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晴和程昊兩人在商場門口分道揚鑣,一個去打工,另一個去了街市買菜。

麥子晴在回程的路上給宋心如打電話,不過等了好一陣她都沒有接,於是麥子晴轉而打了給爸媽聊天。

晚上八點半,麥子晴按照約定來到天台。程昊因為打工後要梳洗遲了一點,走到上來的時候頭髮還在滴水。

麥子晴忍俊不禁——程昊的頭十次有七次都好像剛被雨淋完一樣。

方若男笑著飄過來,『子晴這麼快哦,碗洗好了嗎?』





『洗好了啦!』麥子晴沒好氣地笑了笑,『你別擔心些奇怪的東西。』

『對了,』方若男眉毛抖動著,『師傅早上跟你說了什麼?』

『秘密。』

麥子晴調皮地笑了笑,『不過大叔給我演奏了一首歌,超級超級好聽……我被嚇到了!』

『什麼?』方若男倒抽了一口氣。





『那小氣老頭居然給你演奏!』方若男瞪大著眼嚷嚷了起來,『太不公平了吧!以前我們要給他做多少家務他才肯給我們拉奏那麼一兩次!』

程昊倒不怎樣注重這點,他眉頭皺了起來,盯著麥子晴問,『他演奏得比我好很多?』

麥子晴手指晃了晃,不經思索就答道,『完全不在同一個層次。』

從這裏開始,程昊的臉上整晚都飄著一陣黑氣。

方若男十分有先見之明,為免程昊心情差到不願意演奏,立刻就說了句:





『來來來,是時候超度了!』

程昊陰沉了一陣,還是乖乖地將從師傅店裏接收來的收音機放到了空地中心。

他用琴弓畫了銀符,將琴弓放上琴弦之後,罕有地深呼吸了幾下,才緩緩地拉弓。

《結陣》曲的旋律洗過夜空,銀陣在三人腳下漫開,藤蔓似的符咒爬上無聲,一個淡薄的銀色身影很快就出現在收音機的上方。

三人抬頭一看——亡魂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身形圓渾,給人一種臃腫的感覺。他的腰有些彎,緊閉的眼尾有幾條明顯的皺紋。

方若男飄到亡魂面前,在手中畫了符咒後,輕輕地放在他的額上,低聲說了句:

『對不起,打擾你了。』

他閉上了眼睛,眼珠不斷在眼皮底下轉動。麥子晴知道他是進了亡魂的意識裏捉那隻吞食了亡魂執念的精怪。





雖然方若男說過他不會受傷,但麥子晴還是不自覺就攥緊了拳頭,默默地祈求方若男能快點成功。

這一邊,方若男正望著前方。

前方有一條漆黑的瀑布,從高處奔流而下,落到下面一個湖裏。那湖面飄著很多枯葉,隨著分岔出去的河水飄流。方若男看著一片葉子在漆黑的河水裏一直流到邊沿處,跟著水流往下,最後完全不見蹤影。

方若男確認腳下的是結實的地面後,慢慢地走近其中一條河邊,彎身撿起了一片枯葉。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樹葉在他手裏,化成了一個人的臉,正在對他笑。

方若男嚇得倏地鬆開了手,那片枯葉緩緩飄回了河水之中,隨著流水繼續流去。

他看著那些葉,怔愣地喃喃道,『這些難不成都是……記憶?』





他知道亡魂的記憶會隨著時間過去沉在無意識之中,可是他從未聽過,在無意識裏的記憶還會消失。

方若男突然倒抽了一口氣——

難道亡魂的意識在重複著生前的意識流?

方若男曾聽師傅說過,亡魂在死後,會經歷一段清明期,意思即是本來為人時因為不同原因,例如衰老而流失的記憶會全部回到意識裏,之後隨著遊蕩的時間增加而下沉。但也有些亡魂死後會保留生前的意識流,即便記憶已經完整,但意識的流向仍跟生前一樣。

方若男戳著下巴想道:這樣說來,難道亡魂生前有失憶的問題?

他突然哈哈地一拍手,覺得自己實在是太聰明了。

大概是近得子晴多的原因。

不過他立刻又甩了甩頭——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亡魂的執念。





方若男喃喃自語道,『唔……如果我有失憶的問題,但又想將最重要的回憶保存的話,我會把它放在哪裏?』

他摩挲著下巴,思索了好一陣後,眼裏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他倏地一抬頭,銳利的目光直指瀑布的最上方,水流奔騰而下之處。

方若男兩指往空氣裏一夾,憑空抽出一張銀光閃爍的紙片,玩耍似的將紙片折成了一架紙飛機,放在嘴前一吹。

那紙飛機逐漸變大,最後變得跟他的身形一般長。

紙飛機自己動了起來,轉了兩圈後停在方若男跟前。他一步躍上去,身影隨著紙飛機騰空而起,很快就到達瀑布的高度。

方若男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在某一瞬捏出了他的銀弓,架上銀箭後猛地射了出去——

程昊看著睜開眼睛的方若男,嘴角輕輕勾了勾,麥子晴則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三人齊齊望向陣上方,那個逐漸清晰的畫面。

三張黝黑的小臉映入眼簾,他們手上都拿著一根樹枝的丫杈,互望之間各自都舉起了一根手指豎在唇前。

他們躲藏在草叢之中,視線都落在前方樹下的一個小洞。

某一瞬,一個模糊的黑影飛快地從那小洞口裏跑了出來,幾顆小圓點在同一瞬猛地往那黑影直直地飛去。

砰——

程昊和方若男轉過頭去,麥子晴居然大字型地倒在了地上。

『哎呀啊啊啊啊!』方若男嚇得花容失色,邊飄邊尖叫道,『昊昊!快來幫忙啊!』

程昊懶洋洋地走前了幾步,一動不動地垂頭看著麥子晴翻白眼的模樣,直到猛拍麥子晴臉的方若男抬頭瞪著他嚷嚷道,『我打沒用啊,你來叫醒她!』

程昊眉毛一挑,二話不說就蹲下身伸出了手,詭異地笑了笑後就往麥子晴的臉頰用力一掐。

『哇啊啊啊啊啊——好痛!』

麥子晴立刻轉醒過來。

方若男邊『哎唷嚇死我』邊密密拍自己的胸口,麥子晴則怒目瞪著程昊。

程昊不置可否地聳肩,『我是迫於無奈……都是為你好啊。』

『那真是謝謝你了。』麥子晴咬牙切齒地道。

『不客氣。』程昊邁開長腿走開了一些。

三人重新盯著回憶。麥子晴將眼睛瞇成一條小縫,模模糊糊地還看到那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老鼠屍體,噁心感猛烈地襲來,她捂著嘴巴不停地乾嘔。

方若男其實也快吐出來,他眼尾瞄了程昊一眼,發現他臉上也沒多少血色,交叉在胸前的手還緊攥著另一隻手的肉,看來剛才是將噁心感發洩在麥子晴可憐的臉頰肉上了。

畫面裏的小朋友正在吵鬧,雖然聽得不清楚,但大致也能猜到是在爭論是誰彈出的小石頭成功將老鼠殺死這一類的話。好不容易過了一陣,那畫面才淡了去,這次換了一個場景。

還是剛才那幾個小朋友,他們在一條河邊玩,全部都捲起了褲管,赤腳踩在河水裏。小朋友們彎著身,銳利的視線落在水裏四處流竄的魚身上,靜待時機後猛地將雙手插進水中,濺起的水花將自己和同伴的衣衫都打濕了。

亡魂大嚷了一句,幾個小朋友幾乎同時轉過頭來,都興奮地盯著畫面大喊了起來。

麥子晴愣怔地看著畫面,完全一頭霧水,『我聽不懂……這不是廣東話吧?』

程昊面無表情地搖頭道,『不是。』

麥子晴望著他疑惑道,『你聽得懂?』

程昊雙手抱胸,氣定神閒地道,『完全不懂。』

『嗯?我懂啊。』

方若男插了把嘴,指著投影的小朋友給兩人解釋,『喏,他剛才說「我捉到魚啦!」,然後他們就說「太好了,可以烤魚吃咯!」。』

方若男搖頭晃腦地說了一番,又笑著說,『他們說的話跟我鄉下說的話差不多。』

麥子晴和程昊錯愕地舉起了大姆指,於是方若男又肩負起翻譯的重任。

接下來,麥子晴三人看著畫面裏的小朋友駕輕就熟地起火烤魚,又看著他們有滋有味地啃起烤魚來,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對了,不能忘記這個!』

吃完魚後,幾個小朋友各自拿著一條鐵絲,在林裏低頭走著,不停地往地上戳去。他們手上的鐵絲都串起了一堆乾枯的樹葉,接著又將葉都放進一個竹籃裏。

『忘了的話飯都煮不了,我一定會被我媽打死!』

『你捉了兩條肥魚,你媽才不會打你!』

『我媽超兇!』

『我媽更兇,上次把我弟屁股打腫了,哈哈哈哈哈!』

方若男還敬業樂業地扮演起不同的聲線,翻譯得栩栩如生。

麥子晴笑著看那畫面泛起漣漪,這次亡魂正飛快地往前奔跑,他跑到一處熱鬧的地方,彎身大口大口地喘氣。

一低頭,看見亡魂將一張小木椅用力地摁在地裏,之後坐了上去。過了一會兒,那幾個和亡魂一起彈老鼠捉魚的小朋友也來了,各自都拿了一張椅,圍坐在亡魂身邊。

大概是傍晚的時間,周圍點起了小燈泡,將空氣染得泛黃。亡魂附近除了他的一班玩伴外,還有一堆又一堆的人,或老或少,大家都仰頭盯著一個竹棚搭的台,似乎都很期待。

直到有一刻,一個穿著戲服的人從台邊走到中心,塗得嫣紅的唇一張一張地唱了起來。

台下觀眾的歡呼聲此起彼落,台上的小生嘴巴雖然在動,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演出持續了一陣,回憶就突兀地終結了。

投影的銀光消散,三人各自陷入了思考。

『這是亡魂小時候的記憶吧……』

麥子晴側著頭,邊想邊說,『幾乎可以肯定他的《喚》就是那台上演員們唱的歌曲——可是我連剛才那是什麼劇都不知道。』

她搖頭嘆了一聲,又突然想起了什麼,抬眸看著方若男。

『若男,你鄉下在哪裏?』

方若男若有所思,不甚專注地回答,『潮州啊……』

然後忽然舉起了一根手指,『等等!我知道那是什麼劇!』

程昊和麥子晴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都錯愕地看著他。

方若男迎上兩人詫異的目光,罕有地露出了認真的表情,『那是潮劇,我們家鄉就有這些,服裝打扮都差不多。』

他摩挲著下巴,『嗯……其實本來也不太肯定,不過剛才那亡魂和朋友們說的話和我家鄉說的差不多,那麼就是潮汕那邊的人,這樣說來就一定是潮劇了。』

麥子晴和程昊都愕然地點頭,再一次舉起了大拇指。

『雖然聽不見那旋律,但有些演員的打扮我認出來了。除了有八仙之外,還有兩個,嗯,那個老伯我不懂,但坐在中間的應該是金母娘娘。』

方若男娓娓道來,說得頭頭是道。他見程昊兩人都張大嘴巴看他,便驕傲地拍了拍胸口,『小時候爸媽經常播,我也看了不少!』

他又看著麥子晴,『怎樣啊子晴?這樣的話要找應該不難吧?』

麥子晴猛地點頭,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切似乎都塵埃落定,方若男對自己終於在推論上作出貢獻而感到非常快樂。

程昊突然開口說道,『這種旋律我沒接觸過,之後要花一些時間編曲。』

他看了麥子晴一眼,『到時再約。』

麥子晴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方若男則瞪大了他驚訝的眼睛。

編曲?為什麼無端端需要編曲了?之前不都是聽完之後隨便來嗎?

他捂著嘴,搖了搖頭,覺得程昊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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