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的一個小鎮內,艾莉莎走在被白雪所籠罩的街上。

梅姨緊張兮兮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的小姐踏著焦急的腳步,看著她憂心仲仲地在各個角落裏張望。

梅姨也是無計可施,才向小姐妥協,讓她出來找那小乞丐。

寒流來的這幾天,艾莉莎幾乎夜不能寐,凌晨就起來坐在窗邊那張椅裏,看著空蕩蕩的窗沿,還有窗外不止地往下飄落的雪。

她不下數次說過她還是很擔心,說她想出來將小男孩帶回家,可是每次都被梅姨嚴厲地拒絕了。





『他們住在街上,早就習慣了!』

彷彿那些一直在痛苦裏掙扎求存的人,就理所當然地要適應痛苦。

他們會說——那是命。

畢竟那些痛並不是刺在自己身上。

直到今早,艾莉莎連早飯都不願意吃,呆呆地坐在窗邊,梅姨才又使人去外面找那小乞丐。





傭人們去了上次給他送東西的那間小破屋內,卻沒有見到小乞丐的身影,反倒是有兩個更小的孩子,瑟縮在唯一一個沒有漏風的牆角,身上蓋著傭人們給小乞丐送去的那張毛毯。

冰雪未融,艾莉莎鼻子凍得通紅,她感受著刺骨的寒冷,眼裏蓄滿了淚水。

她不敢想像,孤苦伶仃的小男孩到底要怎樣熬過這樣的天氣。

那些食物、那些毛毯,彷彿只是一場笑話。

『千萬不要有事啊……』





她心急如焚地到處看,忐忑不安地低喃:

『這次不管他們說什麼,我都一定要帶你回家。』

『小姐,』背後傳來梅姨擔憂的聲音,『我看這天好像又要開始下雪了,我們還是早一些回大宅吧!』

梅姨的話虛虛地散在寒風之中,艾莉莎連半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她的目光落在某一面殘破的石牆邊角,一隻露出來的小手上。

她看著那隻紫紅色、微微腫脹的手,不知不覺就屏住了呼吸。

艾莉莎瞪著倏地發紅的眼,邁著灌了鉛般沉重的腳步,踉蹌地走過去。

石牆背後本是一片長滿了野花的草地。不過現繁花似錦的景色不再,只有無數的枯枝蕭瑟地在寒風中搖曳。





只一眼,艾莉莎就跪在了地上。

她倒吸了一口氣——

空氣像刀片一樣刮過她的氣管,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幾乎要將她體內流動的血都凍結成冰。

她茫然地看著蜷縮在牆角那個熟悉的小身影,怔怔地伸出顫抖不止的手,輕柔地撫去小男孩臉上的雪。

眼裏的淚不受控地往下掉,艾莉莎哽咽著,卻又用溫柔的語氣喚道:

『嘿……你聽得見嗎?』

不遠處的雪裏,小男孩那件殘破的衣服露出了一角。他光著上身,兩條腿上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瘀紅,可是那張瘦小的臉上,卻漾著一抹平靜的笑容。





『小姐……』

梅姨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眼眶微紅,盯著小姐淚流滿面的側臉,把手輕輕地搭在艾莉莎肩上:

『他走了……』

『那是被凍死的人的笑容……』

艾莉莎一動不動,呆滯地撫著小男孩的臉龐。

『小姐……』

梅姨憂傷地看著地上的艾莉莎,啞聲道,『我讓傭人將這孩子好好埋了,給他豎個碑……』





『小姐,天太冷了,我們真的要回家了……』

她說了這麼多,艾莉莎到此刻才稍微有些反應。

『嗯,對……』艾莉莎悵然若失地呢喃,『我們該回家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灰白的天,還有那緩緩飄落的雪。

不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嗎?

為什麼?

為什麼只有他的世界是冷的……





她解開了胸口處的鈕扣,將披在身上的狐毛披肩摘了下來。

冷空氣像恣意狂妄的惡魔般頃刻撲往她纖瘦的身軀。

她掩嘴咳了起來,又輕輕撥開了梅姨要阻止她的手,在兩名隨行傭人驚愕的注視下,用披肩輕柔地裹住了小男孩,然後吃力地將他抱了起來。

她這幾天瘦了許多,不小心露出來的一節前臂清晰可見那堪堪被蒼白的皮膚包裹著的骨頭線條。

男傭人急忙走了過來,伸出了手,卻被艾莉莎幽幽地打發了。

『謝謝,我自己來……』

小男孩冰冷的身軀僵硬地躺在艾莉莎的懷裏,仍舊僵著那抹淡淡的笑容。

艾莉莎面無表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未擦乾的淚痕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吹得發痛。

冷……很冷,卻沒有手上的沉重那麼刻骨銘心。

沿路的人都好奇地盯著這位穿著高貴的小姐,還有她懷裏的一具小孩屍體。

艾莉莎親手將他埋葬在大宅後方的院子裏,用小刀給他刻了一塊木碑。

梅姨已經沒有再反對什麼了。

艾莉莎去過鎮裏,問了其他同在街上遊蕩的孩子們,才知道小男孩是個啞巴。

他連一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因為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所以被大家草率地喚作『鴉』。

於是艾莉莎就在木碑上刻了一個鴉字。

『對不起……』

『我該一早帶你回家……』

她將鮮花灑在碑前,臉埋在沾滿了泥土的手心之內,再次泣不成聲。

後來,艾莉莎在梅姨和傭人們的幫助下,在鎮裏到處給窮人們分發食物和日用品。她親手給他們修補破漏的牆壁,給他們縫補破爛的衣服,牽著街上流浪的孩子們一起玩耍,教他們讀書寫字。

她成了鎮民口中『善良的天使』,得到了無數人的祝福。

可是她心裏明白,只是因為她幸運地出生在有錢人的家庭。

再後來,她還是鬥不過病魔,終於在一個灑滿和煦陽光的下午,在打扮整齊的街童們哭聲的圍繞之下,在床榻上永遠地閉上了眼。

父母終究沒有辦法遵從她的遺言,還是將她的遺體安葬在家族的墓地裏。不過他們親手刻了一塊寫著『愛女艾莉莎』的木碑,豎在小男孩的墓旁,在中間埋下了一顆種子……

麥子晴在迷糊中睜開了眼。

她呆呆地看著白霧瀰漫的天空,感受著自己平緩的呼吸,耳邊響起了一把清冽、溫柔的聲音——

一把仿佛來自遠方的聲音。

『你多世行善,天魂能量充沛,地魂亦已解開所有罪惡的枷鎖。現可將兩者合一,與我們同居天上,再不入輪迴……』

她又聽見了剛才夢裏那個叫做艾莉莎的女生淡淡地說:

『謝謝,但我此生欠了他,不該受此待遇……』

『我願意重入輪迴……』

那些朦朧的東西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一時之間,麥子晴神情恍惚,口裏振振有詞,說出來的話居然和艾莉莎的如出一徹,兩人的聲音奇異地重疊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分擔弱者的痛苦,就當是我為他積的福……』

那神聖的聲音輕嘆了一聲,『那便容你地魂不散,只需重鑄一個在魂……』

麥子晴慢慢地坐了起來,映入眼簾的是剛才夢裏那座大宅的後院。

她看見一道銀藍的虛影走到了兩人的墓前,赫然就是被埋在雪地裏的那個小男孩。

他看著那刻得東歪西倒的『鴉』字木碑,伸出了小手,指尖細細地撫過每一條凹痕,然後又轉過頭看艾莉莎的碑。

他跪在地上,兩隻瘦小的手溫柔地將艾莉莎的碑摟進了懷裏,又在上面輕輕地落下一吻。

一滴散發著銀藍微光的淚落在旁邊一株幼苗之上。

小男孩的身影忽地一閃,消失了。

那虛無縹緲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天地二魂皆在,惜地魂不全……你需重入輪迴,尋找缺失的那縷地魂,方可再度將二魂結合,生於天上……』

『你的地魂將不會消散,以容你找尋失落的部分……』

麥子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手忽地往上,摸了摸自己的臉。

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你都記起來了?』

麥子晴聽到一把似有若無的稚氣聲線,看著小男孩銀藍的身影站在自己前面。

小男孩溫柔地平視著她。

『那是……我的記憶?』麥子晴怔怔地問道。

『嗯,是你很多世以前的記憶,還有我的記憶……』

小男孩的聲音雖然就在耳邊,可是從頭到尾,嘴唇都沒有動過。

似乎是猜到了麥子晴心裏的疑惑,小男孩笑著說道,『我們在用心靈溝通,所以連語言都不成問題。』

麥子晴傻傻地點了點頭。

『我終於都可以見你了……』

小男孩伸出了手,環住了麥子晴的頸。那張小臉貼在麥子晴的臉上,她心裏頓時湧上了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

『我想告訴你,謝謝你對我這麼好。』

『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你不用再為我做些什麼,我很幸福……』

『還有我後來找不到花了,天氣太冷,所以我只好送你一朵雪花……』

他說話的時候,麥子晴透過眼眶裏的淚,看到白霧瀰漫的天空變成了一片靜謐的藍,緩緩地飄落一朵又一朵精緻美麗的雪花。

她伸出了手,接住了其中一片,涼涼的,在手心之內漫出了柔和的銀光。

一顆晶瑩的淚再度劃下她的臉龐,她抬起手,回擁著懷裏的小男孩,輕柔地道:

『謝謝你……』

倦意驟然來襲,麥子晴在小男孩的懷抱裏漸漸閉上了眼睛。意識迷糊之間,那童稚的聲音仍在她的耳邊迴盪:

『太好了,這輩子的我也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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