過從此下去,任峻定然要輸。」當下默默盤算待會退敵之法。
 
海豐派眾徒均叫:「鄧老匹夫,好不要臉。」六派之中,一人應道:「對付無恥之徒,不需使用上乘武學。此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海豐派數位門人反擊道:「下流,無恥。」任永和鄧堂對招之際,兩派幫眾對罵起來。

鄧堂潛運內勁,不斷伸腿攻擊,只需一足踏中任永,那怕命中一臂,輕則使對方痛入心扉,數天不能動彈,重則斷臂折肢,不能癒合。如此一來,鄧堂不斷推進,任永不住滾後。此況持續,鄧堂勢必將任永迫入武場邊緣、牆壁之前,屆時任永無可再退,背水無水,連投江也不能,勝負之勢立定。 

蘇寧雪正欲動手救援,突見任永翻身坐地,停止後滾,兩手收於背後,欲以雙手撐起身子,再站起來。鄧堂大喜:「你自送死,怪不得我。」原來鄧堂行走江湖日久,對敵經驗甚多,雖是勝劵在握,亦一直思索對方反擊之法,加以防備。

任永閃縮之法甚是難看,雖捷且巧,但不肯正面迎擊,終究不是頂尖高手。以任永武功,如要反擊,須得站起,或以輕功退開,或以身法繞到鄧堂背後。鄧堂料得此著,加倍凝神留意,決意在對手站起的一瞬擊出一掌、送他一程,逼對方以真力相拼。鄧堂自料掌法厲害,對方若敢與自己重掌相擊,必定重傷。
 
此時鄧堂俯身往下,推出右掌,直擊任永。不出鄧堂所料,任永坐在地上,從身背抽出左掌,迎去鄧堂一擊。只聽「啊」的一聲慘呼,兩掌相對、血跡四濺,顯然已有一人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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