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男飄進屋内的時候,程昊正在將窗口那片雪花翻過來。方若男輕飄飄地晃了過去,用可愛的聲線說,『昊昊,你在生氣嗎?』

程昊坐在沙發上,看了他一眼,『沒有。』

『哎唷那就乖啦……』

方若男飄到程昊旁邊摸他的頭,以示嘉許,不過事實上他也摸不到什麼。程昊沒有閃躲,由得他的手在自己眼角晃。

『對了,你給那個教授回覆了沒有?要不要去啊?去的話就可以見識到其他國家的高手水準,可能……』





『不去。』程昊一臉漠然地打斷他的話。

方若男一臉着急,『爲什麽?多好的機會啊!你不喜歡小提琴嗎?』

程昊長長的睫毛垂在眼前,堪堪掩蓋住了他眼裏的情緒。

『一開始也是因爲你才學的,』他瞄了角落的無聲一眼,『稱不上喜歡。』

他想起當初日教他們兩個拉小提琴的畫面,日總是被他們兩個氣得直跺腳,將叼在嘴裏的魷魚乾抽出來狂拍他們的頭,吱吱喳喳嘮叨個不停,噴得他們整臉都是口水。





他又想起方若男拿著琴弓,游刃有餘地拉琴,閉上眼陶醉在旋律中的模樣……

方若男沒有説話,依舊一下一下地摸他的頭。

程昊垂眸盯著脚下的地毯:

『留下的應該是你。』

方若男倏地停下了動作,手停滯在半空。他愣怔了幾秒後,手才又落了下去。





他輕輕地撫著程昊的頭髮,『我也是這樣想的啊……』

程昊目光裏説不出的黯淡,聽著方若男緩緩地說完那後半句:

『留下的,應該是你。』

程昊又沉默了下來。方若男飄到他隔壁的位置坐下,盤起腿面向著他,正色道:

『所以,你更應該好好努力,用無聲拉出撼動人心的歌曲,將我剝離出來。』

程昊這才重新抬眸,定定地看著他,點頭嗯了一聲。

方若男表面上維持著嚴肅的模樣,心裏笑到在打滾。滾著滾著,突然就想起好多年前跟師傅的對話。

『師傅,這小提琴到底有什麽特別?為什麼說它很重要啊?』





還是個小孩的方若男遵從師令,拿著塊乾布在抹無聲,邊抹邊嘟嘴道,『明明就連聲音都沒有……』

師傅想都不想,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當然重要啦!它裏面藏著一縷地魂啊!』

白痴師傅。

方若男在心裏輕笑,跟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說什麼地魂啊?

他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程昊的腦袋,溫柔地對他說:

『很晚了,睡吧。』

***





麥子晴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地圖,又抬頭對照自己身處的路標。走了一段時間後,她的額頭開始滲出汗珠。

麥子晴挑了下午的時間出門,雖然快被烈日曬成人乾,但也無可奈何——必須要是這個時間。

下了車之後,其實也就十分鐘的路程,麥子晴就到達那兩所學校。

她抬頭看著那鮮明的紅色,還有隔壁溫柔的藍色。

『差點就看不到這個景象了……』她喃喃自語道。

只因她在網上看到,這間男校的管理層原來在好些年前有將校址遷徙到別處的打算,不過因為校友們反應太過激烈,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麥子晴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或許在某個平行時空裏,這裏就只剩下眼前這棟紅色大樓,形單影隻地帶著往日的種種回憶,依舊停佇在此處。

昨晚,麥子晴秉承她根深蒂固的工作狂本色,從天台下樓之後立刻就打開了她的手提電腦,將全香港所有的男校地址都在地圖裏打了個遍,然後在地圖裏翻找那些男校附近有沒有女校。





一直到她找到了這兩所相連的學校,又確認了校服的顔色和回憶裏那些模糊的影像相符之後,她那條綳緊的神經才稍稍鬆了一些,疲憊地爬了上床睡覺。

她早上吃麥片的時候,也上網找了一些和第二顆鈕扣有關的資訊,不過並沒有什麽和鈕扣相關而又流行的旋律。

麥子晴合上了手提電腦,搖了搖頭。

超度並不只是搜集資料這麽簡單。她覺得,更重要的是要代入亡魂當時的心情。

陳思喬,當時還是個中學生的她,視力並不好的她似乎在學校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偶爾地遇上了性格開朗的蘇子俊後,每天放學的路上多了個可以聊天的人,一個能讓她開心地笑的人。

這樣的陳思喬,她最珍惜的回憶,她最想聽到的旋律到底會是什麼?

麥子晴站在那條馬路上,心裏升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這是第一次,她親身來到亡魂死去的地方。她耳邊彷彿還能聽見陳思喬最後的呼吸聲,還有蘇子俊呼喚她名字時的哽咽聲。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和死亡靠得這麼近。

默默地擦去那滴不爭氣的眼淚後,麥子晴佇在馬路邊的鐵欄注視著那藍色的校園,眼尾的余光注意到一個漆黑的東西在走近,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

麥子晴轉過頭去,看見壓在鴨舌帽下一張熟悉的臉——

程昊和她隔著一段距離,雙手插在口袋裏,也正望著那男校的大樓。

他知道麥子晴在看他,不過硬是沒有轉過臉去跟她打招呼,似乎想裝作自己根本就不存在,面無表情地背著無聲站在那裏。

麥子晴盯著他那若無其事的臉看了好一會之後,才又重新將視線轉回身前的校園,學著他那幽幽的口氣說了句:

『在意就在意,裝什麼雲淡風輕。』

程昊:……

居然還用上了四字成語。

淡金色的陽光穿過樹葉,星星點點地灑在兩人身上。他們兩個似乎達成了某種奇異的共識,居然沒有像之前那樣你來我往地互嗆,都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棟藍色大樓。

過了不知道多久,麥子晴淡淡地開口,『如果你是陳思喬,你最想聽到什麼?』

程昊沒有回答。他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點亮了螢幕後垂眸看了一眼,又重新將手機放回口袋裏。

麥子晴也剛好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

兩人站在陳思喬和蘇子俊曾經一起走過的路上,望著蘇子俊的母校,也望著陳思喬生命的終結之處。

直到某一刻,同時抬起了眼眸。

『啊,』麥子晴低聲道,『原來是Edelweiss……』

不知道兩人懷揣著怎樣的心情,他們都立在原地,直至那放學的鐘聲結束。

走的時候,兩人非常不幸地同路,麥子晴故意隔開了一段距離,走在程昊身後。身邊三五成群的中學生不斷在兩人身邊擦身而過。麥子晴看著那些走在他們前頭然後往回望的學生們,心中不禁感嘆:這果然是個看臉的世界。

又有兩個女生含羞答答地望了程昊一眼,嘻嘻地低笑。

『好帥喔,是不是明星啊?』

『不是吧,沒見過他啊……』

『可能還沒出道?欸欸,後面那個是狂粉嗎?為什麼一直跟著他走啊?』

麥子晴滿腦子的黑人問號:狂粉?我嗎?

另外那個女生立刻搖頭,『應該不是。』

麥子晴露出了安慰的微笑,在心中向那女生竪起大拇指之際,那女生:

『我看是保母吧,斟茶遞水的那種?』

什麼?斟茶遞水?

麥子晴忍著沒有竪起另一隻暴躁的手指:朝他潑茶水就差不多!

『看到了吧,昊昊在學院裏也是這樣的呢!』

麥子晴驚得肩膀一縮,往右手邊一看,方若男不知道什麼時候飄了出來,就飄在她旁邊。

他看著程昊的背影,還有在他身旁團團轉的學生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說,『回頭率近百分之九十,其餘的都是大近視。』

『……』

麥子晴無話可說,那黑心鄰居的確有這樣的資本。不過她腦子飛快地一轉,就覺得不對勁。

『他看上去最多也就比我小幾年吧?為什麼還在學院裏?他讀什麼要讀這麼久?』

『當然是小提琴咯!』

方若男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又解釋道,『他中學畢業後不想讀書,出來到處打散工,隨隨便便過日晨。師傅本來説由得他,說總之他超渡的功夫沒有落下就不管他。不過師傅忍了兩年之後還是忍不住扯著他去見了一個人,那個人聽了昊昊拉一首歌後,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就將他弄進學院了。』

麥子晴瞪大了眼,『看不出來啊,鬍鬚大叔還有這種本事?』

『嗯。』方若男認真地點頭,『師傅雖然白痴,但實力還是不容小覷的。』

『……』

麥子晴:這樣說你的師傅真的好嗎?

她同情了大叔兩秒後,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對了若男——』

『嗯?』

『超渡的時候,你到底是在幹什麼啊?』

『啊,這個啊。』方若男得瑟地挑了挑眉毛,『在做很厲害的事情啊!只可惜帥氣的樣子沒有人看到啊……』

他滿臉惋惜地搖頭,看到麥子晴依舊好奇的眼神,就細細地跟她解釋。

『我進了亡魂的意識裏啦。因爲我本來也是亡魂嘛,比較容易做到。你不知道,亡魂的意識裏面通常都很黑很靜的,然後一大片好像沒有盡頭一樣。那麽黑漆漆涼颼颼的地方我進去幹什麽呢?嗯,就是去找亡魂殘存的記憶咯。』

他自問自答,樂在其中。

方若男繼續道,『亡魂在人間飄蕩的時候,正常來説都會保存原來的記憶,直到看見冥界之門在眼前打開,就帶著這一世的記憶前往。不過有些亡魂執念太重,無視了冥界之門,選擇一直在人間游蕩——時間一長,他們的記憶就會像樹葉一樣掉落,沉在無意識之中。不過啊——』

他故弄玄虛地頓了頓,一隻手指在臉前點了點後繼續說,『他們始終是因爲某些對自己重要的回憶而在人間徘徊,會極力保存那些回憶,不知不覺間,意識裏便會衍生出一隻精怪,吞食那些重要回憶,然後繼續在意識中亂飛。這樣就保存了自己的執念,可是亡魂也會陷入沉睡。』

麥子晴聽得入神,怔愣地問,『所以你在裏面捉那隻精怪?』

『對啊!』方若男朝她擠眉弄眼地連連點頭。

『那……難捉嗎?會受傷嗎?』

方若男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露出一排皓齒摸了摸麥子晴的腦袋說,『它們藏得刁鑽一些的時候就比較難捉咯……不過啊,我是鬼魂呢,怎麽可能會受傷啊?』

『那就好……』

麥子晴憨憨地舒了口氣,看得方若男眉眼一直掛著笑。

『哦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

方若男笑著揚起眉毛,『我們子晴還真是個問題少女呢!』

麥子晴心裏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小孩偶爾就跟個滄桑的老人似的。

她甩了甩頭後道,『嗯,就是你的名字。』

『啊?』方若男不解地歪著頭,『我名字怎麽了嗎?』

『我就是覺得奇怪,你明明就是個男生,為什麼要叫若男?』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又惹得方若男一陣大笑,連走在前面的程昊都稍頓了脚步,扭過頭來瞥了他們兩個一眼,隨即又繼續往前走。

方若男笑得高興,完全沒有理會程昊那有點譴責意味的眼神。他笑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道:

『這完全是我爸媽的錯啊!他們一開始聽那些鄉下的鄰居們說,我媽的孕肚那麽圓,我一定是個女生。我爸聽了,怕他的女兒長得跟媽媽一樣太溫柔可愛會被人欺負,說希望我像個男生一樣堅强,於是就開始喚我做若男。後來我出生了,他們嚇了一大跳之餘,又覺得叫若男都叫習慣了,就繼續這樣叫下去啦。』

麥子晴想像到方若男父母看見他出生時候的驚訝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是那笑容才現了一瞬就黯淡了下去。

方若男看她垂眸不語的樣子,也猜到她在想什麽,毫不在意地說,『我爸媽帶我來香港之後,幾年之間先後都走了,後來學校的社工就安排我進了家舍,我就是在裏面遇見那臭小子的啦……』

他拖長著句尾,臉頰開始一抽一抽了起來,他愕然地低下頭,迎上麥子晴同樣錯愕的目光。

方若男急忙瞄了前面的程昊一眼,見他沒有任何反應,驀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整個頭貼在麥子晴的耳邊,壓低著聲線彷彿要催眠她一樣低喃道:

『你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聽見……』

麥子晴愣怔地點了點頭,思緒一時之間混亂得很。

程昊上了一架巴士,跟在他後面的方若男對著麥子晴擠出苦瓜乾的臉雙手合十。麥子晴看著那巴士離開的眼神裏,好像多了一絲什麽東西。

***

十一點半,麥子晴踏著有些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上了天台。

她來得遲一些,程昊和方若男已經站在空地那裏了。麥子晴走了過去,説了聲不好意思。

方若男口中唸著『哎呀沒關係啦』,然後飄在程昊後面朝她打眼色。程昊什麽都沒説,一瞥見她來了就轉身舉起了琴弓在空氣中畫結陣符,然後演奏《結陣》和《引魂》。待完成時,陳思喬那清麗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三人面前。

方若男在早些時候就問了程昊,也知道了亡魂的《喚》是男校放學的鐘聲,他安靜地飄在一旁,看著程昊緩慢地拉開琴弓,聽著火絨草的旋律洗過夜空。

陳思喬長長的眼睫微顫,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不是那種剛醒來還沒有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的茫然,而是因爲她根本看不清周圍的事物。

她喃喃地問,『我……在什麽地方?』

半晌後,她的回憶就恢復過來。陳思喬垂下了水汪汪的眼眸,悵然若失地呢喃,『對啊……我已經死了……』

方若男輕輕地飄到她身邊,比平常更靠近亡魂一些。他微微彎了身,從低處望進陳思喬的眼睛裏。

他溫柔地道,『你該走了。』

陳思喬聽了,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忽然微微一笑。

『很久以前,我曾經也聽過像你一樣溫柔的聲音。』她抬起朦朧的眼眸,卻看不到漫天閃爍的星宿。

她輕輕地説了句,『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落地》之曲響起,程昊直勾勾的視線落在冥界之門上,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的猶豫。

陳思喬朝著那道銀白的光源走去,茫然的視線依舊,脚下卻沒有片刻的遲疑,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沒入白霧之中,冥界之門化成細碎的光。

麥子晴看著那緩緩飄落的銀光啞聲道:

『他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

講台上的主持人優雅地對男人一笑,轉過頭去對台下說:

『接下來還有哪位同學想要提問?』

同學們大部分都笑著搖頭,還有人朝台上喊道,『我們問夠了!再問蘇醫生就要累暈了!』

台下哄堂大笑,坐在主持人對面的男人也笑著托了托自己的眼鏡。

這時候,一隻手高高地舉起,在密密麻麻的頭之間揮個不停。

『似乎還有一個同學想發問呢,』主持人嫻熟地開口道,『那就請蘇醫生為我們回答最後一個問題……希望這位同學不會太爲難蘇醫生吧!』

工作人員將話筒遞給了舉手的男同學,這位男同學接過話筒後,有些小激動地說,『我不是想問蘇醫生有關醫學的問題,我、我可以問你其他東西嗎?』

男人大方一笑,朝他點了點頭。

男同學緊握著話筒,感概地嘆道,『蘇醫生,你到底是怎樣做到的?這麽年輕就成了揚名海外的眼科醫生。我每天背那些病理知識,都覺得自己快要撒手人寰了。你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方法啊?比如説背書的方法,或者是堅持下去的方法?』

男生又嘆了口氣,台下的同學們笑倒一片,期待的視線都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深沉的聲線在演講廳裏回蕩,混在學生們的笑聲之中。

『我沒那麽厲害,背書也是靠死記爛背……想當初讀書的時候,幾乎每晚都覺得自己會暴斃。』

『但每次我想放棄的時候,都會想到一個人……她眼睛不好,從來都沒有清楚地看過這個世界,不過就算是要用放大鏡逐個看書本上的字,她都會孜孜不倦地去讀,從來都沒有放棄……』

男人笑了笑,目光忽然落在一處,仿佛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演講廳最後排的角落裏對他微笑。

男人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那處,『所以每當我想放棄的時候,我就會想,她眼睛不好都堅持下來了,我又怎能放棄?』

『所以……你們也一定沒有問題的,加油。』

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話筒,站了起來,在一片掌聲之中朝台下鞠躬。

他看著空蕩的後排位置,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總是站在一處,等著她從學校門口走出來,然後跑過去拍她的肩膀,扮和她偶遇。

他想起後來看見她站在馬路旁,一直不過馬路,直到他走過去後,才轉過頭來對他笑——

他當時那顆躍動不已的心。

他想起第一次看見她被一隻橫衝直撞的狗絆倒之後,蹲在地上焦急地摸著小狗,對它連連說對不起的模樣。

他想起了自己在她離開的那晚,終於都從乾燥盒裡拿出來的,那顆裹著一張彩虹玻璃紙的糖果。

她說謊——那顆糖果明明就又酸又苦。

他想起了衣櫃深處,那件缺了一顆鈕扣的校服。

好多年前,他將鈕扣留在了她的墓前,連同一束未曾來得及送出去的玫瑰花。

只是到最後,紅玫瑰變成白玫瑰。

而他也再看不到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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