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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到了女朋友公司大廈的大堂等她放工。我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不少,有些上班族下班的時候向我投以奇怪的目光。其實可能只是多看一眼,不過我已經怪不自在的了,在這種商業大廈以這種街頭打扮的男人也許不多。而且一看就知道我正在等人。
大廈樓高數十層,地下大堂少說也有層高的樓底,全直立式玻璃窗,冬天的陽光猛地照射進來,想不到昨天還是八號風球加上紅雨的雨勢,今天天氣竟然這樣好。
我玩了一會兒手機,女朋友忽然就出現在乘升降機下班的人群當中。
她穿着厚身的洋式淺藍色外套,窄腳長褲加上白色女裝鞋,在走人群當中,她的顏色是彩色的,明艷動人。
敏笑着走過來,我也笑着迎接她,她揮手打招呼,似乎見到我就是一天最高興的事。
我想抱她,可是她將我推開,說:「哈哈,人很多。」
接着我和她走出了大厦大堂,我笑着說:「為甚麼遲到了?」
敏說:「我哪有?你每次都遲到哩,還好意思說。」
我說:「我等很久了,妳怎麼補償?」




敏說:「補償甚麼?你不是很閒嗎?」
我說:「我們去哪裡?妳想吃甚麽?」
敏說:「壽司吧?你不是說想吃壽司嗎?」
我說:「好啊,工作順利嗎?」
敏說:「還不是一樣。」她看一下我的打扮,「你穿得很好看啊。」
其實我還不是和平常一樣,我說:「妳也很好看。」
敏說:「聖誕節有很多好看的燈飾,遲下去看嗎?」
我說:「好啊。」
她想起昨天的短訊,說:「你真笨,弄壞了人家的琴。」
我滿尷尬地手抓了抓頭,說:「本來就壞嘛。」




敏說:「那怎麽辦?」
我說:「再上去一次啊。」
敏說:「這次能弄好吧?」
我還滿自信地說:「當然了。」
我們平常的對話,手自然地拖着,敏的額讓我親了一下。
夜晚到了一家常去的壽司店,是一個人不會進去的那種店。壽司很好吃,味道很鮮。我和她本來就喜歡吃,而且和她一起的話,甚麼都變得很美味,是那種氣氛讓食物美味起來。
對我來說,街上大部份人顏色是灰色的,再漂亮的人也沒有留在我的記憶內,就像不曾出現過一樣。
我說:「明天到山上去好嗎?」
敏說:「噢,先前也說過了,決定到哪去了嗎?」
我說:「容易行的只有幾段路,我們先選一下?」




兩個人在一起很久了,行街睇戲食飯變得平凡,東西可以上網買,戲可以在家中兩個人看,接下來就只剩下日本壽司。
敏說:「好啊,我回家上網看看。」
我說:「嗯。」
我們吃過了晚飯,漫無目的的在時裝商店間穿來插去,她說這個好看嗎?那個好看嗎?我說都好看,不過我叫她試穿的她永遠也不會穿,縱使在我眼中她穿起來有多漂亮。她總是不相信我的眼光,反過來她會說讓我穿這個穿那個,然後帥的話買給我。
我們又到了化妝品店和便利店,都是必要逛的,就像遊客到著名景點觀光一樣,而且逛的時候漫無目的,甚麼都看;而我則是甚麼都拿起來然後放下來,其實甚麼都沒看,沒有興趣又沒有需要,跟着她像個傻瓜。
唯一的樂趣是固意擋在她身前不讓她看,這時她會左閃右避,還是看不到的話就會推開我說「別礙着!」
第二種樂趣是逗她的手臂、手心、肚子、頭髮。她的頭髮很好看也很香,雖然她經常更換洗頭水,可是我嗅到的是同一種芳香的香氣。她也很不喜歡在專注選擇貨品的時候被我騷擾,會很惱的說「不要搞我啦!」
第三種樂趣是為她提東西,因為這點小事我還可以為她做。
「唯一」的樂趣。
敏又買了新的洗頭水,她好像總是在買洗頭水。
敏說:「試一下這個牌子嘛。」
我說:「噢。」
我送她到車站,待她上車後,和她連連的揮手道別。
和她逛的街,是時間的延伸,正因為平常,感覺好像可以和她在一起很久很久似的。
車駛走了,我戴上了隔音很好的入耳式耳機,放了木結他的音樂,是很柔和的那一種。彈結他的那人是天才,我從十多歲就買了他的唱片,音色很優美,一聽難忘,我沒有想過木結他可以彈出這樣的音樂。




這時敏傳來短訊:「謝謝,今天見到你很高興。」
我:「我也是。回家路上小心。到了家給我發短訊。」
昨晚之後,我和艾娜互發了幾個短訊。
我回覆艾娜:「今天忙嗎?」
艾娜:「忙極了。哈哈睡不好,早上精神很差。」
我:「有上學嗎?」
艾娜:「我早上都讓他和鄰居的一個小孩上的士。佣人姐姐接放學。」
我:「要保重身體啊。」
艾娜:「我忙了,遲下再傾。」
我來到了車站,上了巴士,巴士電視在播一則新聞,說一個富商在兩個月前一場小提琴獨奏會中突然中風,入院治療了兩個月,反反覆覆最終不治死亡。報道指醫生也無能為力,之後說者訪問了好幾個有機會繼承遺產的親人,親人都表示哀痛。
我想看來一場爭產風波難免。
我回覆雲哥說:「下星期約出來好嗎?」
雲哥:「可以,『巨龍酒吧』?」
我:「好。」
從他回覆的速度看來,他也是一個閒得可以的傢伙。




我回覆秀說:「我約了雲哥見面,八掛一下他的事。」
秀沒有雲哥那麼閒,過了一會兒才回:「好的,那我們兩個人遲一點再約。」
 
這天是星期六,陽光明媚,不過可能因為有另一個颱風正在登陸,有一陣陣微風,可是風吹過來卻很舒服,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我準備了簡單的三文治,帶備了食水和毛巾等放在背包中,很簡便的出門了。和敏約好了在附近商場見面,我們倆都很準時,因為不想減少見面的時間。敏很精神,相比起平時收工時疲倦的樣子,更顯得漂亮。
敏知道我準備了三文治,表現得很高興,其實三文治只花了我半小時去弄,不過她已經很滿足,還和它們拍了張照片,說:「你以後也弄給我就好了。」
吃過午飯後,我們出發上山。往山上行,從山下看到經過人工修葺的草叢和植物,一直走到山上,取而代之的是高聳的樹木、亂中有序的野花野草和編編起舞的黃蝶。人變得越來越少,平地變得傾斜難行,石級斷斷續續。
忽然有一頭野猪從樹林裡探出頭來,把敏嚇個半死,她驚叫:「野豬呀!」
我從沒有見過活生生的野豬,因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野猪有半個人的身高,只要牠衝過來撞一下或是咬一下,恐怕我們會受傷。
野豬並沒有衝過來的意思,牠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就在距離我們不到三米的樹林內。好罷,我們城市裡的人每天都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可是野豬看起來顯得又笨又可愛。很久以前看過一本書,據說魔鬼梅菲斯特曾以獅子狗的形象出現在浮士德面前,如果能夠仔細觀察,看見野豬是否有一隻馬蹄足,就可以知道牠是不是魔鬼梅菲斯特,牠有著奇怪的稱呼:「蠅主、破壞者、說謊的妖精。」這些都是魔鬼的面相。
我們兩個人一口氣走了十幾級石級,回頭看時牠似乎已經不在了。
我說:「野豬很可愛呀!」
敏呼了口氣,說:「野豬會咬人的,你傻的嗎?」
我開玩笑說:「如果可以,我想跟牠做朋友!」
敏忍俊不禁,說:「真拿你沒法!」




我又說:「可惜沒有拍到牠,應該給牠照一幅相片!」
敏老沒好氣的說:「肥本!繼續走罷!真慶幸牠沒有攻擊我們。」
野豬是不是因為看到了敏所以沒有攻擊我們呢?我不知道,還是我在這現實世界有可以做的事?有別人要我做的事?當時的敏仍然很漂亮動人,可是她很怕野猪,似乎更害怕野豬傷害我。
敏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路愈來愈難行,地上無數碎石使每一步腳掌落地時都角度不一。雖然如此,可是兩個人也不是特別的累,腳漸漸習慣了疲累時乳酸的作用,一步一步的向山頂進發。在途中是可以繞道不上山頂的,可是我們心想既然來了,當然要登上山頂。
和在山腳時不同,這時可以看到更多更遠的景色。我們現在身處比高樓大廈還高,感受着廣闊的空間,呼吸着自由的空氣。陽光在晴空照來,驅趕掉寒冷的空氣;放眼看去,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海洋。
敏說:「我喜歡看天和海連成一線。」
我說:「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敏說:「這樣看的話,天和海的顏色是一樣的。時間就像是靜止一樣。」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幸福的笑了。
從最初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希望時間就那樣靜止下來,那麼我們就不用在現實世界老去,然後因為死亡而永遠離別。
「時間就像是靜止一樣。」我重覆她的說話。
敏說:「本,你知道時間是多麼不確定的嗎?」
我說:「怎麼說呢?」
敏說:「你知道『現在』是甚麼?時間是流動的,沒有一刻可以叫做『現在』。」
我說:「『現在』不是『現在』?」
敏說:「這一秒是『現在』嗎?零點一秒是『現在』嗎?千分之一秒也不是『現在』。」




我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其實我不太明白她在胡說些甚麼。
她笑着問我:「本,你覺得我們有將來嗎?」
我說:「當然有呀。」
「將來還沒有來,為甚麽你這麼確定?」她嘟着嘴說。
我說:「不然有甚麽?」
敏說:「誰知道你會不會跟別的女孩子發生甚麼?」
「可以發生甚麼?」我笑着說。
她輕輕扭了一下我的面頰:「還說可以發生甚麼?」
我忍着痛,頭左閃右避。她伸手又再扭了幾下,一邊扭一邊笑得燦爛。
我們任何一個都在追求一種永恆。不減的美貌、永恆的愛情、無盡的年歲、過多的錢財、太多的知識,其實我們連活得過下一秒也不確定。
我笑了一笑,說:「我說那個,是妳在網上看到的嗎?甚麼現在將來,怎麼像那些愛情分享網……」
敏說:「你別吵,跟我說『我永遠也愛妳』。」
我說:「我永遠也愛妳。」
我們接近山頂,風吹得比在山腳時強得多,強到可以將輕盈的敏吹走,我不時單手的扶抱着她柔軟的身體。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山頂,這裡比剛才的景緻更美更開揚,伸手似乎可以觸碰到蔚藍色的天空一般。
我們找到一片大石頭,在上面坐下並用手機拍照。
敏說:「你怎麼每一幅照片都一樣的笑容呢?」
我心想其實妳還不是一樣,不過我之後的幾幅相都手舞足蹈、擺出奇怪的表情、眼睛反白。可是相片的效果竟然出奇地好,看着那些相片,兩個人都大笑了。
我說:「說起來敏妳知道嗎,其實人都是活在記憶裡的。」
敏說:「我不知道呀?」
我說:「就像我是活在妳的記憶中一樣,也活在家人朋友的記憶中。」
「嗯。」她似乎在思考我的說話。
我接着說:「假如啊,只是假如啦,所有認識我的人都不在人世了,那麼有誰可以證明我活過呢?有誰可以說我曾經存在過呢?我就像不曾出現過嘛。」
敏說:「你可以留下一些甚麼呀。」
我說:「對啊,只可以說有些人活在別人的記憶特別久,不過最終都會消失的。」
敏說:「那麽說的話,假如世界的人都消失掉,這世界豈不是都會消失掉?」
我說:「為甚麼?」
敏說:「因為沒有人去證明世界存在過呀。」
「嗯。」我想了一下,我倒不曾這樣想過。
「不過呢,」她說:「這些都是假如的話。」
我說:「對了,我背包裡有美味的三文治呢!」
敏說:「對噢,走了這麼遠的路我也肚餓了。」
我從背包將放在保鮮盒內的三文治拿了出來,她很高興的和我分着吃了,看來她很肚餓的樣子。
太陽開始下山,為了在天色變暗前下山,我們倆趕緊收拾好行裝,沿路離開山頂。
下山時比上山輕鬆得多,不過因為山路陡玻難行,腳落下時擊力很大,所以下得山來雙腳都在發震發麻。
我們來到一個沙灘,看到漸漸多起來的泳客,修整得平平坦坦的行人路,難得這個沙灘水清沙幼,在皓月高掛的夜空中,海邊的浪一個接一個和岸上的沙接吻,周而復始,美不勝修。倆個人自然的相擁在一塊兒,感受着這夜幕沉沉的美景,心中的舒暢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