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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似是一種約定俗成。
當父母不知道該如何打開話題的時候,有許多人會選擇關心子女的吃喝。好像隨著嘴嚼和吞咽,滑下喉結的不止是食物,還有許多難以被消化的情感。
 
酒吧裡只開著前排的燈,女人輕軟的聲線於這空間漫開。
 
「我加多左蜜棗架煲架,潤喉。」她扭開了保溫瓶,一陣白色的蒸氣湧出。她把裡面的湯水倒在帶來的碗上,給Adrian遞過去:「襯熱飲啦,你睇你瘦哂,肯定無煲湯水畀自己飲啦。」
 
「…唔該媽咪。」




 
Adrian雙手接過。
這是他以前在家裡經常用的那隻湯碗。
原來他們沒有把他的東西全都丟棄。
 
「唔好意思呀Gerald,」她對坐在身邊的Gerald抱歉地說:「我唔知你都會過嚟,所以我淨係煲左Adrian嘅份量咋,下次Auntie煲埋畀你飲吖。」
被點名的Gerald搖了搖頭:「唔洗客氣啦Auntie,我頭先同Adrian食完飯先過嚟。」
「你同Adrian食完飯…」她的眉頭微微一皺。
「我地啱啱收工,Gerald順便車我過嚟。」Adrian聽到母語語氣裡的疑惑趕緊搶斷了話頭。
Gerald瞥了眼Adrian緊張的神情,明白Adrian沒有打算向母親坦白他倆的關係,於是他對Adrian的母親點點頭道:「嗯,反正順路。」




「哦,」她立刻露出了笑臉:「呢幾年Adrian肯定畀左唔少麻煩你,我呢個仔好痴身好需要人照顧架,真係唔該哂你,你都唔洗叫我Auntie架,叫我Selina就得架啦。」
 
Gerald不自覺地收緊了拳頭。
 
為什麼她能如此自然地對他們聊天和微笑?就像Adrian這四年沒有被他們趕過出家門似的,她竟能表現得那麼自在和淡定;這孩子這幾年到底承受了多少寂寞和孤單,她怎麼可以一點歉意或好奇都沒有。
 
脾氣好如Gerald,也實在無辦法和她同坐一桌。
 
「好,」Gerald用盡自己的修養朝Selina擠出微笑:「Selina,我過一過去吧台嗰邊幫…幫貴叔睇一睇有冇嘢做先,你地慢慢傾。」
 




Adrian突然捂住臉頰痛呼一聲,Gerald和Selina都趕緊朝他看去。
 
「咬親…」Adrian有點尷尬地解釋。
「你太熱氣先會咬親。」Selina輕輕嗔他一眼,然後再給他倒了點湯:「飲多少少潤返。」
 
Gerald悄悄地捉住剛才差點忍不住朝Adrian伸去的手,然後他闊步趕緊朝吧台走去。
不行,多留一刻他都怕自己會按捺不住發火。
 
「飲啖嘢下火啦,」從吧台看到一切的貴叔倒了杯啤酒遞到Gerald手裡,在他旁邊小聲地道:「好嬲呀何?我都好嬲。」
 
貴叔作為照看Adrian幾近四年的人,看過這孩子最鬱結的模樣,才二十歲的孩子,雙目混沌看不到半點希望,稍有人性都會於心不忍。
 
瞧瞧,作為有份把這孩子趕出來的母親,竟可坐在那邊極為若無其事地跟他閒話家常。
也是Adrian傻,換著是他的話早就即場跟她翻臉了。
 




Gerald接過杯,默不作聲地喝了口酒。
 
留意到Gerald拉長了臉,貴叔給Adrian說好說話:「同埋你唔好怪Adrian…佢真——」
「我明呀舅父,」Gerald有點用力地擱下了杯子,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要怪都唔係怪佢。」
 
Gerald從吧台看出去,看那孩子捧著湯碗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就連動作大一點都怕惹到母親的不高興,對方些許關心也能教他一驚一乍。
 
此刻的Adrian不過是笨拙地想討母親歡喜的稚童。
不、不對。
他是在孤兒院裡的孩子,期盼自己的好表現能搏得大人垂青的孤兒。
 
Gerald當然知道Adrian有多想念父母。
除了聖誕那次睡到模糊叫了他一聲媽咪外,他後來還見識過Adrian在睡夢中流淚的樣子,Adrian痛苦地咕噥著無人能懂的夢話,唯有那聲媽咪是那麼清晰。
 
這孩子的傷口根本四年以來都從未癒合過。




 
「我飲完啦。」
 
Adrian把湯都喝清光之後,把碗推到Selina的面前,好像著她檢查一樣。Selina放柔了目光,她把湯碗和保溫瓶都擱一邊去後,伸手把手搭在Adrian的手上。她張了張嘴,斟酌了言辭片刻才開口:「Adrian呀,你冷靜少少聽我講,Daddy出左事入左醫院。」
 
「Daddy咩事呀?」聞言,Adrian刷白了臉。
 
「急性白血病,即係血癌,」她閉了閉眼,努力地想要忘記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瘦骨嶙峋的形象,繼續保持鎮定說下去:「佢而家啱啱開始左化療,其實我約你咁晏,都係因為我啱啱喺醫院過嚟。」
 
「咁…咁而家佢點呀?」Adrian六神無主地眨眼。
 
看到Adrian擔心的神色讓Selina有點安慰。
離家四年也好,這孩子的心裡到底還有父母的。
 
「胃口唔好,身體好弱,」Selina緊緊握住了Adrian的手,語帶試探地說道:「家望,你都喺出面四年啦,呢四年乜都玩夠啦係咪?我真係唔知可以點幫到你Daddy,你返去同佢認個錯,話係你以前唔啱,你Daddy見返你實會有返精神架,你信我吖,其實Daddy都好掛住你架,你聽媽咪話啦好無?」




 
Adrian的心像灌了鉛般筆直地往下沉。
他的身體深處就像有個無底洞似的,教他不知道墜落到何刻才會到底。
 
認錯。
原來對他們來說,他的出櫃和性取向至今仍然是個錯誤。
 
這四年除了拉開了親子的距離外,基本上所有事都在原地踏步,根本什麼都沒有改變過。
Adrian覺得心底裡那股委屈和無力幾乎要壓垮他,迫得他喘不過氣。
 
「認咩錯呀,有咩錯要認呀!Adrian你行埋一邊!」
 
就在Adrian以為自己的過呼吸又要發作時,他抬頭,只見貴叔正怒氣沖沖地朝他倆走來,而Gerald則板著臉跟在他的身後。Adrian見大事不妙,他有點倉皇地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來打圓場,可是貴叔以勢不可擋的姿態朝Selina劈頭就罵。
 
「彭燕玲,我話你知我忍撚夠你啦!我真係唔應該衰心軟畀你見家望,我估撚到你見家望實無好嘢講架啦,仆街吖又畀我估撚中左!」




 
「彭裕貴你點可以同我講粗口呀你,我係你家姐呀!」Selina拍案而起。
 
「家姐大撚哂呀!講粗口咪講粗口囉,洗擇日呀!」貴叔一把拉過Adrian把他護在自己的身後:「我呢個外甥呀,平時古靈精怪嘴gel gel,由頭先入門口到而家,你睇下佢幾咁驚青,都係因為太耐無見你,佢完全唔識點做呀!你唔會想關心吓佢呢四年喺出面點生活架咩?仲同有面同佢講認錯?我認你老闆啦!要認嗰個係你呀,四年嚟對個仔不聞不問,新年生日留兩封利是喺酒吧當施捨乞衣呀!仆你個街,你無資格做人老母呀!」
 
貴叔其實比不上Adrian高多少,身型也頗為瘦削,可是他就以保護者的姿態用自己的身軀擋在Adrian的面前,教Adrian的鼻頭一酸。
 
其實他也很恨啊,他也很生氣啊,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四年以來母親對他的事不置一喙,憑什麼可以平白出現在他的面前,可他不敢問出口,他怕問了之後又不知要隔多少年才能再見她。
 
此刻貴叔把他心裡的怨懟和疑問一一代為質問,Adrian是打從心底感激的。
 
「我四年嚟不聞不問?!」Selina倒抽了口氣,她攥住了自己胸口衣衫的手在發抖,手背上的青筋驟現:「彭裕貴,你成世人無結婚生細路就唔好同我講得咁口響啦!我咁辛苦生出嚟個仔出嚟,你估我唔想見佢呀,我掛住佢掛到喊我又洗唔洗畀啲眼淚你睇呀!」
 
女人的眼淚要來就來,她伸手擦過自己臉頰上的淚續說下去:「係佢Daddy唔肯畀我見佢,覺得個仔喺出面玩夠就會返嚟,我地如果主動去見家望嘅話,個仔就唔肯聽話唔會好得返!你以為我無勸過佢咩?!但佢話係我縱到個仔咁,個仔搞成咁都係因為我呀,我受幾多委屈你又知唔知呀!呢四年嚟,我只可以瞞住佢Daddy撲飛去睇演唱會去啲咩簽名會,好似佢啲Fans咁離遠望佢一眼,連佢隔離啲工作人員都Close過我同家望,明明台上面嗰個我個仔嚟架,我都好想話畀人地知我個仔好叻呀,你估我唔想呀!我盡哂力勸我老公架啦,咁而家我老公瞓喺醫院度就嚟死呀,我想個仔去見佢一眼有錯咩?我想要返個完整嘅屋企有錯咩,你答我我有咩錯呀!」
 
看她聲淚俱下地述說自己的委屈,反而讓貴叔火冒三丈。
 
「你好委屈呀何?咁你有冇見過家望呢幾年喊到收唔到聲嘅樣呀!」貴叔往前迫近了Selina兩步:「呢幾年嚟佢同我住,出面受咩委屈都唔敢話畀我知,只係敢喺房度攝下攝下匿埋喊,因為佢怕畀左麻煩我之後我會唔要佢呀!佢同我講舅父我好驚又會無左個屋企呀!我唔怕話埋畀你知呀,家望就喺你頭先坐嗰張梳化度喊呀,我唔該你啦,呢啲陰影邊個畀佢架!咪就係你呢個做人老母畀佢架囉!」
 
Selina氣得嘴唇直哆嗦,她看向了Adrian,只見後者避開了她的視線。
 
「我唔想同你講嘢,Adrian跟我走,」說不過貴叔的Selina意圖直接搶人,她推開貴叔走到Adrian的身邊,但貴叔往前一擋隔開母子倆,她氣得跺腳:「你行開呀!係咪呢幾年你教到Adrian唔聽我話呀!」
 
「哦,你而家就嫌我阻住,你塞個仔畀我嗰陣又唔嫌阻住!」貴叔幾乎被她的無理取鬧惹笑,他啼笑皆非地說:「唔講仲以為我四年前搶你個仔嚟養架喎,我提返你呀,係你唔撚識做人老母然後塞佢畀我架!」
 
「你夠啦彭裕貴!你唔好再開口埋口話我唔識做人老母呀!你成世人連阿爸阿媽都無孝順過,又無成家立室過,你知唔知要維繫一個家庭係幾辛苦呀,你無資格教我點做人阿媽!」
 
每個人都有些關鍵詞是碰不得,最好脾氣的人被觸碰到這些逆麟也能瞬間翻臉。
孝順就是貴叔這輩子最大的禁忌詞。
他沉著臉一腳踢開了身旁的矮凳,那張凳子往前飛到撞牆才倒地,Selina被他這突變的氣勢嚇得踏後了一步。
 
「哦,我無孝順過老豆老母?我唔知維繫一個家庭有幾辛苦?你同我講啲咁嘅嘢,」貴叔的聲線壓低了半度,氣得整個人幾乎都在發抖:「係嘅,我實唔夠你清楚啦彭燕玲,你實知啦!知到一個地步咪用個肚嚟箍住個變左心嘅老公——」
 
Selina臉色一變喝停貴叔:「夠啦!」
 
「…你地講咩呀?」
 
一直安靜地站在貴叔身後聽著兩姊弟吵架的Adrian,此時蒼白了臉色看著他倆。貴叔才意識到剛才自己氣上心頭衝口而出說了什麼,闖了大禍的他立刻轉過了臉迴避Adrian的眼神。
 
「舅父,你頭先講咩呀?」Adrian搖了搖貴叔的衣袖。
「無講咩,你聽錯…」
「我問你頭先講咩呀!」Adrian歇斯底里地扯開嗓子大喊:「我唔係聾架!我聽到架!我問你頭先講咩呀?!」
 
Adrian不時會有點小脾氣,可像這個地步的崩潰,連Selina印象中都不曾見過。他轉守為攻,一步一步迫近剛才在他面前吵得天翻地覆的兩個人,非要在今晚討一個說法。
 
這一切都完了。
她這輩子都沒打算讓這孩子知道的。
Selina閉上眼睛,兩行眼淚掉了下來。
 
貴叔知道瞞不下去,他低頭不敢看Adrian,飛快地抹了抹嘴唇說:「你阿爸嗰陣嫌你阿媽唔生得出面有女人呀,所以你阿媽咪做試管搏老命都要生你出嚟囉!」
 
Adrian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母親。
 
到底他那看似幸福美滿的家庭,背後用了多少謊言和欺騙堆疊而成?
他博學多聞而專一的父親,他溫柔體貼又善良的母親,他幸福美滿又可愛的家。
呵。
童話書沒騙人啊,果然建成甜美糖果屋的那些人都是騙子。
騙子。
而被騙了這麼多年的他,原來是個傻子。
 
「我諗今晚到此為止啦好嗎。」一直覺得自己是外人不好插嘴的Gerald終於介入了這場對話:「而家個個都咁激動,再嘈落去都唔會有咩結果,Aun…Selina你都喺醫院度過嚟,頻撲左成日都攰,今晚就咁算啦。」
 
Selina看著Adrian深受打擊的表情,不禁想往他走近,Adrian卻立刻往Gerald的背後縮去,不願看她一眼。此刻靠近兒子無果的她,覺得自己活像電視劇裡被眾人唾棄的瘋婦,她快速掃視了眼前幾個人一眼,評估了情況後,收拾桌上的湯碗和保溫瓶匆匆離去。
 
在Selina離開之後,Adrian還是很安靜地站著,連哭都沒有,他只是牽著Gerald的手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
 
Adrian其實很愛哭,只是以前躲著哭,而後來願意在Gerald和貴叔面前哭,現在看他這種安靜反而讓人心堵。貴叔有點內疚地朝他伸手想給他個擁抱,可又覺得自己連安慰這外甥的資格都沒有,畢竟這炸彈他有份引爆。
 
他唯有往吧台拿起了煙包往門外指了指,Gerald朝他點了點頭之後,才走到外面抽煙。
 
走到小巷,貴叔點了根煙卻完全沒在抽。
 
無論怎麼氣上心頭都好,他都不該在Adrian面前說這些話的。這個以為自己是備受期待而出生的孩子,被父母拋棄四年之後,又發現原來自己只是用來挽救婚姻的籌碼,教他該如何消化這種打擊。
 
抽了好幾根煙,貴叔才再次推門進酒吧,酒吧裡只剩Gerald一個人。
 
「Adrian呢?」
「瞓左,啱啱孭左佢返佢以前間房瞓。」
「吓?」貴叔意外地挑眉,這孩子的心有這麼大嗎:「佢咁都瞓得著?」
「我斟左杯嘢佢飲。」
 
Gerald指了指桌上那杯喝橙色貌似果汁的飲料,貴叔執起杯子嗅了嗅。
加了伏特加。
貴叔盯著Gerald淡定的表情忽然渾身惡寒,拜托你不要這冷靜地說這麼恐怖的話啊!
他擱下杯子,暗自決定要重新評價Gerald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