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晴坐在餐廳裏,像有幾十隻螞蟻在身上亂爬一樣渾身不自在。

她看著坐對面的顧小姐恢復平常那副濃妝豔抹的模樣,正優雅地往悠悠的碟裏放蛋糕。

今天早上,麥子晴還在睡夢之中,就被一陣門鐘聲吵醒,睡眼惺忪地走出去開門,發現穿著一身火紅貼身長裙的顧小姐正倚在自己門外……

『嘿,你為什麼不吃?』

顧小姐朝麥子晴打了個響指,待麥子晴茫然地抬起頭後對她說,『這裏果然比較cheap,你也吃不慣吧?』





『……』

麥子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顧小姐完全沒有察覺麥子晴的無語,自顧自地說,『我平時也不怎樣吃早餐,不過悠悠昨晚說想吃蛋糕,我今天早上剛好沒事做,就想著帶她來試試……悠悠,這蛋糕好吃嗎?』

悠悠抬起頭,歪著頭對顧小姐說,『超級、爆炸好吃!』

顧小姐一隻手優雅地放在嘴前,呵呵地笑了起來。





麥子晴覺得世界實在是太奇妙了,她居然被自己富得流油的業主請吃早餐,還是業主讓司機開車送她來的。

麥子晴心悸地享用完自己五百大元的早餐後,接到宋心如的電話,便先托顧小姐照顧一下悠悠,之後跑了出去。

她在餐廳門口就看見不遠處的宋心如——她居然久違地化了妝。

麥子晴慢慢走了過去,目光在宋心如的眼睛上飛快地一掃,就知道她哭過。麥子晴心情頓時鬱悶了起來,走過去後還沒等宋心如開口,劈頭就問:

『你和那個人到底怎麼了?』





本來還擠著笑的宋心如嘴角平了下去,她從鼻子裏呼出長長的一口氣,搖了搖頭自嘲道,『難道是我久沒化妝,遮瑕的功夫落下了?』

麥子晴沒心情跟她開玩笑,眉頭皺了起來,『到底發生什麼事?』

宋心如覺得反正都瞞不過麥子晴,就懶得再裝了,她回復了原就陰鬱的神情道:

『沒事。』

麥子晴的目光在宋心如的臉上巡視了好一陣,之後某一瞬,緊繃的肩膀倏地鬆了下來。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後柔聲道,『好吧,那我去接悠悠出來。』

她轉過身去,卻被宋心如叫住了。

『你就不再問什麼了嗎?』

宋心如突然失笑了一聲,垂眸盯著自己的腳說道,『你不是最喜歡評價我的嗎?』





麥子晴背對著宋心如,嘴唇抿緊了又打開,她深呼吸了幾下,再次轉過身來。

她一臉平靜地看著宋心如,淡淡地說,『我在幾年前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不要將自己看得太重要。』

宋心如抬眸,定定地看著她。

麥子晴坦然迎上那視線,『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做了。我以前覺得自己對你很重要,我說的話你一定會聽……其實不然。』

她頓了頓,一個深呼吸後繼續道,『再講下去,也只是徒然加深我們之間的矛盾,根本沒有意思。』

宋心如看著麥子晴——她眼裏沒有半分偽裝,是真的這樣想。

宋心如不知不覺就攥緊了手,忍著喉嚨處湧上來的酸楚說道,『我付出了青春,付出了事業……我這些年的努力,到底算什麼?』





她聲音顫抖了起來,像是想要穩固什麼想法,握緊了拳頭自言自語道,『我根本沒有選擇,我不能放手……』

麥子晴熟悉這個樣子。

宋心如長得很漂亮,頭腦也聰明,但她從來都沒有因為這些而容許自己有半點鬆懈,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她看起來溫婉嫻熟,但其實很固執,對相信的事情倔犟得很。

『如果是你的選擇,我作為旁人也不應該說些什麼。』

麥子晴轉過身去,向前走了兩步後又頓了頓,微側過臉來。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也許不想聽什麼意見,不過我還是想多說一句……你永遠都有選擇。』

宋心如看著麥子晴的眼眸裏泛起了淚,她咬著唇,低聲地說了一句:

『你不懂愛情……』





麥子晴的腳步卻沒有再停下,她走進了餐廳。宋心如迅速地抹去了眼角的淚,吸了吸鼻子後,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牽著悠悠的手走了出來。

悠悠一看見宋心如,就鬆開了顧小姐的手,高興地往宋心如飛奔過去。

『媽媽!我好想你啊!』

宋心如蹲下了身,張開雙手一把抱住了朝自己撲過來的悠悠,她將頭埋在悠悠的頭髮裏,閉著眼睛說道,『媽媽也很想悠悠……』

顧小姐低頭看了一眼突然空了的手,眼裏有一瞬的茫然,不過她很快就緩了過來,換上一個嫵媚的笑容,對往自己走過來的宋心如微微頷首。

宋心如感激地對顧小姐一點頭,『我聽子晴說了,真是謝謝你,還這麼破費請悠悠吃早餐。』

『這有什麼?』顧小姐瀟灑一笑,伸手摸摸悠悠的頭道,『謝謝悠悠陪我吃早餐才對。』





悠悠抬頭,笑瞇瞇地看著顧小姐。

宋心如再次向顧小姐道謝,又跟麥子晴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牽著悠悠離開。

悠悠走的時候,還有些依依不捨地往後向她的晴晴姨姨和公主姐姐揮手。

顧小姐溫柔地一笑,和麥子晴一起往回揮,麥子晴想了想,提聲對悠悠喊道:

『悠悠!有什麼事情要幫忙的話就打電話給姨姨!』

宋心如不敢停下腳步,掉下來的眼淚弄花了本就不怎樣帖服的粉底。

麥子晴看著宋心如落寞的背影越走越遠,沉默地低下頭。

顧小姐觀人入微,一眼就看出她不開心,盯著宋心如消失的地方輕描淡寫道,『和老公吵架了吧?』

麥子晴沒有回答,沉吟了半晌,之後又茫然地抬起頭,有氣無力地問:

『顧小姐……愛到底是什麼?』

『愛?』

顧小姐沒想到她居然是在琢磨這個,白皙的手撫過耳垂上的珍珠耳環,用她那富有濃重鼻音的聲線說道:

『愛就是非常非常的喜歡,你會經常想那個人,他在的時候你想要黏著他,他不在的時候你又會很想念他,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擁有的所有東西都給他,願意用自己擁有的換取他的健康快樂。』

麥子晴呆呆地轉過頭來,看著顧小姐美豔的側臉。

『那就是變白痴了啊……』她怔怔地低喃,『為什麼大家還那樣奮不顧身地撲過去?』

顧小姐覺得這話不太對勁,一雙美眸看著麥子晴道,『你不會是沒有談過戀愛吧?』

麥子晴毫不猶豫地點頭。

顧小姐一愣,一隻手掩著嬌豔欲滴的唇,有些詫異道:

『你沒有試過,當然不會懂。』

她放下了手,想了想後說,『對了,日先生的小侄子挺帥氣的,你和他住得這麼近,大可以試試。』

麥子晴錯愕地盯著顧小姐——她居然以為程昊是大叔的侄子?

她在心裏為顧小姐默哀:真是被大叔糊弄得一塌糊塗。

她見顧小姐依舊盯著自己,想起還沒有給她回應,便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道,『我對他完全沒興趣。』

『是嗎?』顧小姐風情萬種地笑了笑,輕嘆了一句,『哎,青春真好。』

『哪裏還青春?』麥子晴傷感地嘆氣,『我都要二十八了。』

『也是,看你乾燥的皮膚狀態,過不了幾年就會鬆垮垮地都掉下來。』顧小姐嫌棄地瞄了麥子晴的臉一眼,『唉,有時間就去美容院敷個面膜吧。』

她說了這句後,走貓步似的往外面一輛黑色私家車走去,連再見都懶得說,只是抬起了一隻手,懶洋洋地揮了揮。

麥子晴皺著鼻子埋怨了一句,『真討厭。』

之後又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緣分。

***

麥子晴提著一大袋東西回到家後,第一時間進了廚房。

她用水沖洗乾淨豬骨後,又在鍋裏用水汆過一遍。她換掉鍋裏的水,加進切好的紅蘿蔔和栗子,蓋上了蓋。又從雪櫃裏拿出了昨晚吃剩的白飯。

麥子晴將剩飯倒進平底鍋裏,放入一些切細的香腸、蘿蔔和蔥,還打了一顆雞蛋進去,炒了起來。

一邊炒,一邊發呆。

她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一直在思考——

什麼是緣分?

這世界上,真的有緣分這種東西嗎?

什麼叫做緣分來了?

作為一個人,應該怎樣處理緣分這種東西?

剪不斷,理還亂。她想不明白,於是甩了甩頭,硬生生將緣分兩個字甩了出腦袋,伸手往鹽罐探去,握著小匙一舀——

發現自己把買鹽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程昊皺起了眉,不情不願地停下了手中的筆,困難地移開黏在樂譜上的視線,站了起來後懶洋洋地走去應門。

一開門,就看見麥子晴難為情地看著自己,手裏還拿著一個小罐。

程昊突然被人打斷了思緒,心情不佳,冷冷地問:

『幹什麼?』

這時候,方若男也從屋裏飄了出來,他下巴枕在程昊肩上,笑得燦爛。

『子晴來啦?怎麼啦?』

麥子晴將手裏的鹽罐抬到額頭的高度,擋住自己的臉,『不好意思,能借我一點鹽嗎?』

『不會還的話,就不要說借。』

程昊一把抽掉麥子晴手裏的罐子,轉身走回屋內。

麥子晴:『……』

程昊沒將門關上,麥子晴正揣摩著他什麼意思的時候,飄在門口的方若男就低頭對她說,『進來啊子晴!站在門口幹什麼?』

麥子晴尷尬地皺著眉,往程昊屋內瞟了一眼後,支支吾吾地道,『孤男寡女的,不太好吧……』

『孤什麼男!』方若男氣呼呼地瞪大了眼,『我也是男的好不好!』

於是麥子晴在她不長不短的人生中,第一次踏進了一個男人的屋內。

她往右邊一看,看見程昊站在廚房裏。這樣牛高馬大的身影塞在這小廚房裏,感覺好像一個巨人進了小人國一樣。

方若男不知道安的什麼心,輕飄飄地在麥子晴耳邊說,『昊昊煮飯很好吃的哦……』

麥子晴眼角抽了抽,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廢。

程昊家裏的格式和麥子晴的不盡相同,他的房子明顯要比麥子晴的大,除了放睡床、沙發、衣櫃之外,還放了一張書桌和一個玻璃高櫃。

麥子晴打量著屋內的擺設,全部都以灰色和藍色作主調,看起來簡潔舒適。她羞愧地發現這屋看起來比自己的還要整齊不少。

就在她覺得有點無地自容的時候,突然瞄見書桌上一份手寫的樂譜,想都沒想就拿了起來,看了一陣後,輕聲哼了起來。

方若男錯愕地張大嘴巴——雖然麥子晴唱得真是非常難聽,可是也大致唱出了樂譜的旋律。

『子晴你會看樂譜?!』

麥子晴移開盯著樂譜的視線,轉過頭來看著方若男沒好氣地道,『我都說我學過幾年音樂,是你們不相信。』

『啊……』方若男嘿嘿地賠笑後又好奇地問,『那你學的是什麼啊?』

『鋼琴啊!』

『哦……』方若男嘟著嘴,『那後來為什麼不學了?』

麥子晴一根手指摸了摸鼻頭,不太好意思地解釋,『鋼琴老師說我沒天份,還是不要浪費時間比較好。』

『……』

方若男本來想裝作義憤填胸地罵那老師一兩句,不過實在沒辦法掩著良心說謊,畢竟麥子晴的音感如此……異於常人,老師說的也不無道理。

麥子晴頓覺周圍暗了一些,她一轉身,赫然發現程昊正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她,還有她手裏的樂譜。

『不問自取是為賊。』程昊眉頭一挑道,『怎麼,你老師沒順便教你這個?』

麥子晴慌忙將樂譜放在桌上。

『對不起,我就是好奇看一看……欸,欸欸!』

她被程昊一路推了出門,愣怔地站在門口。

程昊將鹽罐塞進她手裏,看著她沉聲道,『曲編好了,今晚上去。』

麥子晴吃了一驚,『這麼快?』

『不然亡魂消耗的天魂能量你賠?』程昊面無表情地反問。

麥子晴才恍然大悟似地點頭。

程昊被她耽誤了幾分鐘,很是不耐煩,剛要關門的時候,就聽見麥子晴跟自己說,『剛才那歌很好聽,期待你完成的作品啊!』

他手頓了頓,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飯後,麥子晴洗好了碗,將門鎖好了之後走上了天台。

一上去,發現銀陣已開,亡魂的身影在收音機上飄蕩。麥子晴踏進圓陣之中,被陣裏的銀光包裹了進去。

『遲了。』

程昊正坐在地上,一隻手握著無聲的琴弓,冷冷地抬眼看她。他一說完,就被方若男從後拍了一下腦袋。

他笑著對麥子晴說,『沒遲,是我們早了啦!』

麥子晴擠出了一個笑容,走了過去。

方若男對程昊說,『那我們開始吧!』

又是一個乾淨無雲的夜,幾顆耀眼的星星綴在夜空,帶了一點秋意的晚風拂過程昊難能可貴的乾髮。

他深吸一口氣,拉開了手上的琴弓。

這是他第一次用小提琴演繹像潮劇這種極富特色的樂曲,因為曲風上和小提琴這種西方樂器大相徑庭,所以他花了不少心思編曲,希望能夠將亡魂童年時聽過的那種感覺最大程度地演繹出來。

麥子晴聽著那混合著一點西方味道的古曲,有點驚訝地微啟著嘴唇,而一旁的方若男不知道為什麼,下唇不停地往外噘,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語言千萬種,音樂卻能共通。

亡魂在旋律中緩緩睜開了眼,他一醒來,聲音有些嘶啞地感嘆了一句:

『啊,真教人懷念啊……』

他轉過頭來,對三人展露一個慈祥的笑容。

方若男飄了過去,正準備說他的台詞時,亡魂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那時候我們住在山裏,大家都很窮,碗裏的粥有時候其實就是幾顆米粒……』

方若男見亡魂沉醉在自己的思緒裏瞇著眼笑的樣子,不好意思打斷他,於是又往後退了一些。

三人靜靜地聽著亡魂講自己的事。

『我和朋友們天天一起上山下海到處跑,晚上大家一起躺在地裏抬頭看天,那時候的天空掛滿了星星,比這裏多上好多好多……大家都氣勢滿滿地說長大後一定要給家裏買單車和收音機,一定要天天都吃上飯和肉……』

亡魂笑了出來,又搖了搖頭,『後來我們還沒來得及長大,就都出去工作了,慢慢地還真就吃上了飯和肉,也買上了單車和收音機……不過好朋友們都各散東西了。』

『大家一定也是在拼命地工作吧!唉啊,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像我一樣沒用,被這老人癡呆症給打敗……』

亡魂自嘲似地笑了笑,『唉,千萬不要像我這樣啊……』

方若男有點傷感地看著亡魂,總算明白他為什麼會看見那樣的意識流。

『我好多年沒有回家了……』亡魂深沉的目光看著遠方,淡淡地說,『我就怕有一天,連家都會忘掉……』

麥子晴默默地低下了頭,咬著下唇。

亡魂突然笑著對他們說,『對不起孩子們,是不是悶壞你們了?』

三人或快或慢,都搖了搖頭。

亡魂又笑了起來,『對不住啊,伯伯就是在老人院裏住了太久,沒有人和我說話,一遇見有願意聽我說話的人,就不小心說個不停了。』

『不,沒關係的。』麥子晴說道。

『孩子啊,你拉得琴真不錯。』亡魂對程昊笑了笑,『我小時候就喜歡聽這個。』

程昊定定地看著亡魂。

亡魂唏噓道,『我匆匆忙忙地長大,匆匆忙忙地老去,最想念的就是童年在山上的日子。雖然那時候總是吃不飽,但那個時候,爸媽都在,哥哥姐姐們都在,朋友們都在。』

『你們知道嗎?有些日子,即便你多想念,都回不去了,所以一定要珍惜現在,珍惜眼前人啊!』

『唉呀,老了就是老土!好了好了,伯伯囉嗦完了,現在是要送我走嗎?』

程昊向亡魂一彎身,重新站直後就拉奏起《落地》之曲。

冥界之門大開,亡魂看著一笑,眼尾漾開的皺紋就像兩朵盛開的花。

亡魂慈愛地握了握身旁方若男的手,又垂眸看著陣下的程昊和麥子晴感嘆道:

『多漂亮的一對啊,祝你們幸福快樂!』

兩人雖然都有些錯愕,不過沒有多說什麼,看著亡魂慢慢地走向冥界之門,他還輕快地唱起了一首古色古香的曲。

隨著他的腳步漸往,那歌聲便越來越遠,最後和他的身影一併沒入冥界。

麥子晴看著滿天閃爍的光,第一次沒有在超度完成後感到悲傷,反而笑著說道,『那是在祝福我們的歌曲吧?』

方若男點了點頭,舉起了一根手指為眾人普及知識,『那是一首山歌,通常用來祝福情侶之間會有永恆的愛。』

麥子晴:『伯伯真可愛。』

『只可惜他完全搞錯了。』程昊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祝福落空,唉,真令人傷感。』

麥子晴看著程昊說,『你有傷感的情緒嗎?』

『哦,』程昊看著她一挑眉,『的確沒有。』

方若男現在對兩人的爭吵都見怪不怪了,也沒心思去理他們兩個。

陣法消失,程昊在收拾無聲的時候突然說了句,『樂曲如何?』

方若男舉起了一根大姆指表示讚賞,麥子晴也點了點頭。

『的確很好聽,』她認真地道,『不過和大叔比還是差了些。』

一陣陰鬱的霧又飄到程昊臉前,方若男忍不住搖頭晃腦地低嘆:

『這該死的勝負欲毛病為什麼就改不過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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