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 《第六章。樂怡》
一束光芒從亡魂的腦後射出，居然在她身後的位置投射出一個影像。
麥子晴的嘴唇無意識地顫動，看著那像幻燈片似的投影，吃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方若男點了點頭，對麥子晴說，『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跟你的反應差不多。』
之後又笑著說，『多看幾次就會習慣了。』
不知道這句話哪裏出了問題，害程昊聽了之後，又從鼻孔裏放了一個輕蔑的屁。
麥子晴覺得這人也該差不多了，忍不住就瞪了他一眼，然後扭過頭來專注地盯著投影。
不，應該說是亡魂的回憶。
一開始映入眼簾的，是黑白的琴鍵。
一雙白皙的手，在鋼琴上流暢地滑動，三人聽到一首優美的古典樂曲。
亡魂抬頭，看著眼前的樂譜，一行一行地看著，又看看自己的手。
由遠至近的腳步聲響起，有人輕喚道：『樂怡，先不要練了，來吃飯吧。』
亡魂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回答：『好。』
麥子晴心裏自言自語道：這個亡魂叫樂怡啊。
樂怡將遮塵布放到琴鍵之上，蓋上了鋼琴。又將一本一本的琴譜疊好放在鋼琴上的一個角落，手指輕輕撫過一本泛黃的琴書。
她將琴椅放好後，走出了一道門。
『今天練的也是伴奏的樂曲嗎？』
影像中，一個男人溫柔地看著麥子晴。但她知道，他看著的，是樂怡。
『嗯，』樂怡點了點頭，『快要到學校的週年音樂會，我要給幾個表演作伴奏。』
『那很好啊！』坐在旁邊一個略胖的女人夾了一隻雞腿放進樂怡的碗裏，笑著說，『我們樂怡彈的琴是完美的，大家都要找你伴奏呢！』
『嗯。』樂怡又點了點頭。她盯著碗裏的雞腿，卻一直只夾青菜。
麥子晴，方若男和程昊看著樂怡和她父母溫馨地吃完了飯，之後又看了一會電視，樂怡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坐在書桌前，乖乖地做起了功課。
麥子晴看著一堆數學題，不禁開始頭暈眼花，但畫面中的手卻一直飛快地在紙上寫著，彷彿那些都不是什麼難題。
麥子晴就想，樂怡的成績一定很不錯，說不定還名列前茅。
她還看見，樂怡的筆記本上，除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之外，偶爾還會有一些零碎的塗鴉，各種公仔和風景的圖案。畫得不怎樣好看，但起碼比數學題有趣得多。
做完了功課，樂怡還複習了好一段時間的課本，才收拾起了書桌上的東西，整齊地放到原來的位置。
她坐在床沿，抬頭看向了窗外的天空，看到一輪皎潔的明月，和數顆綴在旁邊的星星。
『真美……』樂怡輕輕地說道，『真好。』
那聲音裏似乎有一點什麼情緒，令麥子晴的心揪了一下。
樂怡準備要睡了，她躺在床上，只留了一盞床頭燈，靜靜地映著淡黃的光。
投影到這裏，畫面像被風拂過的湖面一般，起了一陣陣的漣漪。慢慢靜止下來後，就換了一個場景。
樂怡又在彈鋼琴。不過這次，周圍的擺設和剛才的不一樣，一看就是類似教室的地方。
窗外的天是灰藍色的，看來已經過了黃昏的時間，除了琴聲之外，非常寧靜。
樂怡彈著彈著，突然換了一首歌，是某一首迪士尼的歌曲。她輕輕地哼唱了起來，之後似乎是投入在其中，連帶歌詞一起唱。
就像她的琴聲一般，麥子晴不禁感嘆，她的歌聲也是完美的啊！
樂怡唱完了之後，一雙手突然往上，應該是摀住了自己的嘴巴。
畫面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女人對樂怡微笑，拍著手說道，『你之前考試的時候，不是這樣唱的啊，是因為害羞嗎？』
樂怡結巴了起來，『老師，我……』
老師卻不以為然，走了過來，將手放在樂怡肩上，溫柔地說道，『學校的週年表演，你能參加嗎？』
樂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不是伴奏喔，就像剛才那樣，自彈自唱，好嗎？』
『……不行！』
老師似乎有些錯愕，一直看著樂怡，聽著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可能會唱錯，或者彈錯……』
這時候，老師才又笑了出來，『老師堅持喔，你可以的，試一試也不壞……』
又換了一個場景，回到了樂怡的房間。她又在唸書，不過這次，似乎沒有那麼認真了。樂怡一邊溫習，一邊在筆記上塗塗畫畫，還哼起了歌。
麥子晴看著這一切，臉上不知不覺掛了一個微笑。
樂怡要睡了，她依舊開著床頭燈，不過沒有立刻躺下睡覺，而是從床頭櫃裏拿出了一本書——
《醜小鴨》。
樂怡一頁一頁地翻。直到最後，她修長的手指撫過圖畫中翱翔在天空之上的天鵝，輕輕地感嘆：
『醜小鴨也可以飛啊……』
然後傳來一陣靦腆的笑聲——樂怡捂著嘴巴在笑。
『我可以飛啊！』
畫面轉換，似乎是午飯的時間，樂怡一直盯著眼前的飯盒。
她一口一口地將飯夾進嘴裡，完全沒有碰過裡面色澤吸引的香腸和叉燒。
有人在她桌上敲了兩下，樂怡慢慢地抬頭看了一眼——
她前面有幾個女同學圍在一起吃飯聊天。其中一個正盯著她，還有她的飯盒，然後輕蔑地笑了笑後對旁邊的朋友說道：
『白飯的卡路里是多少？有我們的炒麵多嗎？為什麼某人每天都只是吃飯都能長得比豬還胖？』
那些女生笑得誇張，樂怡下意識就握緊了手裡的筷子，她怯怯地看了看周圍，有些人看著她在笑，有些則匆匆蓋上了飯盒，走出了課室。
樂怡重新低下了頭，卻依舊聽到那些女生說的話。
『你們覺不覺得上完體育課後課室總是有一股臭味？』
『對啊！天啊，那味道真重！』
『我可是有噴止汗劑的！』
『哎喲，我們噴沒用啊！聽說胖子流汗特別多，大概是某人有狐臭吧！』
一陣刺耳的笑聲再度響起。
兩顆晶瑩的淚水混進了樂怡的飯盒裡。
畫面又轉換了。
『是你叫老師讓你表演的嗎？你知不知醜？』
一張漂亮的臉在投影上驀地放大，當時應該很靠近樂怡。
『老師將巧兒的長笛表演縮短了一半，你知道嗎？』
她長長的睫毛在說話的時候一顫一顫的，卻顯得異常猙獰。
另一個翹著長腿坐在一旁的女生，冷漠地看著樂怡，輕飄飄地說，『你一直以來不都是伴奏的麼，為什麼突然想要唱歌了？』
樂怡沒有說話。
『你們不要這樣啦，老師一定有她的道理！』一個女生站在兩人背後，一臉著急地勸道，『樂怡一定是唱得好聽，所以老師才……』
『那又如何？』一開始那個漂亮的女生打斷了她的話，聳了聳肩扭過頭去對她說，『她長這個樣子，站上台好意思嗎？』
畫面忽然模糊了起來，像隔了一層飄渺的霧。
那張冷漠的臉靠了過來。樂怡注視著那形狀美好的唇，那唇一張一合地吐出幾個字：
『嘿，你照過鏡子嗎？』
投影驟然變得一片漆黑。待重新看到光的時候，樂怡已經站到某個天台之上。
她一直往邊沿走去。走到了最高處，往下看著沒人的馬路，不斷地眨眼。
每眨一次眼，那霧就散去一些，然後只一瞬間，又填滿了畫面。
她看著自己一直在發抖的腿，又再一次仰頭，茫然地說了一句，『時間不對……』
一隻鳥飛過天空，樂怡抽搐了起來，發出了隱隱約約的哭聲。
她伸出了手，張開五指，像是要抓住天上的什麼，聲線沙啞了一些，自言自語道：
『醜小鴨能飛，不是因為她努力……』
她終於不再壓抑自己，嗚嗚地哭了出來，『那是因為，她本來就是天鵝啊……』
樂怡沉重的呼吸聲變得紊亂。她看著前方，張開了雙手，往下一躍——
畫面搖晃了起來。
幾秒後，一聲巨響填滿了麥子晴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