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 《第八章。美醜的標準》

麥子晴一整晚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愣愣地看出窗外，太陽一出來，就馬上給媽媽打電話。

她撥了號碼，將電話緊緊地捏在手中，臉頰肉都給壓扁了。

才嘟嘟了兩三下，麥母就接聽了。

『喂，晴晴啊，想媽媽了嗎？』

那熟悉的聲音從話筒的另一邊傳來，麥子晴的眼睛瞬間就變得通紅。





『想，我天天都想媽媽的。』她努力保持聲音輕鬆如常，吸鼻子時都將手機拿得遠遠的，以防被媽媽聽到，以爲發生了什麽事。

可以發生什麼事？

她看著一個女生死去啊！

麥子晴心中難受極了，花費了極大的努力，才忍住沒有在昨晚深夜給爸媽打電話。

這時候，耳邊傳來一把幽怨的聲音，『那老豆呢……晴晴心裏面都沒有老豆的嗎？』





麥子晴立刻噗呲笑了出來，吸了一口氣後對著電話大喊：『當然也想老豆啦！』

那邊的媽媽『哎喲！』了一聲，被麥子晴吵到耳朵痛，而麥父則心滿意足地嘿嘿笑個不停，被麥母罵道是個大笨蛋。

麥子晴聽著爸媽你一言我一語地打情駡俏，隔大老遠都聞到那令人牙痛的甜，被感染得也咧開嘴笑。

麥子晴想著沒什麽事情做，就問道，『媽，你們吃早餐了沒有，要不然我去找你們吃早餐？』

誰知道爸媽今天剛好約了一個朋友，一整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麥子晴只好失望地哦了一聲，聽著父親大人一直在那邊嚷嚷：





『取消！老婆跟她取消掉啦！』

不過媽媽說已經約了好久，不好意思臨時放人家飛機，就在老伴充滿怨念的目光下，跟麥子晴約好了第二天一起飲早茶。

爾後麥子晴和爸媽輪流聊了好一段時間，才發覺自己快要餓死，是時候要給消化系統丟些東西。然而在準備要掛電話的時候，她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於是麥子晴有些猶豫地開口問，『媽……做不了決定的時候，你會怎麽做？』

另一邊的麥母想都不用想，輕快地開口道，『那就不做決定啊，先試試，再交給以後的自己做決定咯！』

麥子晴聽了，哈哈地笑了出來，挂了電話，開開心心煎蛋去了。

***

程昊回家後，隨手將無聲倚在牆邊，自己就癱坐在沙發上。





師傅要求他出去的時候要隨身帶著無聲，說是佛度有緣人，要他也學那麼一兩分，超度有緣魂。

同時又要求他一定要上這個天台才能超度。

程昊心想，簡直狗屁不通。

不過他還是照做無誤。

酒店經理第一次看他背著琴問酒店能不能提供小提琴的時候，差點以為他有老人癡呆。幸好酒店裏本來就有好幾把小提琴，否則程昊就得背著兩把小提琴去打工。

方若男從無聲中飄了出來，也坐到沙發上。他坐在程昊旁邊擺頭踢腳，活力非常，和程昊坐在一起，就像是一個剛折磨完哥哥的過度活躍弟。

夜已深，幸好程昊已經在酒店經理的貼心照顧下解決了晚餐，不用再回來煮飯洗碗。





酒店經理也是個追求美的凡人，喜歡程昊喜歡得不得了，幸虧他的喜愛只是限於欣賞的程度。

當然，他除了欣賞程昊的臉，也非常欣賞程昊的琴藝。

程昊懶洋洋地從沙發站了起來，在衣櫃裏拿了睡衣，打算去沖個澡就睡覺。

他站在衣櫃前，想起明天也是要穿恤衫，而身上這件恤衫就穿了幾個小時，沒有沾到半點汗，決定將恤衫留到明天再穿一遍。

為免將衣服弄濕，程昊就站在衣櫃旁脫衣服。解到第四顆鈕扣時，頓覺自己眼尾處有東西在動。

他一抬頭，就看見一女的在窗邊對他興奮地揮手，一張一合的嘴巴似乎是在叫他。

程昊的臉色驀地變得蒼白。他反射性地拉緊了已經敞開一大半的恤衫，急忙跑到窗邊唰地拉上了窗簾。

『嗯？怎麼啦？』





方若男剛陶醉在自己小小的幻想世界之中，完全沒有留意程昊。

他在想那些古人沒有鏡子的時候，是不是就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

他想得臉都皺成了一團，卻被程昊給打斷了思緒。

方若男扭過頭來好奇地盯著程昊僵在窗邊的背影問道，『你在那裏擺什麼甫士？』

程昊霍地一個轉身過來。

方若男看了他的臉，嚇了一跳——那臉色鐵青得能直接拿去熔掉鑄劍了。

程昊咆哮道，『有病！』





方若男被嚇得不輕，反射性地將大拇指咬住了。他好久沒有看到程昊這麼生氣的樣子了，雖然嚇了一跳，但也非常好奇他為什麼突然這麼生氣。

『怎麼了，怎麼了啦？我錯過了什麼啦？告訴我好不好嘛？』

程昊沒有出聲。他站在原地足足三分鐘後，才艱辛地張了口，咬牙切齒道：

『她、看、到、我、換、衣、服。』

眼神充滿了怨恨，然而方若男卻……

『噗！哈哈哈哈……』

笑到上氣不接下氣，半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還說：

『你氣什麼啦，哈哈哎唷……子晴要洗眼啦！哈哈哈……』

程昊怔怔地低頭看了自己的胸膛一眼，覺得自己被隔壁屋的細菌給玷污了，急急忙忙剝去身上的恤衫，跑去洗衣機旁將恤衫丟了進去，又抱著一堆衣服憤怒地衝進了浴室。

方若男笑得開懷，覺得此刻的程昊實在是太有人氣了。

***

這邊的麥子晴無辜地側著頭。

可能是從小就看著麥父光著上身在家裏跑來跑去的關係，她並沒有察覺被自己看見那一小片肉色對程昊來説居然是如此大的打擊。

她在房間踱起步來，嘀咕道，『不是說有想法就約上天台嗎？現在又是怎樣？』

麥子晴早上和爸媽喝完了早茶，逛了一會兒街，又一起吃了午餐買東西才回了自己的窩。她將東西塞進櫃和雪櫃之後，就開始琢磨昨晚看到的回憶。

麥子晴自詡記憶力不錯，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多遍，都沒有覺得那回憶裏出現了什麽重要的線索。她認為是自己還不夠瞭解樂怡當時的心情，於是開始上網查看關於校園欺凌的新聞和資料。

她盤起腿背靠著床，用放在小木椅上的手提電腦查了好多好多，盯到覺得自己開始要有散光了，才停下來按了按眉心。就在此時，她留意到熒幕角落的一個小標題：

『延伸閱讀——畫畫與潛意識』。

麥子晴按了進去，不斷地用筆戳自己的下巴讀完了整篇文章，皺著臉想了足足半個小時後，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激動得差點將電腦撞翻在地。

『我知道了！啊啊啊！我知道了！』

她走出家門，躡手躡腳移動到隔壁門口，一邊低喃著『爲了樂怡啊爲了樂怡』，糾結了一番後才鼓起勇氣伸手拍了拍門，結果發現沒有人在家。她莫名其妙地鬆了一口氣後又躲進自己窩裏，拉開窗簾一直盯著對面屋，看看那黑心鄰居什麽時候回家。

麥子晴和程昊的窗剛好成一直角，開窗簾的話能看見對方屋子裏的一隅。所以麥子晴從搬來的第一天開始，大部分的時間都遮掩了起碼半邊的窗，擋住雙方的視線。

難得她下定決心打開心窗，卻無奈天意弄人。她望穿秋水，等了一整晚，待終於看到人的時候，那黑心鄰居居然怒氣沖沖地拉上了窗簾。

不理她了！

麥子晴搖頭啊搖頭。

她發現程昊的心比港女還要難捉摸。

過了五分鐘後，她還是耐不住等待，走到隔壁門口又敲了一次門，但沒有人理她。麥子晴心中著急，眯起眼睛從人家門縫裏面瞧了進去。

結果人沒看到，看到一隻鬼。

方若男居然也剛好從裏面看出來。一人一鬼就隔著一扇門，被對方嚇到嚎叫了起來。

『哇啊啊啊——』

住在大廈某處的一個大叔：『鬼叫什麼！！知道現在幾點嗎！』

大叔開口中，大可買六合彩發達。

麥子晴被嚇得不輕，閉著眼不斷喃喃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還用手密密拍心口安撫自己。

方若男則從門內飄了出來，青澀的臉被嚇得花容失色，同時又掛著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張口道：

『子晴啊，你為什麼要幹這種偷窺的事情呢？』

他語重心長地搖頭嘆道，『要看可以直接叫他出來，光明正大地看啊！』

『……』

居然被青春期的少年教訓，麥子晴真是啞巴吃黃連。但要說沒看的話又不行，因為她還真就看了。

不過她不是想看人，是想找人。

她覺得解釋就是掩飾，倒不如轉移這小孩的視線，所以劈頭就對方若男說：

『我知道樂怡的《喚》是什麼。』

***

程昊的頭髮還是半濕的。

他剛才還蹲在地上洗腳指的時候，方若男突然飄進了浴室，興奮地對光溜溜的他嚷嚷：

『昊昊！子晴想到了！快啦，上天台上天台！』

程昊在方若男叨叨絮絮的催促下上到天台，連麥子晴的頭髮都不想看到。而麥子晴覺得此人大概有病，所以對他的無視無動於衷。

方若男輕飄飄地飄到麥子晴身邊，掩著嘴巴小聲地對她說，『你不要介意喔，程昊就是怕生，他害羞啦……』

麥子晴笑了笑，表示自己不介意。

她從來都覺得，別人怎樣想是別人的事，最重要是事情能夠完成解決就好。正是因為這種心態，所以她跟什麼人都合作得了，工作才那麼順利。

程昊還是一臉便秘的模樣，方若男就體貼地先開口進入正題。

『子晴，你說你知道亡魂的《喚》，能不能解釋一下啊？』

程昊冷哼了一聲，他並不認為麥子晴真的能夠找到答案。

麥子晴非常認真地點頭。

『我上網看了一些資料，裏面說有些抑鬱的人雖然不會直接說出自己的感受，可是這些情感卻會不知不覺地透過畫作流露出來。』

方若男抿了抿嘴，嘴角的酒窩深深地陷進去。

他想了想，說道，『這個亡魂好像很喜歡在筆記上畫畫呢……』

麥子晴嗯了一聲，『她的確很喜歡塗鴉。而且我記得，她的畫裏面，經常有月亮的圖案。』

方若男立刻瞪大眼睛頻頻點頭，『對對！有時候是圓的，有時候是彎的……』

說著說著，他又不明白了，『可是，她不是喜歡醜小鴨嗎？跟月亮有什麼關係啊？』

『我覺得這個焦點是有點錯放了。』

麥子晴解釋道，『樂怡長得……嗯，不太好看，所以她覺得自己是醜小鴨，希望自己能像醜小鴨一樣，有一天也能夠在天空上飛。』

『這樣一想的話，大部分人自然而然地都會想到在浩瀚的藍天上飛翔的畫面。』

麥子晴頓了頓後說，『但是我覺得，樂怡喜歡的是夜晚，是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

程昊聽到這裏，沒辦法不正視麥子晴。他靜靜地看著她，沉默地聽著。

『她想飛，想在夜空中飛翔……我覺得這也是為什麼，她在天台上一躍而下之前，會看著天空說「時間不對」這句話。』

方若男已經驚訝得只會點頭了，他看了幾次亡魂的回憶，卻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句話。

麥子晴想起樂怡自殺的情境，心裏又狠狠一揪，壓抑著難過的心情說，『所以，綜合這些線索，我覺得樂怡的《喚》是……』

『《Fly me to the moon》。』程昊接了下去。

麥子晴看著程昊的側臉愣了半晌，之後嗯了一聲。

方若男默默地舉起了兩隻大姆指，圓滾滾的大眼睛裏閃耀著星芒。

程昊不再說話。他舉起了無聲的琴弓，在空中畫了符，然後將琴弓放在琴弦上，演奏《結陣》曲。

看著往蛋白石四周延伸出去的銀光漫過自己腳下的時候，麥子晴還是被震驚到了。

好美……

結陣成功，程昊托著肩上散發著銀光的無聲，接著演奏《引魂》。

隨著柔和的旋律響起，樂怡淡薄的魂從蛋白石中飄了出來，懸浮在陣眼處的蛋白石之上，依舊呈閉眼的狀態。

麥子晴看著樂怡。

她的確長得不美。臉太大太圓，顴骨太高，嘴唇太厚，眉毛太稀疏，身材有些胖，腰比較粗，腿也不長。

麥子晴看著看著，突然勾了勾唇。

她也會這樣評論自己。覺得自己不夠白，不夠高，不夠豐滿，不夠美。

但仔細想，這些個『太』、『不夠』、『比較』，到底是用什麼標準量出來的？

這個標準，又是誰定的？

誰有資格評論別人的美醜，說誰就好看，誰就不好看？

愛美之心人人都有，但有些事情根本無法控制，也不是努力就能改變的。

如果樂怡可以更愛自己，更欣賞自己，她就會發現，自己一直都長著一雙翅膀。

一雙能飛的翅膀。

程昊開始拉奏《Fly me to the moon》。

方若男不需要再借用回樂怡的回憶，於是閉上了眼睛，專心一致地欣賞程昊的演奏。

每個音都準確無誤，節拍也捉得精準。

麥子晴微微側頭——好聽是好聽，但總感覺差了些什麼。

她一直盯著樂怡的魂，此刻驚愕地發現，樂怡的眼睫毛正在微微地顫動著。

方若男也在一旁，注視著慢慢張開眼睛的樂怡。

一曲終結，程昊垂下了無聲。

『樂怡……』

麥子晴的心臟劇烈地跳動，她看著正環視四周的樂怡，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做什麼，於是她轉過頭去看方若男。

方若男和麥子晴對視了一眼後，飄到樂怡身前，對她溫柔一笑。

『你該走了。』

樂怡頷首，輕輕地應了一聲，就像在回憶裏的那樣，恬靜隨和。

她一雙不符合大眾審美的細長眼睛裏，沒有惱怒，也沒有怨恨。樂怡淡淡一笑，那麼淺，那麼清澈。

麥子晴覺得，樂怡笑得好看極了。

樂怡的視線在三人身上逐個停留，用她乾淨柔和的聲線說道，『謝謝你們……』

程昊再次將無聲放回肩上。這次演奏的，是麥子晴不曾聽過的旋律。

方若男盡責地向麥子晴解釋道，『亡魂醒了之後，我們會用《落地》曲安撫亡魂，同時請求冥界之門再次為亡魂打開。』

他的手往前一指，銀白的陣內上方，忽然出現了一道宛如雲絮一般的門。

隨著旋律的奏出，兩扇門扉緩緩地向內開啟。麥子晴又驚又好奇地往裏面看去，卻只看到白濛濛的一片。

樂怡再次向三人笑了笑，之後轉過身，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那道門。

她走到門檻前，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微微抬頭，最後一次看著夜空。

今夜漆黑的天空之上，銀月彎彎，溫柔地對世間的人們展現笑顏。

樂怡泛著銀光的半透明身軀飄在半空，飄在月光之下。

直到此刻，她才稍稍地觸碰到自己夢想的邊緣……不過她沒有機會爭取更多了。

麥子晴無法抑制自心口湧上的酸楚，下墜的淚珠串成了線。

樂怡再次邁開了腳步，踏進了冥界之門。進門的一剎，她的身軀立刻被那濃霧吞噬，再無跡可尋。

兩側的門扉瞬間闔上，隨後破碎成滿天的銀光，星星點點，在三人身旁徐徐飄落。

『樂怡……』

麥子晴哽咽地說，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