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青煙自碗中泛升,飄散在兩個迷迷糊糊的身影之上。差不多的時分,臨出門前的匆忙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她的叮囑,他的應和,一旦一生,一唱一和,像台上演出千百回的戲。一成不變的唱詞,千篇一律的別離,就算有如霸王別姬的悲壯,也早已波瀾不驚,何況這是如止水般恬淡的生活。它總是如此,讓所有的偶然、驚喜、窩心、悸動,一切兩人的美好,慢慢磨成一種習慣,再慢慢讓這種習慣變做褒義。

大大小小的聚散分離從我出生之前到現在,大概也有二三十年光景,當中多少不為人知的波折,只有他們知道。我所知悉的是:台上戲子尚有落幕下台的時刻,這兩口子卻是永遠。這樣的戲碼每天上演,又一月,又一年,默默地週而復始,直到我的誕生,然後,不知不覺再陷入另一個循環。結伴,認命般讓時間磨蝕生命,美其名白頭偕老。然而,在這場不得不進行的信念的遊戲裡,他們又是如何認定彼此?

我猶滯留在昨晚的纏綿繾綣中走不出來。

突覺一雙眼睛虎視眈眈,穿雲破霧直射而來:

「醒咗就好起身食早餐啦,返幾點呀今日?」她送走老竇後,便來料理我了。



「嗚……」我揉勻眼睛,看清時間。

「今晚又返唔返嚟食飯啊?你尋日啊,成日都好似撞咗鬼咁,叫咗你唔好挨夜㗎啦,」這鏗鏘有力的聲線從廚房遊走至客廳,再把手上那碗熱氣騰騰的東西擱到檯面:「你睇下你,個黑眼圈,嚇死人啊……」仍孜孜不倦。

我混混沌沌:「咩嚟㗎?」

她聲如洪鐘:「鹹骨粥,去火啊!」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模稜兩可,彷彿意有所指的功效,讓底氣最近稍為不足的我心頭猛地一空,瞬間醒透。



「今晚我喺出面食。」說完,送進一羹綿密到黏嘴的粥,像吞進她不心息的絮絮叨叨。

「我講過幾多次,出去食唔係問題,個問題係你唔返屋企食又唔打個電話返嚟講聲,都唔知等唔等埋你開飯,」窺得有機可乘,不埋怨一番她不罷休,又語重心長:「出到嚟做嘢咁冇交代唔得㗎。」

我忙指著口中剛塞進去的方包將她打發,打發這過火的親情。

趕回學校沒多久,我就被學校工作人員精準捕捉了。

「林同學,你清唔清楚尋晚英文堂發生咗啲咩事?」



我對面坐著的是一名梳著油頭的中年男士,經他介紹,職銜為緊急事故應變小組副主席。因疫情成立的小組如今有了如此的用途,不知他作何感想?
「尋晚?」我作困惑狀:「我知尋晚英文堂臨時有補課,但果個鐘數我一早約咗人,所以去唔到。」演技再接再厲:「有啲咩事發生?」

他板起臉,正色道:

「尋晚喺你地班同學上緊英文補課嘅時候,有一名校外男子衝入班房露體,並做出不雅行為。不過唔洗擔心,校方已經成立專責小組進行調查。」

聽見如此措辭和論述,我心下暗喜,但同時又對校方的處理手法感到不屑。沒有任何證據便斷定為「校外」男子,把男學生的可能性完全排除在外,其心昭然若揭,退一步說,既然是「校外男子」又何不報警處理?不難看出,為保校譽,他們早已精心算計過,或者早有一套既定程序,把事件「新聞價值」減至最低。我不敢細想,如果發生自殺、非禮、或其他「有損校譽」的事件,校方又會如何「應變」?

「我諗應該主要都係女同學受到驚嚇嘅啫。」

他依舊不苟言笑:

「所幸在場同學都冇清楚目睹男子露體過程,因為尋晚男子衝入班房果陣,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據此,我地都唔排除佢有同黨協助。不過班房閉路電視有夜視功能,男子行為全部清楚紀錄低曬。」他托一托款式過時的金絲眼鏡:「日後唔排除交由警方處理。」



恐怕拖到最後,事件便會不了了之,這無疑是這副金絲眼鏡後樂見的結果。

我看不過眼,故意刺激道:「呢件事可大可小,校方有冇信心搵到疑犯?」

他微微咳嗽:「呢方面同學唔洗擔心,相關專責小組會妥善處理。另外,校方安排咗心理醫生駐校三日,供有需要同學處理情緒問題。如果有其他問題都可以聯絡返我地。」

我越想越荒繆,他三番四次強調校方會內部處理,就連不在現場的我也被「訓話」,這無異於一種暗示,甚或警告。駐校心理醫生?擺在那裡安慰校方高層罷了。

果然,達成會面主旨後,對話便匆匆結束。從會議室出來,我心中顧慮已釋除大半。對於這樣致力於掩蓋醜聞,忽視真相的學校,又有何懼。

我這個露體的變態反而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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