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三人以為這次的超度要塵埃落地之際,卻赫然看到懸浮在陣上的玥兒在冥界之門面前毫不猶豫地轉過身。

她雙瞳變成駭人的紅色,好像隨時都會從眼裏淌出血。

就在玥兒理解到她親手殺死了自己還未成形的孩子之際,她本來感受到的所有溫柔和依戀的情緒成倍地轉化成悲傷和自責,胸腔裏滿溢的苦澀彷彿要將她狠狠地撕成碎片。

再後來,那些苦澀又變了味。

玥兒想起了那個一步一步將她推向絕望深淵的未婚夫,想起了那個破壞她和張逸銘感情的賤女人。





『對,對……』她又哭又笑,表情猙獰又可悲地喃喃,『就是因為他們,我才會自殺,才會害死了寶寶……』

剛才溫柔的玥兒徹底變了一個樣子,她所有的痛凝聚在一起,變成了一股不可壓制的滔天怒氣,在她腹內燃燒的火焰瞬間蔓延至她全身。

玥兒成了一個火紅的鬼影。

她竭斯底里地尖叫:『不可以原諒!絕對不可以原諒——』

『玥兒!』





麥子晴仰起頭,慌忙跑了過去,手在嘴邊圍起了一個圈:

『你不要鑽牛角尖啊!』

她看著慢慢消失的冥界之門,焦急得直跺腳,眉頭緊皺大喊:

『快啊玥兒!你只有一次機會!』

可是玥兒卻好像完全不在意。她看著冥界之門如同被風吹散的雲般變淡,仍無動於衷地佇在原地。





她不想結束……還不能結束。

憑什麼他們齷齪的愛情要用她和孩子的生命來成全,憑什麼他們能夠繼續幸福地在這世上活著,而她卻要和腹裏的孩子到地獄去償還自殺的債……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傷害她孩子的人必須付出代價,比現在她感受到的,痛苦千倍、萬倍的代價……

一滴滾燙的血淚從玥兒的臉龐落下,在接觸到空氣的時候,『嘶—』地蒸發成一縷白煙。

亡魂本不該有淚。

除非怨氣之大,加倍地燃燒天魂的能量,方能化出一點實體的東西……

除了肉身。





程昊握著琴弓的手背上青筋微凸,他強壓著內心的躁動不安,仍然警覺地留意著玥兒的一舉一動,又朝麥子晴的方向飛快地看了一眼。

麥子晴情感過剩,程昊直覺她容易出事。

他想走過去盯緊麥子晴,無奈緊張亡魂多過緊張自己的麥子晴和亡魂靠得太近,整個人就在玥兒的眼皮底下站著。玥兒現在明顯處於暴走的邊沿,任何輕舉妄動都有可能挑動她極為敏感的神經。

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程昊不敢有什麼大動作。他和驚愕萬分的方若男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日只告訴過他們,將亡魂引出之後無聲的咒軌是銀藍色的話,就可以喚醒亡魂;如果咒軌是紅的,就重新將亡魂收回寄身的物件裏,交由他處理。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提過,被喚醒記憶的亡魂,居然可以突然變成怨魂!

程昊拼了命地思考,眉頭扭得死緊。他依稀記得很久以前,日曾經給他們演奏過一首安魂曲。





他閉上了眼,在腦裏挖地三尺回想那樂曲的旋律。但實在是過去太久,而且當時日就只是草草奏過一次,他只能記起一些斷斷續續的旋律。

方若男站在一旁,和程昊一樣,覺得玥兒離暴走不遠。他合上了因慌張而張大的嘴巴,捏緊了拳頭,眼神變得銳利,緊緊地盯著眼前火紅的鬼影。

此時的玥兒痙攣似地擺動著腦袋,似乎是在思考什麼。然後在某一瞬,很慢、很慢地轉過頭來。

混雜著各種詭異情感的腥紅目光突然直勾勾地烙在麥子晴身上,那雙恐怖的眼裏仿佛牽出了無數細小的紅線,糾纏上麥子晴僵硬的身體。

麥子晴驀地汗毛直豎,驚恐地盯著已經失去理智的玥兒,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寒風凜冽的平安夜,不遠處還有人們唱著聖誕的頌歌,可是那聖潔的歌聲卻傳不進玥兒的耳裏——

她的世界並無神。

她血紅的眼睛倏地瞪得極大,猛然撲向麥子晴,刮起一陣炙熱的狂風。





麥子晴茫然地看著在眼前一瞬間就放大的紅色,膝蓋軟得發不了力,呆滯地愣在原地。

方若男本來繃緊的神經給他提供了極好的反應力,他幾乎是和玥兒同時向麥子晴飛撲過去。

可是他沒有將自己和怨魂的實力差距計算在內,無論是速度和力量都在怨魂之下的方若男,手還沒碰到麥子晴,就被神情猙獰的玥兒抬手轟飛了。

方若男被扇飛在地,狼狽地撐起了身。

他恨自己沒能和在亡魂意識裏一樣動用符咒,不然只要取出他那銀弓,只需一瞬……

『嘶——』

他倒吸一口氣,盯著手臂眉頭一皺。





本來在苦思安魂曲旋律的程昊聽見了動靜,驀地睜開了眼,赫然看見被玥兒掐著脖子掙扎的麥子晴,還有跪坐在地、似乎受了傷方若男。

心臟狠狠地一緊,程昊顧不上回憶什麼安魂曲,拔腿就往兩人的方向跑。

才兩步,他就驟然煞停腳步。

程昊聞到頭上傳來一陣燒焦的味道,伸手摸了摸前額的髮。

發現自己有一束頭髮被什麼燒掉了。

他倏地一抬頭,盯了一瞬,又將無聲和琴弓都握在一隻手裏,小心翼翼地朝前方的空氣抬起手。

只是靠近了一些,手指就被燙出了一個血紅的泡。

原來玥兒一直在觀察程昊的動靜,在他移動的剎那間移開了其中一隻緊掐著麥子晴頸的手,由下往上幽幽地一劃,用她洶湧不止的怨氣在程昊和他們三個之間立起了一道屏障。

她從剛才就感覺到,男生手上那個不起眼的琴散發著一股她極為厭惡的氣息。

她用怨氣設下了屏障,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程昊心裏明白自己是過不去了。他在自己身體能夠承受的距離,緊盯著裏面的麥子晴和方若男,捏得發白的手關節咯咯作響。

玥兒腦袋咔一聲往左側一偏,盯著面前連自己一根手指都碰不到、卻不斷想掰開她手的麥子晴低笑了起來。

笑聲越漸狂妄,尖銳刺耳,像銳器刮在牆上般讓人忍不住哆嗦。

然後,更駭人的事情發生了。玥兒鬆開了掐著麥子晴的手,用了什麼辦法將暈過去的麥子晴立在原地。

她飄到麥子晴背後,往前踏了一步。

程昊立在屏障之前,他看著慢慢失去力氣的麥子晴,還有癱坐在地上的方若男,握著無聲的手劇烈地顫抖。

只見玥兒火紅的魂和麥子晴的肉身後半部分稍稍重疊在一起,而麥子晴的身體裏卻有什麼飄了出來——

竟然是麥子晴自己的魂!

程昊和方若男頓時一陣毛骨悚然。

方若男顧不上手臂那一塊變得焦黑的皮,忍著劇痛,想也不想就往麥子晴的方向衝過去。

程昊額上青筋暴跳,驚心動魄地吼了一句:

『方若男!』

方若男毫無阻礙就飄到麥子晴身前,兩隻手撐在她魂的肩膀上,用盡所有的力氣將她的魂魄往回推。

似乎是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和麥子晴的肉身融合,玥兒沒能分出餘力對付方若男,只能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解決——

純粹地和他比量力氣。

她形狀美好的唇輕輕一勾,看不起方若男的不自量力。

程昊的眼裏爬滿了血絲,十年前記憶的畫面和眼前的景象瞬間重疊。

年少的他發瘋似地推開從後抱住他的芳姨,拔腿跑到擔架床旁,愣怔地低頭看著滿身皮開肉綻、佈滿血污的方若男。

消防車和救護車交疊的鳴笛聲刺得他頭痛欲裂,卻沒能喚醒面目全非的方若男。

他嚎到聲線都啞了,方若男都沒伸手摸他的頭,也沒有睜開眼睛對他笑。

他被芳姨拉開,看著那些人將方若男送上了車……

什麼都做不到。

現在換成了麥子晴……

他還是一樣的無助,一樣的窩囊。

就連流淚這種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膝蓋以下的長褲被燒出一個大洞,隱約可見皮肉開始滲出血水。

他卻好像感覺不到半點的疼痛,另一隻腳又往前抬了起來。

方若男余光瞄到程昊的動靜,不禁一陣心驚膽顫,激動地嚷:

『別過來!沒用的!』

方若男因為費盡力氣而五官扭曲,用一絲擠出來的聲音對程昊喊道,『沒事的阿昊!你拉琴……無聲的琴音能夠穿透這屏障!你……』

聲音戛然而止。

原本方若男只是打算忽悠程昊,讓他留在外面。可是他剛才沒怎樣經過深思熟慮就說出來的話,卻有如天雷轟頂,破開了他閉塞的思緒。

為什麼玥兒不直接奪取子晴的身體?為什麼她要先將子晴弄暈?

她不是想將怒氣發洩在無辜的子晴身上,而是因為需要!

說到底,即便是怨氣沖天的玥兒,在麥子晴意識清醒的時候,也不能觸到她的在魂半分!

方若男聲嘶力竭地大喊:『阿昊,拉琴!』

『子晴意識恢復的話,怨魂就沒辦法佔據她的軀殼!』

『快!』

玥兒聽到這一句,從喉嚨深處發出了非人的嘶吼。在她體內燃燒的怨氣猛然暴漲,將麥子晴的魂又往外推出了一些。

方若男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一隻往後踩的腳堪堪穩住了他仍是少年的身軀,拼盡全力將麥子晴穩在她的肉身之內。

屏障以外的程昊呼吸紊亂得很,他顫著手,將琴弓放在琴弦之上,卻絕望地發現自己連麥子晴想聽什麼都不知道。

屏障之內的方若男又踉蹌地往後退了一些,嘶啞地道,『快……』

程昊滿眼通紅,徬徨無助地一抬頭。

漫天的星辰是如此的恬靜、美好。

程昊從來不信神佛,但此刻卻發自內心地低喃:

『只要她醒過來,只要她平安無事……求你了,請你告訴我……』

星夜璀璨,無聲火紅的咒軌淡去,整個琴身漫出了銀藍色的光。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肅穆的鐘聲,一下、一下,悠遠綿長——

程昊腦裏響起了麥子晴的聲音:

『剛才那歌很好聽,期待你完成的作品啊……』

程昊猛地吸了一口氣。他看著屏障內兩個悄然無聲地住進他心裏的人,堅定地拉開了琴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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