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叔嘆了口氣,走到剛才被他踢飛的矮凳旁邊,才發現這凳子被踢斷了一隻凳腳。
「瞓左都好嘅。」貴叔把那張爛掉的矮凳丟到垃圾桶旁,在Gerald身邊坐下:「Sorry,頭先失禮哂,本來無打算畀你睇到啲咁嘅嘢,只係諗如果家望喊呀唔開心呀,都有你喺度壓一壓場等佢無咁慌,估唔到失控嗰個竟然係我,仲要畀家望聽到呢啲嘢,係我唔啱。」
「舅父,如果你想嘅話,我可以陪你飲返杯。」Gerald看得出貴叔也被戳中了痛處,才會有剛才的失控。
Gerald不是個張揚搶眼的人,絕大部份時間他都會默不作聲地站在旁邊觀察,他的即時反應絕對不夠Adrian快,但對許多事情的脈胳都心裡有數。貴叔知道瞞不過Gerald,他慨然地苦笑了下,走到冰箱取了兩枝大啤和一盤花生走了出來。
「都好多年無同人講過呢啲嘢,突然間都唔係好識點講。」
乾脆的花生用手輕輕一擠就被剝開了殼,碎屑往地下掉落。
「咁講啦,咁多年嚟我同我家姐關係都唔好,應該話我咁多年嚟都無同屋企人關係好過,又唔係話有咩仇口嘅,但嗰個年代啲父母你明架啦,細路永遠都係唔識諗,老豆老母決定嘅全部都係為你好,只要唔跟佢地嗰套做就等於唔孝順。」貴叔往自己的嘴巴拋了粒花生:「嗰陣我廿鬆啦,我爸喺海味舖度做帳房做左好多年,同佢事頭好老友,咁嗰個年代都好興啲父母親戚互相介紹吓啲仔女就話結婚。」
Gerald給他倒了杯酒,貴叔接過,再繼續往下說。
「咁我老豆個事頭有個女,性格真係好鬼巴辣,完全係十四巴港女嗰隻嚟,介紹極都無人肯娶,咁有次食飯,佢事頭叫我試下同佢個女一齊喎,我老豆就開心呀,大佬海味舖太子女喎幾鬼有錢呀,但我就緊係唔制啦,我又唔鍾意人地個女咁點結婚呀,不過我阿爸阿媽就唔係咁諗呀,係咁話我讀書唔多,娶到個太子女就執到啦,鍾咩唔鍾意,佢地咪又係咁對對下就一世,咁我唔肯娶老婆,嗰陣咪喺屋企日嘈夜嘈,日日都琢鳩住我話我唔孝順唔聽話,煩都煩死人,咁啱我喺大埔工業村嘅印刷廠搵到份包食宿嘅工,咁咪一嘢搬走左,然後就咁多年都無返過去住,有照畀家用,然後做節蒲個頭咁囉,但之後次次返去都畀人屌架,到我老豆老母死之前佢地都周不時拎返件事出嚟講,咁我家姐覺得我激我老豆老母激左成世,呢個細佬咪好唔三唔四囉。」
「唔係下話,咁就話你唔三唔四?」Gerald還以為起碼是什麼作奸犯科的大事,畢竟貴叔的江湖氣真的頗濃,他一開始也以為對方是混黑的。




「咁我無結婚呀嘛,我單傳嚟架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細路,我老母呀成日話我唔生仔,佢點對得住彭家啲列祖列宗呀,佢真係對住神主牌喊架。」貴叔說著說著,都被這些荒謬的往事惹笑出聲:「都痴撚線,佢地估我唔想結婚呀?佢地成撚日話我周圍同唔同女人瞓唔定性,講撚到我鴨咁,係就好呀,洗撚喺度開間酒吧仔捱得咁辛苦呀,但遇唔啱就唔結架啦,勉強結左叫有頭家咁就叫收心養性呀?我望撚住我家姐都唔撚想結啦。」
貴叔往沙發後一仰,看著天花鵝黃色的燈出神。
「吖,我又真係唔撚明我家姐,佢明明自己都叫讀過書,都叫事業有成吖,以嗰個年代嚟講好撚叻女架啦喎,但就怕離婚會畀人當棄婦咁好無面,試管都做過兩次,大佬聽人講做試管好撚痛架,咁撚辛苦搏盡老命都要唧個仔出嚟,用個肚箍住自己條佬,就係要話做畀人睇,佢婚姻好美滿架,但值得咩?我咁多年嚟,都唔覺得佢老公有對佢好過喎老實,本來人地兩公婆家事我都廢事評價,食得咸魚抵得渴,但個細路無辜架嘛,家望出世之後,叫好彩生左出嚟都真係鍚,畀佢搏贏左,但如果佢條佬唔鍚嘅話家望點算呀?邊撚到可以咁自私架。」
Gerald接過杯子給貴叔空了的杯子倒酒。
「Gerald,你話家人呢樣嘢係幾咁痴撚線,明明我地老豆老母都死左咁多年,我都一把年紀,但我家姐話我唔孝順都可以一下辣著我。」貴叔搖了搖手裡的酒杯,啤酒泡慢慢消減下去:「有好多嘢其實係無得睇開,嗰啲叫你睇開嘅人,自己咪又係睇唔開,大部份人最多只可以揀唔睇。」
澄黃色的酒液折射著微弱的燈光,在玻璃杯裡劃圈。
貴叔仰首乾了又一杯酒,他長吁了口氣。
「屌,我真係好撚憎同我家姐嘈交,次次嘈親都短幾年命,你知唔知同佢嘈起上嚟最難頂嗰樣係咩?」
「係咩?」
「係幾興都好都唔可以屌佢老母呀!」




貴叔咬牙切齒地道,Gerald忍不住笑了出聲。
或許就是這種家庭環境裡長大,才讓貴叔練就了苦中作樂的幽默感。
所謂家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骨肉之情,血脈相連,世人創造了這麼多動人的詞彙、以各種各樣的作品歌頌親情的偉大,對比之下,認真探討被親人情感勒索的卻少之有少,但有多少人畢生都跟這漩渦死鬥卻無法解脫。
真是有趣。
明明這世上幸福的家庭、值得被稱頌的父母根本沒那麼多。
一陣跫音自酒吧後方傳來,他們抬頭,看見Adrian正低著頭慢吞吞地朝他們走來。
「程子釗,我想返屋企。」Adrian沒有抬頭看他倆。
Gerald看了看桌上的酒杯,慶幸自己才喝了兩口,剛才都是給貴叔倒酒多。
「嗯,我地行啦咁,舅父我地走先。」Gerald穿起了擱在沙發上的外套站了起來。




「哦…好。」
貴叔有點不太自在地朝他倆擺了擺手,剛才說錯話的他始終覺得沒面目看Adrian的臉,他也不知道這孩子剛才有沒有暗暗躲起來偷聽,聽了多少。在貴叔還在忐忑不安的時候,Adrian雙手插袋往前拖著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貴叔。
「舅父,下次返嚟我想飲湯。」
「…吓…哦、好!」
Adrian說完這句後又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貴叔被Adrian的主動搭話打亂了節奏,可回過神來後立刻趕緊答應。
這就是Adrian式的我原諒你了。
他明明還深受打擊中,可還是會顧慮到身邊人的感受,Adrian就是個善良得這麼教人心疼的孩子。
貴叔忽爾想了許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時候Adrian應該若莫幼稚園或者小一上下的年紀,貴叔在新年時回家吃飯,沒兩句又跟父母吵了起來,被掃興了的他走出了唐樓的騎樓外抽煙。
Adrian不知何時站在他的旁邊,小不點當時還不到他半個人那麼高,就在貴叔想把這外甥趕回房子裡免得他被煙薰到時,Adrian突然在口袋掏了給糖給他。
「畀我嘅?」
「嗯。」
雖然貴叔完全搞不懂是什麼回事,可他還是在小鬼期待的眼神裡,把那顆糖果拆開來吃。
Adrian看貴叔領了情之後咧嘴笑得很開心,正在換牙的他,笑起上來兩顆門牙都是洞。




「舅父唔好唔開心。」
換牙的孩子說話還漏風。
留下這句話之後,小小的Adrian飛也似的跑回房子去。
整間房子裡滿屋的大人,唯有這個孩子看穿他的難過。
當無話可聊時,人們都很愛用吃喝來打開話題。
大概是因為填飽了胃袋之後,心也會很容易跟著溫暖,就能輕易泯去多少恩仇。
貴叔感慨地想,要他有這樣的兒子,真的疼都來不及疼。
是要狠心到哪個地步才會把他趕出門,一走就四年。
***
命運最討人厭的地方,大概就是在人們最極力想逃避之時,就會千方百計把問題端在面前迫人面對。
一週後,Adrian在醫院的病房裡探望一位歌迷。
這位歌迷早在Adrian地下年代已經開始支持他,早年的歌迷會活動也頗為活躍,後來不見蹤影還教Adrian有點小寂寞,到數天之前,她的親友們在社交媒體裡發帖,說她患上血癌,早前由慢性變為急性,在手術前很希望能夠得到偶像Adrian的打氣。
於是乎Adrian這天就來到了病房跟她見面。
他印象中這歌迷身型微胖,到了病房跟她見面,卻看她當初顯肉的臉頰完全陷了進去,一雙眼珠像突出來般大。然而,她就算拖著病弱的身軀,看見Adrian的到來,雙眼還是載滿了星光。
大概見到了想見的人,就會有力量去面對接下來難熬的治療吧。




看著她打起精神的表情,Adrian頗為安慰地一笑。在他剛開始唱歌的時候,從沒有想過自己竟然能夠成為這麼遙遠的人繼續面對困難的力量。
他有選擇唱歌,實在太好了。
這位歌迷有宗教信仰,她教會的牧師也一同陪同是次探望,他們一同給這位歌迷祈禱,祝福她的手術成功。在他們禱告的時候,Adrian很想離開病房,可最後因為不知道用什麼藉口開脫,他就跟身邊的人合上眼睛。
據說這個宗教的神不悅同性戀的人。如果他在這病房裡的話,她所相信的神會不會拒絕垂聽她的禱告?
她所信仰的神啊,請忘記身處病房的他,然後繼續祝福她吧。
在他們齊聲禱告的時候,Adrian在心裡如此默念著。
離開病房一直到停車場,他的經理人和助手都不住地聊起剛才那個女歌迷的事。
「真係陰功,先啱啱得嗰廿歲。」
「希望佢撐得住啦…」經理人留意到家望的神色不太對:「做咩事呀Adrian,面色唔係幾好喎你。」
「無事呀。」Adrian微微一笑:「突然覺得我有揀到唱歌呢條路實在太好啫。」
他的經理人和助手聞言,相視而笑。
假如還未跟Adrian相熟的話,很容易會以為他的友善和貼心純粹是為了維持形象,可當共事了一段時間後,就會知道他的人就是如此,在這充滿引誘和功利的圈子裡能夠維持這種個性不是易事,所以他才有種很惹人疼的特質。
口袋裡傳來嗡嗡的震動聲,Adrian看到來電的名字一愣,然後他立刻跟經理人和助手微微欠身致歉:「Sorry呀我聽一聽電話先,你地上車等一等我吖唔好意思。」
他跑到停車場的另一側聽電話。
「喂家望?媽咪呀。」




「嗯,我知。」
Adrian在出道之後就棄了以前的手機號碼。
在他換號之後,他給父母都各發了一個短訊,告訴他倆這是他的新號碼。明知道他們不會打過來,Adrian還是告訴了他倆,還把父母的電話加進了聯絡人。
想不到他這號碼還真的有被打通的一天。
「開緊工?」
「啱啱收。」
「上次係媽咪唔啱,如果你今日晏啲得閒嘅話,可唔可以同媽咪食個飯?」Selina在電話旁頓了一頓:「你爸喺醫院,好耐無人陪過我食晚餐。」
這話說得哪有讓人拒絕的空間。
Adrian在這之前從未發現原來母親有這種能力,她能用那麼簡單的字眼和淡然的態度,就能輕易地把他所有拒絕的去路縫死。
他雙眼渙散地看著前方。
「可以呀,你想去邊度食?」他聽到自己強行擠出來的淡然語氣。
「我Send個地址畀你。」
「好。」
掛了線,不到十秒他就收到了母親發來的餐廳地址。
本來Adrian這晚答應了Gerald做飯給他吃,這傢伙最近看了套新動畫,老是問他會不會做裡面出現過的菜式,教他煩不勝煩。




想起Gerald的那副傻樣,Adrian輕輕一笑,他給Gerald發了個短訊告訴他事態有變之後,就著經理人送他到母親在跑馬地訂好的餐廳。
這是他父親最喜歡的一家餐廳,以前他們全家三不五時都會來這裡用饍。
完全在意料之內,他的母親果然訂了他們最慣常坐的位置。
Adrian比預期早到,他給自己點了杯水,又給母親發了個短訊告訴她,他已經到了。數年沒來,Adrian看了看四周的環境,跟以往沒什麼大變化。這些老派餐廳做的都是熟客群的生意,很少有什麼大的改裝,頂多只是維修和翻新,坐在這裡,讓Adrian想起了他們一家三口許多的片段,他跟父親在這裡也吃過好幾生日飯。
也不知道父親還能吃多少頓生日飯。
思及此,Adrian的胃微微抽痛著。
「Adrian」
Adrian的母親很少遲到,果然不一會兒就現身了。
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個女人一同出現。
一位是跟他的母親年齡相仿的阿姨,他記得以前有見過這個阿姨,印象中是個咶噪的婦人,而另一位跟他的年齡相去不遠,恐怕是她的女兒。
真是用腳指頭都能想到這是什麼格局。
又不是在廿一世紀才開始提倡自由戀愛,可就有那麼一撮人很喜歡走歷史倒車。
一桌四人,唯有上了年紀的兩位有講有笑,另外兩位的年輕人都是一直沉默。
那位女生臉上的唐突和不自在,顯然一點都不比Adrian少。

他倆坐在各自母親的旁邊,彼此悄悄地交換了眼神,再若無其事地別過臉去。
Adrian嗅出了同類的味道。
恐怕她跟他一樣,都是被母親騙來的孩子。
「Emma好叻女架,佢喺英國除左讀account之外仲有副修聲樂,對唱歌都有唔少研究架,實同Adrian有好多共同話題。」
「傻啦,Emma邊比得上Adrian,聽我啲朋友講呀,Adrian啲演唱會飛難搶到瞓街排隊都唔掂呀。」
兩位母親在他倆身邊費盡唇舌好話說盡,Adrian拼命維持著禮貌的微笑,替她們點餐,不時回應一兩句,心裡卻發狠地想要逃離這飯局。
Adrian帶著微笑凝視母親,腦裡的質問卻此起彼落。
你可不可以別那麼荒謬?
你的兒子喜歡男人啊,任憑你送一百個女人到我的面前我也不會變的。
我努力過了,在跟你們出櫃之前我已經努力過很多年了,為什麼你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