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左手受傷,謝我沒有踏單車上學,大清早他包紮好傷口便出門。他想了很久,到底該不該去找季夏喬。他想着想着,雙腳已不知不覺地走到季夏喬家樓下。
季夏喬才踏出大廈門口便看見謝我,她下意識地止住腳步,下一秒就想逃走。謝我猜到季夏喬的心思,快步追上前把她拉住。季夏喬的力氣不夠,用盡力都掙不開謝我的手,卻在使力間撞到對方受傷的左手。
見謝我頓時鬆開手咬牙忍痛,季夏喬才發現他受傷了:「你的手受傷了?為甚麼會受傷的?」
謝我沒有回答她,只把憋屈在心底裏的話一次過說出來:「為甚麼見到我就走?為甚麼不找我?是不是我不找妳,妳便永遠不會來找我?」
季夏喬沒有看着謝我,側着面,眼神散亂失焦:「我有打電話給你,是你不肯接。」
昨晚季夏喬的確打了很多遍電話給謝我,但謝我一直不肯聽,他心裏恨。他恨楊凱明把孫昊重新拉回他們的世界,他恨孫昊一直住在每個人的心裏,他更恨自己無法擦去孫昊在季夏喬心中的份量,他恨自己甚麼都做不到。即使他樣樣都勝過孫昊,卻還是輸給了他,謝我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謝我以為自己可以很大方,但原來他很在意。
「妳知道我家在哪裏,為甚麼不來找我?」
面對謝我的質問,季夏喬慌亂不已,連聲音都帶點沙啞:「不知道,我⋯⋯不知道。」
季夏喬的確有想過去謝我家找他,但她沒有勇氣。從前,季夏喬對孫昊只存着一點點的好感,所以她能輕易地把這份感覺壓止住。但如今,季夏喬知道孫昊為她所做的一切,這一切比她想像中的更多更多。季夏喬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感覺,更無法面對謝我,她唯一能說出口的只有「不知道」三個字,而揮之不去的愧疚填滿了她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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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距離中六級惜別日只剩下兩個月。十二月中天氣漸寒,學生們早已換上冬季校服,穿上厚重的外套。季夏喬穿的仍是那件白色綿襖,坐在前面踏單車的仍是謝我,往返學校的路依然沒變,變的只有二人的關係。
「剛剛開始你便一直微笑着,在想甚麼?」季夏喬問。
謝我專注地看着前路,邊踏單車邊說:「想起那天送妳回家,我問妳『喜歡我嗎』。那天也是寒冷的天氣,很早便入黑,妳也是穿着這件綿襖,昏黃的街燈也是這樣映照在妳身上。妳一身白花花的,很乾淨。」
季夏喬沒有忘記那天的事,卻不自覺把那天孫昊打人的事連帶勾起。這段日子裏,季夏喬與謝我沒有吵架,沒有刻意疏遠對方,卻總是若即若離,彼此都不願意多說幾句話。陳星和喬依當然看出二人有異樣,每天都擔當起緩解尷尬氣氛的角色,喬依更成為了戀愛輔導員,隔三岔五地關愛起季夏喬的感情事。後來,主動往前走一步的是謝我。倔強倨傲如他,為了季夏喬摒棄掉驕傲,溫順如此。所以這段日子以來,季夏喬很努力地把從前的事忘掉,她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但當謝我的話說出口那刻,她便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她忘不了情,忘不了心中的愧疚。
「怎麼了?為甚麼不說話?」
謝我見季夏喬一直不說話,便稍稍回頭看她。季夏喬回過神,說:「在想大學選科的事,一時之間入了神。」
「以妳現在的成績,只要再努力點,考入中大應該是可以的。別擔心,還有時間。」
季夏喬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抱緊謝我,把頭依在他的膊頭上。也許喬依說得對,過去的都過去了,當下和未來才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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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日,這是季夏喬與謝和第一個共渡的聖誕節,謝和帶着季夏喬參加他爸爸樂團舉辦的聖誕音樂酒會。季夏喬從未出席過這種場合,心裏抗拒得很,又因為不想拒絕謝我而答應了。


季夏喬向喬依借了一條水藍色吊帶裙,喬依又幫她配了個白色手拿包,一條白水晶頸鏈和一雙淺灰色復古圓頭粗跟鞋,與謝我的藏藍色西裝十分相襯。酒會上,謝我忙於陪謝景笙招待來賓,而季夏喬則一直被他牽着手,站在他身旁。面對每一個賓客,謝我都能對答如流,應對自如,季夏喬也配合他展現出剛好的微笑,合宜得體,內心卻是五味雜陳。她才知道,謝我與自己有着如此大的距離。
宴會結束後,季夏喬到喬依家換回自己的衣服,喬依見她臉色怪怪的便問了起來。季夏喬想了想,把整個宴會上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喬依卻不感到意外。
「有錢人就是這樣,口裏說着漂亮話,心裏卻是另一套,所以我從來都不喜歡跟我媽去聚會。個個都穿金戴銀,手裏拿着個名牌,狗眼看人低。」
季夏喬瞄她一眼:「妳光說別人也不懂說說自己?把我全身上下都掛滿名牌,被別人問起我才知道自己變成了土豪。」
喬依一如既往的理直氣壯:「不然的話妳以為這是A貨還是廉價貨?我喬依是個買A貨的人嗎?我是個借廉價貨給好姊妹用的人嗎?」又沒心沒肺地補上了一句:「不過,幸好妳沒有和孫昊在一起,否則以他家裏的人脈背景,妳要面對的場合更多、更煩。」
季夏喬回頭看着喬依,眼神裏夾雜着怨氣。喬依馬上用手捂住口,說:「我剛才甚麼都沒有說。妳快點回家吧!十一點多了。」
季夏喬站了一晚上已經很累,沒力氣跟喬依爭論,她只想盡快回家休息。她更知道,再不回家媽媽一定會起疑心。
「我走了,生日快樂。」
季夏喬拋下一句「生日快樂」便走了,喬依卻是有點措手不及。自從親生父母離異,她就不再願意提起自己生日,有時候她情願自己不曾降生於世。
晚上十一點半,謝和依舊把季夏喬送到家樓下。路上謝我問:「剛剛有沒有把妳悶到?」


季夏喬如實說:「有一點,畢竟我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那些人我又不認識。」
「我也不喜歡去那種場合,但這是我爸的樂團第一次舉辦音樂酒會,我不想他這個主人家一個人孤零零的。」
季夏喬從未聽謝和提起過他的母親,只在他家裏看見過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她便猜到謝我的母親應該已去世。喬夏喬知道謝和不想提起,所以不曾問及此事,她微微一笑:「以後你陪着叔叔,我陪着你,我們都不會孤零零的。」
「好。」
季夏喬很高興,因為她依舊覺得謝我的笑容是最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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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家門那刻,滿屋燈火通明使季夏喬很不自在。平日這個時間大家都各自回到房間休息,大廳不可能還亮着。她小心翼翼走進屋內,卻見爸媽正坐在沙發上,面如鐵色。
「對不起爸爸媽媽我晚了回家,下次一定不會。」
唐倩叫季夏喬走上前,問:「這麼晚回家,去哪裏了?」
季四海靜靜地看着她,像是在示意着些甚麼。季夏喬回答:「去喬依家開聖誕派對,玩得太開心才忘了時間。對不起媽媽,絕對不會有下次。」
唐倩頓時怒火沖天,一下站了起來指着季夏喬斥罵:「到了這個時候妳還要說謊!」
唐倩從季四海手裏拿過手機,遞到季夏喬面前,季四海說:「你霍叔叔說,在酒會看到一個與妳長得很相似的女生,還牽着謝博士兒子的手,問我是不是妳。我和妳媽媽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
季夏喬看着手機裏的照片當下就崩潰了,這一切終究是瞞不住了。
「我還是那句,中學畢業前不准拍拖。我給妳一天時間把這件事處理好,只要妳肯聽我的話,我可以當甚麼都沒有發生過。」
唐倩的說話在季夏喬的心理關口徘徊着。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姐姐,要為妹妹們當個好榜樣,她不能令任何人失望。在父母眼中,季夏喬就是個完美的孩子。然而這一次,她令父母徹底地失望,她不再是完美的季夏喬。她很想開口答應唐倩,但她說不出口。因為孫昊,季夏喬已經有愧於謝我,剛剛她才說過要陪在謝我的身邊,不會讓他孤零零,她絕不能再一次有負於謝我。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爸爸。我錯了,但我不可以聽你們的話。」
季夏喬的話剛出口,唐倩便一巴掌打了過去。她沒有想到,十七年來一直聽話懂事的季夏喬竟然會跟自己對抗。
「我說過多少次學業為重,妳還記不記得自己要考大學?談戀愛會拖累妳的成績,妳二妹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唐倩那一巴掌沒有讓季夏喬變得軟弱,反而令她勇敢起來:「二妹是二妹,我是我。我與謝和在一起後,成績不但沒有退步還一直進步,這些都是妳有目共睹的。」
唐倩氣得瞪着眼:「這次有進步不代表下次不會退步。妳還有四個月便要考DSE,沒有任何事情能比這個重要。」
「四個月,也就是說我還有不到半年便會畢業,為甚麼妳偏要執著我有沒有談戀愛?」
季四海輕拍唐倩的背讓她別生氣,又對季夏喬說:「妳媽媽也是關心者亂,別用這種態度跟媽媽說話。」
季夏喬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話氣太重,便調整了情緒:「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所以從小到大我都按照你們的話去做。現在我長大了,就讓我自己做一次主吧!可以嗎?」
唐倩搖搖頭,怒氣再次湧上:「妳才多大?妳知道甚麼是愛情嗎?妳知道甚麼才是對妳最好嗎?妳根本甚麼都不懂!我容許妳選文科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不會再有第二次,妳還想怎樣?」
「我要尊重!我想妳可以尊重我,而不是一直命令我!我想做我自己!」
「我是妳媽媽,妳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出來的。光是這一點,妳便只能是我的女兒,沒有自己!」
「妳真的很自私!很自私!」
唐倩的第二巴掌摑了下來,季夏喬的眼淚一湧而出,不是因為面被打痛,而是因為委屈。十七年來,季夏喬一直逼自己做唐倩心目中的好孩子,她以為這樣就能得到認同。但唐倩的要求從來沒有停過,即使季夏喬已經是個滿分的好孩子,唐倩還會要求她更上一層樓,成為滿分孩子中的第一。季夏喬從來沒有得到唐倩的認同,她所做的一切都被視作為理所當然,只要稍有不合乎唐倩的心意,她就是罪該萬死。這樣的日子令季夏喬很辛苦,她不想再這樣了,她只想為自己而活,為自己選擇最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