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唔准打阿哥要打打我先!」Keiko瞇著眼大嚷。
 
Gerald被的動作妹妹嚇倒。他本來只是希望,要是真的鬧得很不愉快,Keiko還能留在家裡中和一下父母之間的氣氛。然而Gerald不清楚的是,原來在他選擇對她出櫃之後,Keiko就決了心要保護他倆。
 
她從小到大跟Gerald不算太玩得來,畢竟這個哥哥真的無聊透頂,但她很清楚哥哥到底有多疼她。不管是小時候她學跆拳時,自願當成靶被她又踢又打也好;在家裡闖了不少禍,都是哥哥替她包底也好;還是在她反叛期因為談戀愛而跟家裡鬧得很僵時,哥哥由始至終都願意陪著她都好。
 
她第一年DSE因著談戀愛而荒廢學業,成績差到不敢見人,回到家裡就關上房門哭,不敢告訴父母到底考得多糟。家裡的電話響起,她在房間裡聽到哥哥接電話的聲音。他告訴母親不會讓妹妹接電話,因為她現在的情緒不能再承受任何人的責罵。
 
她聽著哥哥掛了母親的線,然後走到她房門前,猶豫了好幾分鐘之後才敲了敲門,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當時她正縮在門後,所以Keiko知道他站在門外好幾分鐘才敢開口跟她說話。
 




那碗是她吃過人生裡最好吃的一丁。
她的哥哥總是那麼笨拙地保護她,那麼這次就換她來保護哥哥。
 
程父瞥了門前的數個人一眼,他平靜地轉個方向走到廚房去,打開了雪櫃瞧了瞧再走了出來。
 
「無哂啤酒,子釗你同我落街買。」
「吓?」
「我換件衫,Lift口等。」
 
程父一句話就像聖旨,教剛才幾個還愣在門前,以為將要迎接六國大封相的人們變得異常滑稽。雖然還未搞得太懂,Gerald看了看另外三個人指了指門外的方向,然後就聽父親的指示到升降機大堂等。




 
「咁即係點呀…?」Adrian在後面用氣聲問Keiko。
「唔知呀,」Keiko也摸不著頭腦地聳了聳肩,小聲回道:「咁喺屋企出事變凶宅嘅話層樓會賣唔出架嘛,可能咁樣爸爸先至想喺出面解決呱。」
「頂你咩!唔好嚇我啦!」
 
Adrian和Keiko兩個還像罰站般留在原地不敢動。
 
「做咩仲企哂喺度,入嚟坐啦。」程父換完衣服出來之後跟Adrian說,然後擰頭吩咐程母:「媽咪筆碗湯畀Adrian飲啦。」
「哦…哦。」
 




收到指示的程母也終於回神,趕緊跑到廚房裡去,穿好鞋的程父亦接著關門。
Adrian和Keiko對望了兩秒,後者激動地捉住了Adrian的手臂瘋狂又搖又拍,Adrian才稍稍放下了心頭大石。
 
情況好像被想像中要樂觀,太好了。
 
***
 
Gerald跟父親的感情談不上好壞,他們不太親近亦沒有什麼爭拗。就跟很多普通的家庭一樣,他們就是一對尋常而沉默的父子,平常聊天不過一句起兩句止,父子倆對彼此的關心就不外乎「早啲瞓」、「唔好咁夜返」、「雪櫃有湯自己叮返熱嚟飲」、「阿媽留咗飯」。
 
Gerald跟在父親的身後,程父在貨架上來回走了兩圈之後,指了某個牌子的啤酒。
 
「特價,拎多2 set。」
「哦。」
 
父親由出門至今的反應仍然很平靜,他並沒有主動打開話題,就像剛才在家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被動的Gerald只能默默跟在父親的身後,提著兩大袋啤酒還有些許零食慢慢走回家。




 
程父沉默到一個地步教Gerald忍不住想,父親是不是打算用這種態度告訴他,我打算當剛才任何事都沒發生過,我不會接受,你就乾脆死了條心吧。
 
可是Gerald不會接受這種答案。
就算是撕破臉皮都好,哪怕被趕出家門都好,Gerald都必須父親給他一個說法。
 
從超市回家的路上會穿過一個公園,走到半路,程父突然停下了腳步,朝前方的空地仰了仰下巴。
 
「你記唔記得呢度以前係咩?」
「瀡滑梯。」
 
以前這裡有個附近最高的滑梯,他們兄妹倆做完功課後就會來這裡玩,後來因為這滑梯太高太危險,家長們到區議員處投訴,於是就拆掉了這條滑梯,改建成盪不高的鞦韆。
 
「我都知你實記得,畢竟我唯一一次打你都係因為呢條瀡滑梯。」
 




Gerald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事。
 
若莫是他小四的時候,他跟妹妹兩個在這裡玩,當時看卡通片看上頭的妹妹突然說自己有魔力,在滑梯頂上直接往下跳,嚇得Gerald撲前接住她。Keiko固然是沒有受傷,墊底的Gerald卻扭到了腳,可是因為怕妹妹被父母責怪,於是就默默忍到第二天,直到走路一拐一拐,腳踝腫得比雞蛋大,連鞋都穿不下,才被母親發現送上醫院,一看燈片發現骨裂。
 
然後Gerald回到家裡,盛怒的父親打到他幾乎皮開肉綻。
 
當時他坐在椅子上,父親用衣架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問他知不知道自己錯了什麼。Keiko在旁邊邊哭邊尖叫,求爸爸不要再打哥哥,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對善良的孩子來說,自己犯錯可是卻連累疼愛自己的人遭罪,比起直接打在他們身上更難以承受。
 
「子釗,你嘅性格好倔,認定嗰樣嘢係啱嘅話,點打點鬧點勸你都好,你都不為所動,嗰次我打到你飛起,除左教訓阿妹之外,係我想話你知,保護一個人唔係包庇,你咁樣唔係鍚阿妹,你咁樣係累左佢。」程父想起往事有點感慨,雖然那一下下是打在兒子的身上,但他的心可是痛得很:「但我知,你嗰陣畀我打完都唔覺得自己有錯,因為你認定左自己啱。」
 
程父到現在還記得小小的Gerald眼裡滿眼都是不屈,肉體的痛楚教他紅了眼,但他的神情卻每一寸都傳達著不甘。那次之後程父也沒再打過Gerald,他又不是暴力狂,體罰其實不是對每個孩子都有用,像Gerald這種倔到骨子去的,他願意站著讓你揍一頓不代表他會屈服。
 
Gerald默不作聲地看著父親。
 
「媽咪娘家做玉石生意好有錢,我地大學拍拖嗰陣,我只係個公屋仔,連我父母都叫我唔好高攀人地屋企,但我唔甘心,畢左業之後咪出嚟搞電腦生意,又畀我食到正個勢,之後咪敢堂堂正正行入佢娘家屋企提親。」回憶起往事的程父握著拳,他偏過頭對Gerald說:「大概好似你今日拖Adrian衝入屋嗰種氣勢咁。」




 
Gerald有點沒料到這話鋒竟然急轉:「爸…」
 
「其實我一早估到你對Adrian有意思。」程父再次邁開了腳步:「你每次提起佢嗰種語氣同眼神係呃唔到人,你性格同我咁似,我當然知你對佢嘅感情唔止係對個拍檔嘅感情咁簡單,只係做老豆嘅點都會希望你只係一時錯覺,直到今日你始終係帶左佢返嚟。」
 
「我對佢唔係錯覺。」Gerald斬釘截鐵。
 
「我知。」程父半帶無奈地嘆了口氣:「我都知你唔係徵求我地同意,你只係盡咗做仔嘅責任畀個交代我地,如果我地唔同意嘅話,你都係會搬出去,而結果係我地係會無左個仔。」
 
Gerald不吭一聲。
 
「我有講錯咩?」
 
夜色裡的父親回頭看他,他的表情那麼平靜,兩眼有把他看透的能力。
Gerald在彷彿間好像看到以前帶著他和妹妹去公園玩的年輕父親,他總是表情平靜地看著他們兄妹倆,被他倆逗笑也只會有淡淡的弧度。




 
到了此時此刻,他的父親還能用如此平靜的表情來跟他討論「離家出走」這種大事。
Gerald才發現,原來他們父子倆的個性真的非常相似。
 
「無。」
 
Gerald坦率地搖了搖頭。
 
他早就這樣決定了,在他跟Adrian說要帶他回家的時候就這樣決定了。
要是家人接受的話那就皆大歡喜,要是家人不接受的話,他還有Adrian這個家人。
 
程父得到意料中的答案,他再次往前走。
 
「條路唔好行架喎,比起我當年追你媽更唔好行。」
「咁都要行架。」
 
程父瞥了Gerald一眼,只見兒子的眼神清澈到底,目標分明。
 
他不由得輕輕勾唇。
 
就是這股倔勁。
所謂父子血緣,真是難以用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
 
他們回到家裡,只見三個人安靜地坐在飯桌前,而Adrian一直低著頭不敢說話。
 
「我地返嚟啦。」
 
Adrian聞聲立刻抬頭。當他看見Gerald的笑容時,Adrian知道終於可以鬆開繃緊的神經。
 
「準備開飯啦。」Gerald拉了拉坐著的Adrian:「家望入嚟廚房幫手。」
「吓…哦。」Adrian有點倉惶地站了起來,趕緊跟在Gerald的身後走到廚房去。
 
「陰功,你睇下Adrian驚到咁。」Keiko看到母親仍然不太好看的臉色,決定加點猛料:「明明喺舞台上咁威風萬千少男少女為佢瘋狂,頭先到依家坐喺度嚇到面青青咁,你睇你幾得人驚。」
 
程母知道女兒意指什麼,她沒好氣地執起了自己的飯碗再給自己盛點湯:「咁見人地阿爸阿媽邊同,我地又唔係喺台下Fing燈尖叫嗰班人,食唔食湯渣呀?」
「要,要多啲西洋菜,唔該媽咪,媽咪你連筆湯個樣都咁靚嘅點解——」
「你真係…」
 
程母沒兩下就被Keiko逗笑,家裡的氣氛比起剛才進門的時候好多了。
 
這結果比起Keiko想像中好太多了,她還在腦內幻想過一些亂七八槽的台詞,例如關鍵時刻要跟哥哥說「你地走,呢度有我頂住!」、「死就一齊死、走就一齊走!」
 
結果沒一句派得上用場。
啊,她起碼用了那句「爸爸你唔准打阿哥要打打我先」。
爸爸這麼疼她才捨不得打她呢。
 
Keiko側臉看著在廚房裡忙碌的兩個人,笑著喝了口湯。

 
***
 
雖然程母還需要點時間消化,但在很大程度上獲得了父母諒解的Gerald,開始著手處理搬家的事情。在平衡了各方利弊後,他最終沒有選擇直接搬進Adrian的家,反而在同一座大廈裡租了另一個單位。假如真的有記者要挑刺的話,他們或多或少還有點開脫的理由,同時,Gerald亦認為感情要長遠發展的話,給對方留下一定程度的私人空間也是必要的。
 
花了三數天時間,新家的佈置總算處理得七七八八。
 
Gerald舖好床單後,從衣櫃裡取出毛巾和衣物。
正當他正往浴室走打算進去洗個澡的時候,門鈴大作。
 
他打開門,果不其然看到Adrian正站在門後。
 
「請問咩事呢鄭生?」Gerald故意不打開鐵閘。
「登登登櫈,程子釗先生,」Adrian提起了手裡的紙袋:「你友善嘅鄰居鄭家望小天使為你送上食物嚟祝賀喬遷之喜。」
「香港人咁好禮架咩?日本人嚟架你?」
「こんにちは。」Adrian沾沾自喜地說道:「嘿嘿,Keiko話我啲發音好聽呀。」
Gerald笑著打開門放Adrian進來,當Adrian一放下紙袋之後,Gerald就從後抱住了他,壓在他耳邊說:「我仲識好多其他日文架喎,你想唔想學下?」
「喂!」
 
接下來的話都被吻封緘。
 
被吻著吻著,Adrian再次被吻到頭昏腦脹,被Gerald乖乖帶到浴室去又被帶到床上去。累癱的他在睡著之前模模糊糊地想,明明在交往之前,Adrian從來不覺得Gerald是個好色的人啊,為什麼談戀愛之後就完全變了頭狼?
 
一通電話吵醒了躺在床上小睡的兩個人。
Adrian伸手摸了摸床頭的電話。
 
「喂?」Adrian的聲音還有著濃濃的睡意。
「Adrian,舅父呀,瞓緊覺?」
「嗯,咩事呀。」
 
Adrian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Gerald在旁邊問他是誰,他做口形答他舅父,Gerald於是放心地重新躺回去。
 
「你今晚方唔方便落酒吧一趟,叫埋Gerald嚟。」
雖然Adrian覺得貴叔的語氣有點奇怪,但他看了看枱頭鐘確認時間:「幾點左右?」
「十點打後。」
「可以呀。」
「咁晏啲見,記住叫埋Gerald過嚟。」
 
說完貴叔就連忙掛了線。
Adrian有點疑惑地皺著眉頭盯著電話,Gerald看到他的表情忍不住問:「發生咩事?」
 
「舅父叫我地今晚十點打後落酒吧搵佢,佢叫你一定要落去。」
「吓?」
「嗯,」Adrian落地套上拖鞋:「反正嘈醒左咁我煮啲嘢,食埋先行。」
 
Gerald也全然失去了睡意,他架起眼鏡。
為什麼一定要他在場?該不會發生什麼事吧。
 
他看著Adrian哼著小歌在廚房裡忙碌的模樣,越來越不安。
這段時間的幸福來得太順利,順利到這個地步,讓Gerald都會有隨時會自高處摔下的失重感。
 
兩人吃過晚餐又看了一集劇之後,他們就開車出發到貴叔的酒吧去。可是到了現場卻發現沒有開店。Gerald和Adrian覺得有點奇怪,但貴叔肯定不會要他們撲空,於是Adrian用酒吧的鎖匙打開後門鑽進去。
 
酒吧的前方有燈,証明貴叔果然在。
 
「舅父——」
「Adrian」
 
一把熟悉的女聲讓Adrian瞬間呆在當場。
不可能。
他深吸了口氣,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轉過頭去。
 
高跟鞋腳踭落地聲如此清脆,逐步逐步朝他靠近。小小的他曾經這麼喜歡跟在她的身後,覺得她高跟落地的聲音如此動人。
 
Gerald察覺Adrian的臉色有異,他跟著聲源轉身,看到酒吧的後方有一位中年婦人慢慢走前。
哪怕上了這個年紀,她仍然散發著優雅的氣質,年輕時絕對是相貌娟好的女子。
大概要像她這樣的人,才能生出俊秀的兒子吧。
 
「Adrian」
 
她再叫了一聲,此刻已經幾乎來到了他倆的身邊。
Adrian此刻才敢緩緩地轉過頭去,他的嘴唇已經不住地哆嗦。
 
「…媽…咪…?」
 
這個很大程度上把自己美貌遺傳給Adrian的婦人,此刻正站在Adrian的正前方。
「Adrian…家望…」她伸出雙手捧著Adrian的臉頰:「你瘦左好多。」
 
大概血緣至親就是有種能力。
哪怕毫無道理可言,他們總有能力一下把人們推進情緒的谷底。
那些以為不再流血的傷痕,那些以為早已看淡的過去,都敵不過對方的一下親近。
 
Adrian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正失控地往下掉。
 
這個四年來不曾看他一眼的女人,至今還是有能力一劍刺穿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