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艾娜立即換上簡單的衣服,我和她來到住宅的地下停車場,急急上了她的私家車,那是一架黑色BMW M8 convertible,這輛車是張醫生的呢,還是艾娜自己的呢?這些不知所謂的事現在根本毫不重要。艾娜以最快的車速在繁忙的公路上向醫院駛去。
原來老爸住的病房,是艾娜醫生負責的。
老爸突然進入昏迷狀態,醫院急忙打給家屬和負責的醫生。
艾娜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對我說:「病房前天來了個病重的人,樣貌很消瘦,我記得以前見過他幾面,沒有想到原來他是你爸爸。」
我急忙問:「我爸他怎麼了?生的是甚麼病?」
艾娜甚麼也沒有對我說,只專心地駕車。為什麼?為什麼?
這時我已經沒有精神去想這些,除了極度的不安和焦慮,抑鬱的情緒湧至腦袋,胃痛得想作嘔。
匆匆忙忙趕到了醫院,艾娜泊好了車,我第一時間衝上病房。
爸爸住的病房內有一、兩個醫生和幾個護士姑娘,正在病床前。




我在遠處看到爸爸滄桑憔悴的樣子,頭髮已經全是灰白,他的身體究竟是何時變得這樣差的?就像一個乾掉了的人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有呼吸機,掛著鹽水,一動也不動。他身旁的醫療機器冷酷地「咇咇」作響。
我大叫「爸!爸!」可是沒有人有空閒回應我。
艾娜醫生很快就趕到了,她作了一些檢查,爸爸好像還有些少知覺的,就和艾娜互相說了一點話,說了些甚麼我完全聽不到。
之後醫生和護士姑娘都走了。
怎麼了?爸他還好嗎?有救了吧?
我的涙止不住流出來,我走過去握住他冰冷而又像乾掉一樣,滿是皺紋的手,「爸!你怎麼了?」
爸爸的頭微微轉向我這邊,他微笑了,儘管是沒有力氣,呼吸的動作很大才吸到一口氣,哮喘的聲線,可是他用溫柔的眼神,笑著說:「本。你為什麼哭了呢?好孩子不要再哭了吧,好嗎?…爸爸就在這裡,你陪着我,那麼我也可以陪你。」
他的聲線,像是一部壞掉了的舊鋼琴,用最微弱的力度彈奏著,最後的樂章。
我叫喊著:「爸,為什麼,你不是好端端的嗎?為什麼?」
爸爸說:「艾娜醫生。艾娜醫生在叫你了。孩子你過去吧。」




我轉過頭去,看到艾娜就站在病房外。
我站起來走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老先生他,」艾娜盡量用溫柔但冷靜的聲音對我說。
「你爸患的是末期癌症。」
「怎麼可能?」我徹底崩潰了,重覆地說:「怎麼可能?沒有人告訴我啊?爸怎麼回事?醫院搞甚麼?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這怎麼可能!」我著急到雙手用力的抓住艾娜的肩,滿不在意可能弄痛了她纖細的身軀。
艾娜說:「他特別提醒我們,要求不要告訴家屬。本,真的很對不起。」
我哭著說:「那,告訴我,他還有多少時間?」
艾娜說:「今晚就是最後了。」
我再次崩潰了。
「我想他應該是不想你擔心,就自己一個人等到人生的最後吧。」




艾娜說了這最後一句。
我累透了,究竟為甚麼這些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回到病床邊,爸爸的眼睛睜不大,疲累到就像沒有意識一樣。
爸爸說:「本,你這孩子。這幾天過得怎麼樣?開心嗎?幸福嗎?我最喜愛的就是兒子你。」
我哭了,最近老是在哭,究竟這是第幾次呢?
我知道爸爸的時間不多,有很多事想告訴他,想讓他高興起來,想將我的事和他分享,然後我決定了將最近發生的所有事告訴他。
我說:「爸,你聽到嗎?聽到就可以,你不用說話的,點頭就可以了。」
他點頭了。
我說:「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哦,是最偉大的調音師兒子的故事。」
接著,我發現我的記憶散亂,有很多不完整的部分,鏡子裡黑色的碎片,是誰躲藏在裡面呢?
應該由哪裡開始說起呢?艾娜的部分還是不要說好了,那麼就由美華開始。
和美華的相遇。
美華的魔音。
內心深處的情感會被小提琴的旋律激動起來。
混亂的酒吧事件。
秀也忽然進來故事裡了。




屋外走廊的事件。

是誰被刺到了?
爸爸說:「本。」
「是的。」我一直說著,爸爸他突然叫我。
爸爸說:「那個小提琴的音樂,可以給我聽嗎?」
「美華的…」那個,聽了會死嗎?
爸爸說:「不要緊,反正我的時間不多了。」
「但是,你可能還有救的。」怎麼可能?末期癌症是不治之症,艾娜也說過了。可是為甚麼這一切,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的內心深處覺得爸爸還有救。
爸爸說:「本,給我聽吧。這麼多年來我的人生只有一個心結,在奇妙的音樂下,或者能夠確認一下。」
我說:「好吧。」
我拿出了手機,插上了入耳式耳機,一邊聽筒放到自己耳洞,另一邊放在爸的耳洞。幸好美華把自己的專輯加了進來,JS Bach Sonatas and Partitas。
才播放了幾個音,那種優美、感動、旋律和力量全部出來了。
優美的旋律一段一段的演奏下去,扣人心弦,就像天籟一樣的小提琴。
過了許久,爸爸虛弱地躺在床上,他哭了,眼淚止不住在兩旁激動地流下來,說:「本。這不正正是來自天上的音樂嗎?」





這時我的頭腦突然炸裂劇痛,我拿下了耳機,雙眼瞪得圓渾的大,通紅又發黑。我突然站起來,離開了病房走到走廊,這時候醫院的走廊燈熄滅了,變成昏暗得只能勉強看到雙手的程度。強風把窗戶打開,一陣陣冷風吹進來,這時我記起來了,我知道他要來了。
「牠」要來了。
「梅菲斯特!」
蠅主、破壞者、說謊的妖精。
那頭野豬型態的魔物,正向這邊走來,一步一步進逼。
「梅菲斯特!」我瞪大了雙眼,喝令牠站住。
野豬的體型比之前更大,來自地獄的氣息迎面撲來,型態更可怖,牠裂嘴笑了。
「小子。」那充滿過多的回音,幾十個男人的低沉聲音。
我的聲音像是發狂了一樣,說:「來吧!我知道你會來!」
梅菲斯特奸笑著說:「怎麼了?你還要和我交易嗎?」
那黑色的眼珠轉動起來,瞪著我。
我完全不懼怕牠,堅定地說:「你是來拿我爸爸的命吧!動手吧!交易吧!你拿我甚麼去換也可以,只要我爸活下來!」
「嘻嘻。」梅菲斯特又奸笑了。「你還有甚麼可以和我交換人命呢?你現在只是一個廢人。沒有相對的「價格」。」
我有一點慌了,說:「甚麼也好!要我的命吧?我的手腳,靈魂?甚麼也可以!」




「真的?」梅菲斯特好像很高興。
有救了。這樣爸爸就不會死。

「本!」
有人大叫,我轉頭過去,病房門打開了,我爸竟然支撐著軟弱的身體站在那裏,可是他的氣勢凌人。
「不可以!」爸爸他憤怒地呼叫著。
我呆住了,說:「甚麼?」
「老人。」梅菲斯特轉過去向著爸爸奸笑了。
爸爸他,認識梅菲斯特。
爸爸用盡力氣,說:「本你想清楚!美華的音樂令我記清楚了。
「我曾經和牠交易了,許了願!就在你媽媽患癌的時候!」

可是媽媽還是死了。

爸爸拚命呼叫:「牠用我最重要的東西和牠交換!可是你媽還是死了!牠也拿走了我最重的東西!這些年來我一直記不起來,可是現在多虧了美華的音樂,我全部都記起來了。」




「老人。你閉嘴吧。」野豬向爸走過去。
爸爸用他生命最後的氣,繼續說:「這是惡魔的把戲,牠拯救不了生命!牠也奪走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爸爸雙眼淚如泉湧「那是我心愛的兒子,你的幸福。
「我人生最快樂就是有你這個兒子。你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命去交換爸爸的命呢?美華的音樂,我聽過了也沒有死,我已經活了幾十年,過了心滿意足的一生,已經無憾了。接下來,本,你要去過你自己的精采人生!」
究竟是在甚麼時候,我的世界都變成灰黑色的呢,是甚麼時候開始覺得活著還不如死去呢?是在媽媽患癌的時候。
「你話太多了。」梅菲斯特不耐煩了,野豬漆黑空洞的眼睛瞪至兩倍大,牠張大嘴巴,有一道黑色的煙和烏蠅從嘴裡出來,向爸爸衝過去。
「快想起來!梅菲斯特是...」爸爸還未說完,就被煙霧和烏蠅團團包圍住,他轉瞬間臉上表情變得痛苦,沒有靈魂的軀體軟倒在地,已經斷氣了。
「梅菲斯特!」
我的叫喊聲震耳欲聾,可是野豬已經消失了,只留下地上的污泥。
蠅主、破壞者、「說謊的妖精」。
牠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