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某個天台之上。

程昊將無聲放進琴盒裏,拉上拉鍊的同時,轉過頭去看日。

『你怎麼知道還有另一個亡魂?』

頓了頓後又問,『你剛才用的是什麼符咒?』

日剛要回答的時候,手指的傷口突然一抽,他一瞬間想起來更重要的事情,立刻梗著脖子對程昊吼道:





『臭小子!你不先關心關心你師傅的傷勢,居然還問我這些不著邊的狗屁?!』

日憤憤地從鼻孔裡噴氣。

程昊尊師重道地反思了半秒鐘,蹲在地上仰頭看著他的師傅,眼睛一閃一閃的,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他想了想後不咸不淡地開口『安慰』道:

『右手食指第一節的前端還好吧?』





他眼珠咕嚕轉了一圈後還加了一句:

『聽說吮一吮能消毒。』

日白眼都要翻出天際,再次要向蒼天哭嚎的時候,好在還有一個方若男屁顛屁顛地飄了過去,貼心地問了一句,『師傅,你手痛嗎?不如和我們到樓下,包紮一下再走吧?』

日的心才稍稍舒服了些。

程昊大概很喜歡對著自己的師父作死,他見日面容回復正常了,又孜孜不倦地再問:





『那到底是為什麼?你是怎樣知道的?』

『我他媽猜的!』

日瞪著眼朝他啐了一句,『懶得跟你說!你這隻不俏的臭青蛙!』

然後轉身就要走。

麥子晴今晚哭太多,鼻音濃重地朝日氣呼呼的背說了一句『大叔拜拜』之後,側過臉來,掩著一邊嘴角對方若男壓低聲線說,『欸欸,大叔還挺小孩子氣的。』

日大概是將耳朵留下了,居然聽到麥子晴對他的評價,嚷嚷了一句,『阿妹我可是聽得見的!』

麥子晴嚇得頸一縮,又轉過去對日的背影揮手,殷勤地喊,『大叔最帥了,大叔慢走喔!』

日嘀嘀咕咕著什麼『這還差不多』一輪,身影總算消失在三人的視線之內。





麥子晴朝方若男吐了吐舌,走到圍欄邊倚在上面。

『喂喂,你們剛才有被感動到嗎?』

『你說阿楓和阿哲?』方若男看見麥子晴點頭之後回道,『感動死了。』

程昊一聳肩,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男女之間的愛,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方若男盯著麥子晴兩顆腫得核桃似的眼睛,覺得好笑。

一開始認識麥子晴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個善良的女生,不過有時候好像在裝大人一樣,總是一臉正正經經的嚴肅模樣。





他突然笑了笑——

麥子晴根本就是個話嘮。

『你笑什麼?』麥子晴一臉好奇。

『沒有啊,』方若男笑著一聳肩,『就是感覺我們好像認識了好久似的。』

麥子晴一側頭,不知道方若男的腦迴路到底是怎樣運轉的。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嗯,男女之間的愛嗎?』

方若男摩挲著下巴,陷入了沉思。





程昊也靠在一邊,雙手交叉在胸前。他也非常有興趣知道方若男這少根筋會說出些什麼大道理。

方若男苦思完畢,一臉嚴肅地說,『不懂。』

程昊撐在圍欄上的手滑了一下,右肩不小心就拽到了。

他嘴裏發出一聲很輕的『嘶——』,伸手按了按肩膀後沒好氣地看著方若男:

『那你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沒有啊?』

方若男無辜地瞪大了眼,想了想後又嘖嘖了兩聲,『可能是我天生長得很有說服力吧!』





麥子晴一時之間哭笑不得,程昊滿臉無奈。

『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方若男對麥子晴爽朗一笑,『凡事親自試一次就知道了。』

麥子晴認同地點了點頭,細想之後,又好像有什麼不對——

方若男怎麼知道自己單身了二十七年的?!

她想了想,自己好像沒有跟他們兩個分享過這種私密的事情吧?

麥子晴深呼吸了一下:

還是不要深究的好,阿彌陀彿。

方若男在麥子晴瞪著眼睛發呆的時候,瞄了站在身旁悠閒地吹風的程昊一眼。

『你笑得這麼邪惡幹什麼?你也一樣!』

於是程昊不敢笑了。

三人看著湛藍的夜,秋風正好,秋葉零落,萬物沉寂——

冬天似乎要來了。

麥子晴突然就轉向身邊的方若男。

『欸若男,我可以問你一個很私人的問題嗎?』

『嗯?』

方若男轉過頭來看她,不怎樣在意地聳肩道,『當然!我們都這麼熟了。』

隔著半透明的方若男,麥子晴可以看見站在方若男右手邊的程昊眉尾高高地揚了起來。

其實她一直對這問題都很好奇,只是之前跟方若男兩人不熟,似乎不太適合問這麼敏感的問題。

不過她今晚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這兩個人無論往後如何,都成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她平靜地開口,『……你是怎樣走的?』

方若男聽完咧嘴一笑,半點不開心的神情都沒有。反倒是程昊,聽完這個問題後側過身來,對著麥子晴蹙起了眉。

『你怎麼這麼八卦?』

麥子晴忙地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想八卦。』

她坦然看著方若男,『只是感覺和若男……嗯,是朋友了,所以想更了解他。』

『了解?』程昊眉頭一挑,『只是八卦好聽一點的說法。』

方若男哈哈笑了出來,『哎呀沒關係啦!』

他知道程昊是怕自己不開心,所以才這副模樣。

平日方若男一聽到兩人要吵,就會忍不住著急。不過這次的反應截然不同,眉開眼笑,彌勒佛都沒有他笑得燦爛。

不為什麼,兩人剛才說的話,都顯示了他們對自己的愛。

方若男飄高了一些,摸了摸程昊的頭給他順毛,『昊昊,要能面對自己的過去,才能走向更好的未來哦!』

程昊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另一處淡淡地道,『算,隨便你。』

於是方若男又將頭轉向麥子晴,『子晴說我們是朋友,我好開心啊!』

麥子晴回以一笑。

方若男一臉柔和,開始娓娓道來。

『當年家舍裏有幾個屁孩偷偷在房間裏玩火,之後好像是燒著了被單,就變成了大火。』

『大家嚇得半死,都急忙逃生……』

方若男想起了那場火。

那年他十七歲,是家舍裏的大哥哥。

他本來在廚房裏幫芳姨準備晚餐,突然就聞到了濃烈的煙味。不過因為他和芳姨當時的嗅覺都被飯菜的香味給懵了,而且抽油煙機的聲響又大,到他們聞到奇怪的煙味後衝進冒煙的房間時,那火已經燒到兩張相連的床了。

他和芳姨尖聲喊了起來,又抱又拉地將還在家舍裏幾個嚇得發呆的小朋友都帶了出去。

當兩人將小朋友們都帶到樓下後,大樓的火警鐘才後知後覺地響了起來,陸陸續續地有鄰居在逃生。

方若男本來在安慰孩子們,然而一個激靈,猛地抬頭盯著樓上——

家舍那道已經被火舌舔黑的窗。

他發狂似地往大樓門口衝了回去,背後響起芳姨和孩子們焦急的呼喊聲。

居民們陸續擠出大閘,他卻逆流而行。除了家舍的大家外,根本沒有人在意他。於是他推開了防煙門,一把掀起了衣襬摀著口鼻,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線便跑上樓梯。

家舍的門沒有關,火已經從房間裏蔓延到客廳。

方若男猛烈地咳嗽,灼熱的煙隨著他急速的呼吸進入氣管,夾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刺鼻臭味。

他溢滿淚水的眼銳利地看到火光之內,還有一條頗寬闊的路能通進他和程昊的房間。

他想也不想,拔腿跑了進去。

一點火苗竄上了他的衣袖,他慌忙伸手拍掉,手臂上卻已經被燙出幾個冒血的水泡。他顧不上疼痛,一把將靠在衣櫃邊的無聲抽起來。

他將無聲塞進了衣服之內,快速地往回跑,跑出了家舍,往防煙門逃去。

一拐出家舍的門,就聽到裏面傳來一聲巨響。

方若男雙耳劇烈地嗡鳴起來——

他眨了眨酸澀的眼,臉、手臂和腳上的傷口都開始在滲血。方若男咬牙忍著痛,費力地提起腳往防煙門走去,淚水不斷往外湧。

他不斷地喘氣,腳下的步伐早已不受控地慢了下來。

方若男一隻手仍緊緊地將無聲攬在身上,另一隻手扶著牆壁,踉蹌地繼續往前走。

走到防煙門前,卻連推開門的力氣都沒有。

他跌坐在地上,眼前都是灰黑的煙。他無力地倚在門前,覺得有一塊石頭就塞在喉嚨處——

他根本呼吸不了。

漸漸地,他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就是在師傅的店裏,看見他頹喪地跪在血陣裏的模樣。

『有什麼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方若男你—』

『—你簡直白痴至極!』

師傅額上暴跳的青筋和眼裏的血絲是那麼的清晰:

『那片地魂沒了還可以再找!你—』

『找不到的。』

方若男的聲音很輕很輕。

『要是這麼容易就能找到,阿昊他又怎會輪迴了這麼多世?』

他抬頭看著師傅,『你說過,只要他一直未能和這缺失的地魂融合,情感就一直會少了一部份,就算他的天魂能量充沛,還是要不斷地輪迴、不斷地尋找……』

『師傅,』方若男已經失去了實體的眼睛無限堅定地看著絕望的日:

『我一點都不後悔……』

方若男笑了笑,看著麥子晴。

『我英勇地帶了幾個小朋友逃出生天,然後才記起櫃桶裏還放著一張和爸媽的合照,就跑了回去拿,結果吸入大量濃煙,瓜了。』

『你還拿了無聲。』程昊幽幽地補充道。

『噢對,順手就將無聲抽了出來。』

他一攤手,滿臉無可奈何,『唉呀,畢竟是師傅的寶貝嘛。』

程昊白了他一眼,『你白痴。』

『你才白痴!』方若男嘖嘖了兩聲,『好在你當時不在,不然憑你那小短腿……唉呀呀,分分鐘一早就交代在那裏。』

程昊簡直無語。

麥子晴顯然早已準備好了,這次沒有哭,只是用無比哀傷的目光看著方若男,看得方若男心裏一揪,笑著擺手:

『好了啦,不死都死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抬頭挺胸道,『我不知多驕傲,就算是人也未必能跟我一樣,能夠拯救這麼多沉睡的亡魂,對吧?』

方若男伸出一雙手,搭在麥子晴和程昊的肩上,頭左右轉看了看兩人,笑得無比快樂。

『嗯,的確很厲害。』麥子垂眸說了一句。

『你的呢?』

方若男朝程昊一挑眉,程昊懶洋洋地迎合了一句,『你最厲害。』

方若男不滿意,嘟嘴說了一句,『大聲點!』

於是麥子晴和程昊兩人提高了一點聲線道,『你最厲害——』

『聽!不!到!』

某大廈天台上爆發出一陣駭人的叫喊:

『方若男你最!厲!害——!』

『我XXXXXXX!!!!我他媽的我真的要搬屋了XXXX!』

三人瞪大著眼睛看著彼此。

方若男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然後麥子晴和程昊也跟著笑了。

***

深夜,夜貓程昊終於閒了下來。萬籟俱靜,他坐在書桌邊拆信。

目光掃到一封學校寄來的信,他眼底閃過一點亮光。

程昊用小刀整齊地在開口處一劃,將信紙拿了出來。紙上寫滿了英文,程昊安靜地讀著,露出了一個滿意的表情。

他將讀完的信重新收回信封,放進抽屜,然後又取出他那疊五線譜,埋頭在上面寫下一個又一個音符。

窗邊的方若男看著專注的程昊,淡然一笑。

程昊明顯不同了。

現在的他,會給亡魂伴奏,讓亡魂演唱畢業曲,他會為了讓亡魂聽見兒時熟悉的樂曲,花一個晚上編曲。

或許再過一些時日,程昊真的能夠和他生生世世找尋的地魂結合,重新擁有一個完整的靈魂。

方若男有種感覺,他們離那天不遠了。

深夜,麥子晴洗完澡,扭開了迷你收音機,邊擦頭髮邊聽新聞。

『一股極端寒流將抵達歐洲地區,各地氣象局警告,寒流將引致降雪量大增,預計寒流將持續至聖誕及新年假後……』

***

歐洲某處。

艾莉莎正坐在窗前,身後的梅姨給她披上了一件雪白的狐毛披肩。艾莉莎微微側頭朝站在身側的梅姨一笑,碧綠的眼睛再次看向窗外。

『梅姨,接下來的天氣也會很冷吧?』

梅姨盯著窗外的毛毛雨,嘆了口氣。

『是啊……沒太陽,衣服都不知道怎樣乾……』

艾莉莎靜靜地聽著,她一點也不在意衣服會不會難乾。

兩天前開始,她就沒有在窗邊看到花了。

或許是好事,或許那孩子知道要找個溫暖的地方藏起來——

可是艾莉莎並不放心。

『梅姨……我想將他帶回家,度過這次的寒流。』

梅姨一聽,眉頭立刻蹙起來。

她知道那個小乞丐一直在給小姐送花。

她每天早上都看到小姐小跑到窗邊,開開心心地拿著一朵小花在笑,還將那些花都夾在書頁之內,總是拿出來看。

梅姨本來覺得那些野花不堪入目,不過見小姐每天對醒來多了一絲期待,她心念一轉,又覺得這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不過現在說要將那小乞丐接回家住……

當然不行!他會將家裏弄得多髒?

梅姨心裏噁心了一陣,臉上卻依舊平和地道,『小姐,醫生說了,你的病不能接觸到外面的髒東西,如果你病情又惡化了,老爺和夫人一定會怪罪梅姨的。』

『可是,』艾莉莎忍不住抬頭,看著梅姨道,『他只要洗個澡就好了,他不是踩在地上的土——』

『他不髒。』

『小姐!』

梅姨有點生氣了,皺著眉對艾莉莎道,『他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乞丐。』

『他只是一個小孩!』

艾莉莎著急地為他辯解,卻讓梅姨更生氣,語氣重了一些道,『我必須確保小姐你的安全和健康。』

艾莉莎無奈地看著生氣的梅姨,片刻之後,垂下了眼眸。

『如果小姐你這麼在意,我會叫人拿點乾糧,去找那個孩子,給他送去。』

艾莉莎聽罷,又焦急抬頭說,『還有毛毯,最厚的那種!』

梅姨點了點頭。

***

冬天的傍晚,街道上已經點起了橙黃的路燈。麥子晴將臉縮在頸巾裏,提著從街市裏買的蔬菜和蝦,健步如飛。

凍死了。

剛要經過公園,就在拐彎處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佝僂老人,窩在一張矮小的紅色膠凳上。她正伸出一隻乾枯瘦弱的手,低頭整理著擺在一張藍白格帆布上的瑣碎物品。

天冷,經過的人們都很少佇足。一陣寒風吹來,婆婆搓了搓手,似乎還不打算要走。麥子晴皺起眉頭,猶豫了兩秒後還是走了過去。

她蹲在婆婆的小地攤前,看著裏面各種各樣的物品,最後拿起了一個打火機和一個髮夾。

『婆婆你好,我要這些。』

婆婆笑得開心,連銀牙都露了出來,『十元啊靚女!』

於是麥子晴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十元紙幣交到婆婆手上,又對婆婆說,『婆婆,天氣冷,而且現在挺夜的了,你還是早點回家吧。』

婆婆連連向麥子晴點頭,看著她的背影遠去,口中低喃了一句:

『好人啊……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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