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音師>>
1
爸爸不在場,我成為正式的調音師出外工作,這是第一次。城市內的空氣冰冷,天陰陰沉沉下着很大的雨。
爸爸是一位有三十年經驗的樂器調音師,主要的工作是為鋼琴調音及維修。在我讀大學的時候,爸爸會間中叫我幫忙,大概是因為覺得讀大學的我很閒。不過與其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做苦力,我雖然會彈鋼琴,但為鋼琴調音我是不懂的。爸爸年紀雖大,頭髮半灰白,但耳朵很靈,其實不需要別人幫忙,當要移動鋼琴板的時候,我才派上用場。
 
記得有一次,爸爸對一個客人說:「你的鋼琴如果要修理會很費工夫,共嗚板因為潮濕發霉,有幾個琴鍵沒有了,線壞掉太多,踏板機械也救不了。」客人說他其實本想扔掉那部琴,但還是抱着不想「把琴浪費掉」的想法,請爸爸來修整。
那一次我們三個人合力將鋼琴抬到垃圾站,真的累昏了頭。
客人給的錢,是作為答謝的搬運費,便打發我們走。爸爸說一個不想把琴浪費掉的人,怎可能將鋼琴弄得如此體無完膚,一點都不懂得珍惜。
他把鋼琴內一份發黄的文件拿走,那是鋼琴的出世紙。我們家裡有不少這樣的文件,爸爸都會珍而重之的收好。他說自已是收集死亡證書,心中對它們感到哀傷。我記得那是一部YAMAHA,生產年份記不清楚,大概也不是出廠了很多年,真是浪費。
到了後來我明白爸爸需要的並不是我的勞力,因為他常帶着一個大木箱,木箱上了鎖,非常的重,可是他從來不讓我替他拿。
爸爸在工作時會自言自語,說他的工具箱內有甚麽,叫我替他拿,又會解釋現在正在調整些甚麼。簡單的情況就是調整音準,弦槌、擊弦、踏板機械包括頂桿和踏板等。他會解釋鍵盤和整個擊弦裝置的運作,幸好我懂一點鋼琴,否則是一頭霧水。
 




路旁的一輛平治駛過水窪,雨水飛濺到我的身上來,使我大衣濕透。其實雨下得這樣大,就是橕了傘也沒多大作用,而我拿的是縮骨遮,更顯得無能為力。褲管早已濕透,濕和乾的部份成了兩截顏色,身上濺了酸酸的雨水,整個人狼狽不堪。這城市的雨水總是灰色而且是酸的。
現在感覺是打着八號風球的風和下着紅雨的雨,但是天文台沒有掛八號風球或是紅雨。我叫了聲慘,呼氣的暖氣使水份凝固成霧,真的很冰。看一看智能手機上的時間,六點半左右,難怪街上滿是趕路歸家的上班族。
我戴著入耳式的耳機,放着古典音樂德布西的鋼琴曲《映像》,看着打在街道上的雨水,鋼琴聲清澈得如流水一般,感受着像是身處晶瑩透明的水中的同時,鋼琴聲忽然變細,手機的短訊「鈴」一聲響起。
敏:「外面雨很大,小心點。」
我:「妳應該下班了,妳有帶傘嗎?」
敏:「沒有,你給我帶過來。」
我:「真的?可是我正在趕過去……」
敏:「說笑罷了。」
我:「我很想妳,明天可以見面嗎?」
這時德布西的意象再變得大聲,她沒有即時回覆,可能正在離開公司的途中。德布西真的是一個天才,正在彈德布西的鋼琴家也很厲害,說起來德布西的曲子大多都很難彈,手指的技巧要求很高,要花好一段時間練習。我沒有厲害到能彈德布西,練習倒也是嘗試過的。




 
爸爸有時會聽我練習鋼琴,他說:「聽上去很厲害,是德布西嗎?」
我說:「是的。」
爸爸說:「能彈德布西算是很厲害,可是你可別自滿啊,有人說偉大的鋼琴家霍羅威茨在老年時說,自己也是剛懂少許鋼琴而已。」
以前的人不像我們一樣,學每樣東西都要上課,上興趣班,找專人來訓練的。他們沒有那樣的機會,沒有那樣的時間,沒有那樣的錢。爸爸不懂彈很高技巧的蕭邦、李斯特、德布西,可是他的鋼琴也很厲害,巴哈有名的奏鳴曲、柴可夫斯基的船歌等,他都會彈。
他說有名的曲子,很多人會聽得懂,會有共鳴的,難彈的曲子會令人覺得厲害,不過一般人都聽不懂。
 
我走過了滿是行人的街道,來到客人的住宅。它是一棟有會所的高尚私人住宅,一個單位就要上千萬。我有少許被這氣勢壓倒,畢竟我家境不好,剛畢業就失業。我收起了我的縮骨遮,管理員向我這邊看過來,問:「年青人,到哪個單位?」他的話有一些鄉音。
「814A。姓張的。」
「來做甚麼的?」




我將縮骨遮放到自己的背包,好不狼狽,將修琴的大木箱提高了少許,這時再次感受那木箱有多沉重,笑了笑:「來修理鋼琴的。」
「噢,小師傅。」
我走過電子玻璃門,說了謝謝,進到一個堂而皇之的大堂,這裡打掃得一塵不染,等升降機的地方,竟然這麼寬敞。這位客人很富有,據爸爸說夫婦都是醫生。
「他們人很好,鋼琴保養也做得不錯,很容易調,既然而已答應了人,就不好爽約。今次你自己去吧。」爸爸躺在病牀上,以一副在我看來不大負責任的感覺說。
管理員在不遠處呼喚:「坐升降機到公用平台,要走到8座去,然後再坐升降機到14樓。」我按了升降機的掣數遍,似乎那樣按它會來得快一點。
和我在同一部升降機的住客都悠然自得,眼晴很醒目,看着就覺得很能幹的樣子。公用平台有花有草,根本是一個公園,可是沒有甚麼人使用這個粉飾得美輪美奐的地方。走到8座去,又有一個管理員,仍是很好的禮貌,說這年頭很少看到修理鋼琴的,說來裝修的見很多,又說天氣真的很冷,只有十度左右還下大雨。
我拿出智能手機,看了看時間又重新看了一遍客人的地址,坐升降機來到14樓,找到了A室。在門外可以聽到小男孩玩耍的叫聲。我按下了門鈴,站在門外等候,不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那裡。
她丈夫是姓張的,所以她應該也叫張醫生。只不過當時我的腦袋並沒有立即想到這些,因為她真的很美麗。她大概二十八、九歲,看上去很高,也許是因為她的優雅而令我覺得自己好像變矮了吧?其實應該只有一米六左右,身上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薄紗外衣,外面天氣很冷更加顯得她的衣服單薄,沉藍色的綿質長褲,赤着足踝,身材很好而且膚色亮白透紅,和外衣融為一體。烏黑的長髮及肩,沒有特別的整理也顯得很合適。臉蛋很尖而且很有光澤,好像剛剛做完面膜一樣,眼目清透,只不過精神有點累。
「啊,張醫生妳好,我是來修理鋼琴的。」說出這話是在見到她的兩秒後。
她說:「噢,你好,請進來吧。」我聽到屋內有小男孩的叫聲:「媽,是誰?」
我將濕透的運動鞋脫掉,剛踏進屋內的光潔地板,立即感到很尷尬,因為雨水的緣故,就連袜子也濕透變色,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個水腳印。她不好意思地說:「噢,外面雨很大哩,你脫掉袜子吧,我拿毛巾給你。」聲音很温柔。
我就在門邊脫掉袜子,有夠尷尬的赤腳站了一會兒,腳很冰冷,這時我發覺原來屋內有暖氣。
她回來時遞了毛巾和布拖鞋,粉色的毛巾有簡單的花紋。我放下大木箱,稍為弄乾了腳,就提起大箱走進了屋內。
她的家很寬敞,裝修很簡單,米色的牆身、米色的天花、米色的燈光。沒有甚麼亂放的東西,整齊得很。
她說:「你是本嗎?你爸爸在電話裡提起過你今天會來。天氣那麽壞還讓你來真不好意思。」




我說:「不用。」
她說:「對了,張醫生是我丈夫的稱呼,你叫我艾娜好了。」
我說:「好的。」
有了屋內的暖氣,身子開始暖和起來了。
這時有個小男孩跑過來叫着:「媽,是誰?」小男孩大概三、四歲左右,很活潑的樣子,和艾娜有七分相似。艾娜曲身抱着小男孩,之後看着他的臉說:「哈哈,叫本哥哥吧,是來修理鋼琴的。」小男孩的乳名是「哈哈」。
哈哈說:「為甚麽,要修理?」他年紀少,話不是說得很好。
艾娜說:「因為鋼琴音不準的話,彈起上來會很難聽的。」
哈哈說:「媽媽你很少彈呀。」
艾娜說:「對呀,哈哈現在彈得比媽媽好。」
哈哈說:「我彈的時候包包會跑掉的。」他用他很小的手指指向窗台,那裡有一只短毛肥花猫,花猫正捲成一團睡着,可以看到牠的肚子一起一伏的。
艾娜說:「你要多練習,包包才會聽的。」
哈哈跑到包包身邊,仲手順着毛的方向撫摸下去,包包的眼睛睜開了一半,就又閉上眼睡覺。
哈哈忽然看向我這邊,然後又回頭對艾娜說:「媽媽,肚餓。」
艾娜笑着說:「要等本哥哥調好了琴,我們再吃飯好嗎?現在回房玩吧。」
哈哈又對艾娜說:「媽媽,肚餓。」不過還是回自已房間去了。




艾娜擺出苦笑說:「孩子就這樣。對了,你要喝點甚麼嗎?」
我說:「不用了。」頓了一下,「可是有孩子很幸福吧?」
艾娜說:「對啊。」然後打量了我身上的大衣,說:「外套我替你放好?」
我說了謝謝,將外套脫掉,她接過之後帶我到一個房間,打開了房燈,是一個書房吧?有簡單的傢俬,書桌上擺了很多文件,有兩部手提電腦,都是實用型的。書架上有很多書,我想醫書約有幾十本,解剖學、病理學、藥理學、微主物學、外科手術等,其他都是文件。
書架旁有一部直身鋼琴,有深紅色的布蓋着,上面放了幾份琴譜,有打印的也有原譜,琴腳附近有兩三箱雜物,雖然鋼琴似乎是有間中使用,不過艾娜自己應該很少彈吧?
艾娜將琴譜放到書卓上,又將鋼琴上的布挪開,之後我幫忙將琴腳附近的雜物箱移到房的一角,其中一箱搬的時候有一些金屬碰撞的聲音,艾娜聽到後,顯得有些慌忙,走過來說:「都是些不要緊的東西,讓我拿吧。」
不過紙皮箱是半敞開的,我看了一眼,裡面都是音樂比賽的獎狀和獎杯。
我接着和她一起將鋼琴上下門和頂蓋移開,她好像顯得有點吃力的樣子,上下門放到一旁,可能因為搬動聲響,哈哈從另一間房走來,依偎在門旁,一臉興致勃勃。艾娜笑着說:「上一次調音是你爸爸調的,好像有一兩年了吧?」她的笑容很美麗。
我說:「是嗎?」爸爸說艾娜每一年大概這個時候都會請他上來調音。
艾娜說:「你爸爸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說:「對,病倒了。」
艾娜說:「要保重身體啊,病的時候可以看我。」
我說:「對啊。」
艾娜說:「你會調音很了得嘛。」
我說:「只是跟爸爸學了一點點,妳是我的第一個客人。」




艾娜說:「真的?我很高興!」艾娜的表情很真心,很難認為她是在說客氣話。
我說:「我不知做得好不好。」我有點兒尷尬。
艾娜說:「放心好了,你是剛畢業?」
我說:「我早畢業了,打過一會兒工,可是沒過多久就辭工了。」
她停了一下子,說:「可能你爸爸想你繼承衣缽?」
我說:「也許吧?反正我不喜歡坐辨工室的工作。」
想起來爸爸煞有介事的帶讀大學的我去為鋼琴調音,可能是想分享當中的樂趣和要我繼承下去。人年紀大了看事情都很不一樣,和壯年不同,因為每天也覺得自己活不長,就滿腦想着下一輩的事,想將最好的留下來。人過身了,甚麼也帶不走,正如人出生,甚麼也沒帶來。假如人不留點甚麼給下一輩的,就好像沒有活過一般。
艾娜打斷我的沉思似的,說:「好了,我不礙着你調音,我要把佣人姐姐的飯餸煮了給哈哈吃。」
我說:「好的。」
艾娜走到房門口,對哈哈說:「好啦,我們不要礙着哥哥吧。」接着拖着哈哈走了,哈哈好像還是很感興趣,走的時候目光是看着這邊的。
房內只有我一個人,這時才留意到書卓上幾幅的全家合照,有夫婦的結婚照,也有抱着嬰兒時的哈哈的照片。張醫生年紀應該比艾娜大幾歲,看上去很高大健碩,皮膚曬得黑黑的,像是經常運動,笑的時候瞇起了眼咧開嘴,很幸福的模樣。
這時手機震了一下,是短訊。
敏:「可以呀。」
我:「幾時見面?明天晚上?我到了客人家了。」我習慣了甚麼事都讓她作主,有時候她會說我太沒主見,不過讓她作主好像所有的事都會順利一點。
敏:「我正在回家,很很很大雨!」之後她傳了一張雨景的相給我。




我:「妳應該照自己給我看,敏。」
敏:「明天晚上可以啊!工作加油!」
我打開了爸爸的工具箱,工具大概都認得,調音扳手、吉布頭、止音橡皮、音叉、調音器等一應俱全。
艾娜的直身鋼琴是Sauter,德國品牌,比Steinway少點名氣,可是是很好的鋼琴,音色清脆悅耳,要沉穩時低音也很穩重,鍵比較硬,比日本琴難彈。我簡單彈了幾個高音,音色音準並無大偏差,鋼琴保養得接近八成新,這樣的鋼琴彈出來比全新的琴還要好,音色沉實老練一點。
我老實不容氣的坐下彈了一小段蕭邦圓舞曲,之後開始由中間的音向高調起,每一個音都用力彈上十多次,每一個音都調,爸爸也是這樣。最高的音好像失準得比較嚴重,然後調低音,有一個E鍵的弦有些奇怪,怎調也調不好。
這時哈哈走了進來,好奇的問:「哥哥在做甚麼?」
我說:「調音呀。」
哈哈說:「哥哥會彈嗎?」
我說:「一般吧。哈哈肚餓嗎?」
哈哈說:「肚餓。」
我說:「你會彈甚麼?」
哈哈說:「普通的。」
哈哈拿起了扳手把玩,當成了搥仔,很高興。
哈哈說:「會彈甚麼?」
我說:「很普通的。」
之後他問了我很多問題,主要是關於琴的內部,因為很少看到,又問了爸爸的工具箱內的事物。
我說按鍵的時候,住在鋼琴內的小矮人會高舉槌子,打在弦線上,就會有聲音。如果不和小矮人好好說話合作的話,小矮人不工作鋼琴就不發聲了。他似乎很感興趣,試着彈了幾下,要看看有沒有小矮人跑出來。
艾娜的晚飯好像做好了,從客廳傳來陣陣香氣,聽到艾娜叫了聲:「哈哈,吃飯了!」
哈哈「噢」的一聲,走了出去。我覺得他長大後應該會很聰明伶俐。
和哈哈玩耍的時候不斷的調低音E,哈哈出去的時候弦線竟然叮一聲的斷了。
我赫了一跳,趕忙看看木箱內的鋼弦架內,很不巧竟然都沒有合適的。
艾娜聽到聲響走了進來,問:「怎麼了?」
我很慌張,說:「弦線斷掉了,可是我碰巧沒有合適的替換。」
艾娜說:「沒有辦法?」
我連忙打了一通電話給爸爸,他說線剛好用完,新的買了放在家中,可是還沒放到鋼弦架,自己就病倒住院了,忘記了對我說。爸爸說:「對不起,本。實在沒有甚麼辦法,你修一下踏板機械,下一次再上去吧。」
我對艾娜解釋了一下,說:「真的很對不起。」
她說:「既然這樣也沒有辦法,可是下一次要兩星期後,因為我總是要當值,不是很經常能夠像今天早回家。」
我說:「對不起,只好這樣了。」
她說:「兩星期後好嗎?」
我說:「好。」我看了一下sauter鋼琴的踏板機械,忽然好奇的問:「那麼平常是誰在照顧哈哈呢?」
她說:「佣人姐姐,因為我都很早上醫院工作,而且很晚回家。」
雖然覺得不好意思,可是我還是隨意的問了一下:「妳先生呢?」
她稍為停頓了一下,說:「他…應該是在工作吧?」
我說:「噢。」我繼續檢查踏板機械,三個並排的踏板,最右是常用的延音踏板,和一般鋼琴一樣,因為常用的原固,前端金色的表層已被磨得光滑,有點生銹。中間的消音踏板出奇的有使用的痕迹,因為這板很少用,一塊绒布會被降下在琴槌和琴弦之間,使音變得細和模糊。
最左的柔音踏板也有明顯的使用痕迹,在直立式的鋼琴中,踏下柔音踏板使琴槌移近琴弦,使琴槌擊力減低。
爸爸曾經說,只是看一下樂器,就大概知道使用樂器的人的習慣和性格。
我說:「妳有彈拉威爾或是德布西嗎?」
她說:「一兩首是會的,不過很生疏了。」
和艾娜對話的時候,不知為甚麽感覺很空洞的,就像拚圖拚了大半,卻發現少了幾塊的那種失落的感覺,只看其他部份是很美滿,只不過缺了塊的拚圖就是不夠完美,成不了一個圖畫。
我猜她彈琴都是在晚上彈,在放下了绒布消音的情況下彈。
我修裡好了踏板機械,就大工告成了。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可惜修不了那個E的弦。這時我坐下了,然後開始彈一首蕭邦圓舞曲。音色很清脆,旋律叫人起舞。爸爸習慣上都會在調音後彈一下,說要聽聽音準和效果如何。我覺得根本聽不出來,只是想過癮而已,反正我自已都很少彈到這麼名貴的sauter鋼琴。
艾娜進來說:「哥哥很厲害嘛,哈哈你說對不對?」
我站起身來,說:「好了,妳來試一下好嗎?」
哈哈爬了上琴櫈上,亂彈了幾下,艾娜在他身旁坐下,笑說:「你認真彈嘛。」
艾娜接着彈了半首德布西的《映像》,起初彈是半玩耍的,節奏也沒有以一般演奏的速度,比演奏時快得多,有時候又太慢。過了頭一分鐘左右,她認真的彈了中間的部份,表情也變不同了,美麗的身體有了律動,奶白色的薄紗外衣就隨旋律舞動一樣。不知是真的生疏了,還是因為哈哈坐在旁邊擋住了高音部份,有很多的錯音。
爸爸說,當調音師最大的滿足感是能夠看到樂器主人重新彈奏樂器時的那種喜悅。看着他們的表情,就像再一次找到令自己滿足快樂的事一樣,全情投入演奏。看到艾娜彈奏的表情,我覺得她好像在尋找拚圖內缺少的一塊般,既淒美又絕望。
城市人有很多抑鬱的人,他們不能享受以前能令他享受的事物,對很多事物生膩,總是高興不起來。日復一日的平庸生活,沒完沒了的工作,愈多的事情不受我們控制。這樣說來,我們所有人都得了不同程度的抑鬱。
這時肥花猫懶洋洋的走來,是叫「包包」肥花猫。牠走進了房內「喵」的叫了幾聲,雙手拉得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坐了下來。哈哈見到了牠,叫了兩聲「包包」,可是肥花猫並沒有理會,聽了一陣子音樂,似乎沒有人要給牠添猫糧,牠又悶悶地走了出去。
艾娜彈的時候真的有太多的錯音,我心裡有種悶悶不樂,因為艾娜很厲害,手指的靈巧技術,手臂向外的動作,身體隨音樂的律動,是一幅美麗的景象。她控制不了音量,我猜是因為艾娜已經很久沒有在拿掉消音绒布的情況下演奏了。
因為右手手臂常要避過哈哈的腦袋,艾娜自己也發覺彈不下去,突然間就停下了琴聲,房間回到寂靜,空氣静止僵硬,頭腦忽然被帶到現實世界。
艾娜說:「真的很久沒彈了。」
我說:「音準可以嗎?」
艾娜笑得很燦爛:「非常好啊!」
我說:「那麽我要走了。」
艾娜忽然由演奏家變成主婦,說:「謝謝你。本,你真的不要喝點甚麼嗎?」她站起身來。
我說:「不用了,我渴的話,下一次會向妳要一罐汽水。」
艾娜笑着說:「好啊!」
我收拾了調音的工具,鎖上木箱,和艾娜合力將物件還原。
艾娜拿了外套給我,我看一看窗外,大雨停了,可是天變得更黑。
艾娜替我打開門,說:「那麼下星期再見吧?」
我提起先前放在運動鞋內的袜子,還是濕透的,而且很臭。袜子是奇怪的東西,一旦濕了,一整天都不會乾。
艾娜真的很會照顧人,親切得有點嚇人,她說:「袜子就用我先生的吧。」她替我找了一雙綿袜子,灰黑色的男裝綿袜,很像那個醫生先生會穿的。我禮貌的推卻,可是艾娜堅持之下,我只好臉紅紅的穿上。綿袜有點兒太大,最前端還有空位。
我將發臭的袜子放進背包,自己也覺得噁心,可是沒有辦法。然後我穿上運動鞋的時候,哈哈從不知那個房間跑了出來,對我說再見。
艾娜也說了聲再見,就關上門。
我從背包取出耳機,戴到耳窩內,另一端插在手機上,打開手機,原來有好幾個短訊。
敏:「明天晚上吃晚飯嗎?」
敏:「還是有甚麼節目?你想吃甚麼?」
敏:「為甚麼不回覆?肥本。」
敏:「對了,最近總感覺有點奇怪,回家的路上有點不安,可能是錯覺。」
敏:「我到家了。」
有兩則短訊是朋友發來的。
雲哥:「明晚有空?」
秀:「你知道雲哥的事嗎?很爆笑的。」
升降機到了公用平台,我和管理員交換了個眼神。
我回覆敏:「剛才很蠢,弄斷了一條弦。
「明晚吃壽司好嗎?我可以來接妳。
「今天工作順利嗎?」
我按下了公用平台到地面的升降機掣。
我回覆雲哥:「明晚有約。」
我回覆秀:「甚麼事?一定很好笑,哈哈!」
公用平台到地面的升降機也到了,我進到升降機內,又失去了訊號。我按下音樂,德布西繼續響起,我改為聽美國流行音樂,因為我習慣了上班時聽陰沉失意,淒美一點的音樂,作為自我可憐,回家的時聽輕快一點的美國流行音樂,這樣心情會好一點。原則上我沒有不聽的音樂,只要合心意就好了。
敏:「肥本真笨。吃壽司好呀。」
雲哥:「那遲下再約。」
有一個6字頭的電話號碼:「現在手機有……優惠……」我沒看下去。
有一另個6字頭的電話號碼:「謝謝,現在音色很好。」
原來艾娜有我的電話號碼,應該是我爸給她的。
我將她的電話號碼加進了連絡人,名字改為「艾娜」。
我回覆:「斷了的弦,對不起,下次再修。」
艾娜:「本,你是周杰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