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天色已暗,麥子晴大汗搭細汗,含辛茹苦地煎了十個餃子……最後吞了十塊炭落肚。

為了健康著想,她喝了一大杯鮮榨橙汁,希望能夠中和自己往腸胃裏投的毒。

她乖乖地洗好了碗筷,將廚房清理得乾乾淨淨後,拿出了下午在黃大仙那裏買的風車,跳上了米色的小沙發,將風車掛在了窗邊。

麥子晴對著眼前一動不動的紫紅色風車看得出神,之後突然深吸了一口氣,鼓著腮幫子用力地吹去。

白癡一般看著轉動的風車傻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啊啊啊啊!』

笑聲笑聲滿載震驚。麥子晴嚇得凡容失色,五官扭曲地盯著風車後的一張臉。

方若男不知道什麼時候,飄到了她窗外,也在欣賞她買來的風車。幸好麥子晴沒有開窗,否則那尖叫聲勢必又會引來某處大叔憤怒的吶喊。

她猛地拉開窗,終於露出一點慍色,準備要開口表達自己的不滿時,就聽到方若男用輕柔的聲線問道,『子晴啊,你身體好些了嗎?』

那責備的話還沒有組織好,就煙消雲散了。麥子晴大人有大量地呼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後道,『嗯,好多了。』





方若男聽了,露出一排皓齒笑得燦爛。他浮在窗外,雙手一合,對麥子晴爽朗地道,『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他飛快地瞄了一下麥子晴乾爽的鼻孔,滿意地點點頭。

『那我們上去吧!』

***

飄揚的塵土混在汗水裏,混濁地黏在身上。





現在是他的休息時間。他在帳篷裏取出自己帶來的毛巾,倒了一點清水,仔細地擦拭身體。擦完一輪後,他舉高了手,聞了聞自己的腋下。

還是有一股汗味,但不那麼臭了。

同場的工友瞄了他一眼,笑著揶揄道,『女兒也不是天天來的嘛,看你講究的樣子!』

他對人報以微笑,起身走出了地盤,拐個彎後又走了一段路,便看見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背著一個大書包對自己興奮地揮手。

『爸爸!這裏這裏!』

他咧開嘴笑,快步跑了過去。

讀中學的女兒長得矮,看上去還像個小學生。她高高興興地牽著他的手,一點嫌棄的樣子都沒有。

女兒將手裏的雪糕舉到他鼻子前,他低頭吃了一口,伸出手要替女兒拿書包,她卻怎樣都不肯。





『我中二啦!還有喔,現在天氣熱,你要記得多喝水,多休息,千萬不能中暑!』

他伸手揉了揉女兒的頭髮,指著她手上的雪糕問,『又用午餐錢買這個?』

女兒眼珠子轉了兩圈後,做賊心虛地道,『沒有喔……我午餐吃得都超豐盛!』

他心揪了一下,不過表情沒變,聽著女兒興高采烈地和他分享學校發生的事情。

『我上次的考試成績出了,我考了全級第一!厲害吧!嘿嘿,老師說,要選我去做風紀,還有參加演講比賽呢!』

他津津有味地聽著,笑得合不攏嘴。

『爸爸——』女兒說著說著,突然抬眸看著他。





『你要努力工作,別再喝酒賭錢,要努力追回媽媽,知道嗎?』

她一臉老成地自顧自點頭,又說,『放心吧!我會幫你在媽媽面前說好——多、好多好說話的!』

他握著女兒的手緊了緊,啞聲承諾道:

『不會再那樣的了。』

女兒每次來,都會跟他說這些話。而他每次聽了,心裏的決心就堅決一些。

女兒開心地咬了一口雪糕,因為烈日瞇起了眼睛,看著他認真地說:

『我也會很努力地學習,將來給你和媽媽賺很多很多錢,我們一家人會過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

他揚起頭,強忍著不讓淚水掙脫眼眶。





女兒忽然用力地晃了晃他的手。

『爸爸快點啦!我們吃快點完下午茶,然後我要快點趕回家,不能讓媽媽知道我又來了啦!』

他任憑女兒拉著自己往前走,笑著擦掉額前的汗。

投影模糊了些,三人繼續專注地盯著陣上的回憶,不約而同地升起一陣不安。

他往下面一看,膝蓋有些發抖。

這也是無可奈何——畢竟他已經隔了許多年沒有搭過棚。現在重操舊業,身體卻不像年輕時那般靈活。

但他有堅持下去的理由。





他拉緊竹子交疊位置的索帶,小心翼翼地往左移動。

在他繫上不知道第幾條索帶的時候,突然聽到某處發出『咔』的一聲。

他是那麼小心,那麼謹慎。

以致他往下墜的時候,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安全帶鬆脫了嗎?還是那根竹子的質量不好?

又或者……是上天不想再給他機會了?

他奮力地往上伸手,拼命地想抓住一些能阻止自己下墜的東西。

但終究是什麼都捉不住。

轟——

麥子晴用力捂住了嘴,看著越發模糊的畫面裏,那個在地上旋轉得越來越慢的十元硬幣,還有男人最後殘缺不全的碎語。

『給芯……買……』

銀光逐漸淡去,男人最後一刻縈繞在腦裏的記掛也隨之散在虛無之中。

方若男緩慢地轉過頭來,麥子晴已經淚流滿面。他自己心裏也難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的亡魂——

他是某人的丈夫,某人的父親。

方若男和麥子晴還沉浸在難受的思緒中時,程昊眉眼間的陰鬱卻轉瞬即逝。他呼出胸口一口悶氣,在腦裏將剛才看到的從頭到尾整理了一遍。

好一會兒後,他搖了搖頭。

『那裏面半個音符都沒有。』

方若男移開了落在亡魂身上的目光,眼裏還留著一絲惋惜的情緒。

說道,『我覺得,一定和那個十元硬幣有關。』

『嗯。』

程昊沉沉地應了一聲,又道,『亡魂附身的物件是個十元硬幣,而死前最後注視的也是一個十元硬幣。』

方若男來回地摩挲自己的下巴,『雖然可能不是同一個硬幣,但也足以證明十元硬幣對他來說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他最後那句話,應該是想給女兒買些什麼……』

他話音未完,就攤開一雙手聳肩道,『唉說真的,十元能買什麼?』

『難不成學他女兒那樣,買雪糕嗎?』

方若男結束了這一連串的自言自語後,猛地抬起頭,對上了程昊那稍微有些發怔的目光。

方若男匆忙扭過頭去,目光黏糊糊地黏到了麥子晴身上。程昊雖然對這女人沒什麼好感,但覺得聽聽她的想法也沒什麼壞處。

麥子晴這次終於帶了紙巾,正胡亂地往臉上印。她拭去滿臉的眼淚後,一邊吸鼻涕一邊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芯芯給爸爸遞雪糕時,我看見她手指間透出的包裝紙,白色底,上面一條紅色邊,雖然其他地方被遮住了,但大致能夠看出是從雪糕車買的軟雪糕……軟雪糕剛好是十元。』

她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繼續解釋道,『她將雪糕遞給爸爸的時候,雪糕大致是完整的,而那時的天氣應該挺熱……雪糕車應該停在不遠處,所以亡魂聽到雪糕車那首樂曲的機率非常高。』

連程昊這種面癱男,此刻都忍不住側目。而腦子不好的方若男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激動地舉起了兩根大拇指,飛快地飄過去用大拇指猛戳麥子晴的眼睛。

她又變成了鬥雞眼,同時腦袋沒有停止思考。

她好像在哪裏見過芯芯。

程昊完全不能理解這兩人是怎樣在如此短的時間變得這麼熟捻,他移開了視線,淡淡地問道:

『雪糕車用的是哪首歌?』

方若男才終於移開了堵在麥子晴眼前的手,側頭看向灰白的天空,忽然感概道,『好奇怪喔,聽的時候覺得很熟悉,但要這樣突然去想,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歌……』

他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手,叫了起來,『用手機查一下就好啦!』

程昊聽了,拍了拍自己的褲袋,抬眸給了他兩個字。

『沒帶。』

方若男兩手忙地揮動,做出趕走他的動作,瞪大眼催促道,『去拿啊!』

麥子晴聽著兩人的話,有些尷尬地打斷道,『其實我是記得那首歌的。』

『不過我不知道歌名是什麼……』

想了想,她又覺得自己的思想未免太過於負面,兩手一合道,『不過你們知道得多,聽聽可能就會猜到。』

她一說完就閉上了眼,在她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方若男和程昊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是準備要開金口,慌忙朝她搖頭擺手。不過投入在自己世界的麥子晴完全無視了程昊和方若男激烈的抗議,認真地哼唱了起來。

兩人追悔莫及,恨不得時間倒回一分鐘前,直接踩下樓拿電話。

他們都在心裏咆哮:不會!不會猜到你在唱什麼的!

事已至此,魔音籠罩天台,他們決定要以最快的速度猜出鬼曲的大名,於是都屏息靜氣,緊閉著雙眼,專心致志地接收麥子晴用聲帶擠壓出的奇異聲響。

兩個便秘似的夾著中間一個五音不全的畫面莫名地滑稽。

經過了大約三十秒懷疑人生和鬼生的時間後,程昊和方若男總算是在那高低起伏的音符之間,猜到了亡魂的《喚》,爭先恐後地嚷了出來:

『藍色多瑙河!』

麥子晴依依不捨地重新睜開了眼,終止了自己深情的演唱。程昊和方若男緊繃的四肢倏地放軟了下來,齊齊鬆了一大口氣。

程昊花了一點時間,將一個個對自己腦袋死纏爛打的魔音打了個粉身碎骨,緩了口氣後,重新握起無聲的琴弓。

他手臂往後一拉,修長的手指富有生命力地在琴弦上跳動,精緻的音符在空氣中迴盪,和藏在人們心裏一隅的旋律瞬間重疊在一起。

不曾刻意,不知不覺地就埋了在心裏面,成了一股暖流。在某些落寞的時刻,淌過那些柔軟的地方,帶起一些細碎的回憶。

麥子晴從來都不知道藍色多瑙河長什麼樣子。她理所當然地覺得,大概就是一大片的白,加上一些藍、和一些紅。

旁邊還有幾個矮小又吵鬧的小學生,一對膩在一起的情侶,和形形色色的人們——捏著一個十元硬幣在手中,笑著朝拉開的窗裏探頭探腦,期待著炎日之下一點解暑的甜……

亡魂已經醒來。他眸中的迷茫逐漸褪去,卻留下了淡淡的憂傷。他仰頭看著那一片灰白的天,神色黯淡,不知道在想什麼。

方若男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只是靜靜地看著亡魂,有共識地給他一點整理思緒的時間。

夜已深,街燈一盞兩盞地綴著夜色。麥子晴剛才哭得累了,差點在等待的時候站著睡了。

就在此時,男人終於從回憶中抽身出來。他看著陣下的三人,臉上都有疲倦之態,頓時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他低了低頭,禮貌地說,『對不起……佔用了你們的時間。』

男人瘦削的身體懸在半空,薄薄的嘴唇雖然在笑,眼裏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

方若男身為一隻鬼,算是第一個提起精神的。他飄到亡魂之前,安撫似的對男人一笑,輕輕地說:『你該走了。』

男人聽了,垂下了眼,片刻後又再度開口,聲音裏盡是孤寂:

『這就……完了啊。』

他的聲音很小,但三人還是聽到了他的話。方若男有點於心不忍,默默垂下了頭。

程昊卻依舊臉無表情,他用低沉的聲線道,『你此生完結,之後會……』

還沒說完,就被麥子晴打斷了。

『你女兒是不是叫林卓芯?』

程昊側頭盯著麥子晴。她剛才的疲累都消失無蹤,眼睛還唰地亮了起來,既興奮又緊張地看著亡魂。

方若男和程昊都忍不住想:天,難道連別人女兒的名字也能猜到?

兩人很快就得到答案。因為當男人聽到林卓芯三個字的時候,眼眶裏居然有銀光在打轉。

他震驚地睜大了眼睛,顫抖的薄唇擠出了一句,『你……你認識芯芯嗎?她現在好嗎?』

男人盯著麥子晴,像快要渴死的人終於找到了水源。麥子晴先是點了點頭,想了想後又搖了搖頭。

『我認識她,但她不認識我。』

麥子晴側著頭,似乎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深吸了一口氣:

『你女兒今年考公開試了,我在新聞裏面看到她,她考得很好,是今年的狀元。』

男人原本黯淡無光的眼驟然亮了起來,嘴巴因為激動而張開,但愣是沒有說出半個字。他期待著往前傾,靠近了麥子晴一些。

麥子晴回憶著之前看的訪問,想起了那個纖瘦的女生,想起了她目光中的堅定。

『她說,她的夢想是當一個社工,幫助有需要的人。』麥子晴笑了,『你女兒有一個偉大的夢想。』

男人的淚溢滿了眼眶。他久違地得到女兒的消息,激動得不斷點頭。

麥子晴看著亡魂,輕柔地說,『她說希望你看得到。』

男人猛地將臉埋在手心之中,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哽咽聲。

但他終究是死了,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

程昊和方若男終於從震驚之中緩過氣來,兩人都好像開始明白師傅為什麼硬要他們和麥子晴一起超度。

這是個什麼腦?什麼雞毛蒜皮的東西都往腦裏塞?

男人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下來,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剛醒來時的憂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謝你,』他看著麥子晴道,然後又看著程昊和方若男,『謝謝你們。』

方若男向亡魂回了一個微笑,而程昊已經開始拉動琴弓。

《落地》之曲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但同時給人一種莊嚴之感,像是在為亡魂舉行葬禮。

畢竟之後,就要踏入冥界,與此生再無任何瓜葛。

冥界之門懸在男人幾步之外,男人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後,才往那輕煙般的門走去。

踏進門檻之際,他仍在低聲地喃喃道,『芯芯,爸爸會祝福你,你和媽媽一定要幸福……』

他帶著一個笑容,隱沒在濃濃的白霧裏,不復存在。

籠罩著十元硬幣的銀光驟然消散,銀白的圓陣也都消失了。麥子晴擦去眼角的淚,有感而發道,『父母終究是愛孩子的。』

彎身撿起了硬幣的程昊聽了這一句,長眉高挑。他側過頭來睨著麥子晴,用一種揶揄的口氣說:

『是嗎?你是怎樣知道的?』

程昊很少對麥子晴說話,所以驟然對她說了這麼一句,令麥子晴吃了一驚。不過她很快就回過神來,回看程昊說,『就是這樣覺得。』

『哦,是嗎?』程昊嘴角扯起了一個輕蔑的弧度,『好噁心啊。』

『啊?』

麥子晴一臉莫名奇妙,『什麼噁心?』

方若男的視線來回地在兩人之間穿梭,覺得自己快要被他們兩個折磨死。他眉頭皺得死緊,決定要先發制人,於是飄到兩人之間,伸長了兩隻手堵在中間。

『哇哈哈,真是好厲害啊哇哈哈哈,不如告訴師父我們成功了吧哇哈哈……』

還手舞足蹈了起來。

隔了一個方若男在中間,程昊似乎也沒有興趣繼續說下去。他轉過身去,將無聲收好在琴盒裏。

方若男盯緊了他的背影,確定他不會再口吐狂言了,才暗暗舒了一口氣。誰知道那口氣還沒有吐完整,就聽見背後的麥子晴用正經八百的聲線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

方若男扭過頭去,看到麥子晴一副嚴肅的表情說,『你是覺得我噁心嗎?』

方若男想不到平日裏總是心平氣和的麥子晴也會有這個樣子,嚇了一跳,立刻伸長手捂住程昊的嘴,又對麥子晴嬉皮笑臉地安撫道:

『沒有啦,你又怎會噁心呢?你看看這坨東西,他擺明了是在說自己啦!哈哈……』

方若男依舊保持著捂程昊嘴的姿勢,他扭頭一直對著麥子晴嘻嘻哈哈地笑,看不到身後的程昊已經站了起來,自己的手現捂在他的膝蓋上。

程昊傲慢地勾起了一邊唇角,輕笑了一聲道,『怎麼?溫室小花沒感受過風雨,大抵都覺得外面總是藍天飄著白雲吧?』

麥子晴眉頭驟然一皺,拳頭握緊了又放鬆。

她轉過身去,不咸不淡地說了句『我先下去了』就離開,留下焦急得在空中來回飄的方若男和面無表情的程昊。

方若男看著麥子晴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立刻轉過來氣急敗壞地指著程昊的鼻子道,『人家子晴又沒有惡意,你為什麼要對她說那樣的話?』

『覺得她噁心就說出來了,不是故意的。』

程昊神色漠然,半點後悔的意思都沒有。

方若男嘆了口氣。

『她跟我們不一樣……她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中長大,價值觀自然比較積極樂觀。』

方若男收回了怪責的語氣,聲音放柔了一些,『世界多一些這樣的人,不是更好嗎?』

程昊垂下了眼眸,沒有接話。

他轉過身去,將無聲掛回肩上。方若男欲言又止地看著他,隨後默默地飄到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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