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2章 逃學】


漸漸我就變得無辦法再返學了。

最初,不知是不是因為一路累積下來的疲勞而導致無法再勉強自己,起初只是在每週例行跑步的翌日告假一天。可是只要一旦休息了,疲態就會不停地湧出來,於是請多日假,再請多日假,依然是如不斷地湧出來。

最初沒有想過要告這麼長的假,但一旦睡眠時間亂了龍,星期五又繼續請假,星期六又因為半天制於是又請假,然後星期日終於可以盡情地休息,到了星期一的朝早就幾乎起不了床,然後星期二星期就更加起不了床,變到一整天臥床不起,意志不能操控到身體,去到6、7月的時候就變成了幾乎無法上學。實情第2個學期也只不過是在學校露過幾次面而已。

那就是當時在水面下逐漸開始有人談論的「拒學症」。





***

因為拒學這件仍未為一般人所認識的事,我的靈魂失去了容身之所。很想繼續學業,但已經沒有辦法,如果當初沒有堅持返學的話,事情肯定不會演變成這樣的,但現在後悔這些,都只不過是馬後炮。當時誰會想到,同時具有「訓練作用」的學校[譯註-訓練]竟然會成為加害者。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努力,要奮鬥──。

>>> [譯註-訓練場地]
>>> 就是說,借學校生活來熟習群體生活。

一開始我很氣憤如此軟弱的自己,痛斥自己甘於無了期缺席的惰性,用了渾身的力想戰勝自己,欲離開床鋪,然而你看,似甚麼樣,自己意志操縱不了自己的身體,就如油缸見底的汽車,只懂得發出悲鳴。





只不過是鬆懈了一點點,懶惰的洪水就崩堤而出,阻也阻不住。我輸了給自己,更輸了給學校。別人理所當然地做到的事情,為甚麼我就是做不到?想到今時今刻這個世界上仍然有人因為疾病、貧苦、戰亂而導致想返學也沒能夠返學,我實在是太過幸福了。

真是諷刺。每一日都令我想起這件事。

***

一直以來我就深信「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人類有着無限的可能性」之類的格言。

然而一旦拒學,頓時就喪失了自尊及人生意義,也失去了未來。沒有高中畢業的證書,你說我到底還能有甚麼出路?社會能夠容納我這個人嗎?只要我一日「未能適應世間的環境」,我一日都是比生物還要低賤的東西。我這個人已經再沒有價值了,還有甚麼資格生存?根本就沒有。





世間上的常識總是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無論我怎樣去接近它,它就如海市蜃樓一樣逃走,就連這個年代最大的常識,從高中畢業,也逃之夭夭。逃避學校很簡單,但是如果一直逗留在家中的話,外面所等著我的,就是學校這個社交上折磨我的東西、良心呵責和挫敗感、自身的缺憾、醫療問題的四面受敵的境況[譯註-醫療問題]。

>>> [譯註-醫療問題]
>>> 作者因精神上的問題而導致生理問題,經常要去醫院。第一部第一章也有談及到。

現在眼前就只剩餘返學逃學就這兩個地獄可以選擇。而我,選擇了折磨的痛苦較輕的一個地獄。

──我不能再返學了。因為這是以性命來換取學習權利的兩難。

***

我去了找班主任三好先生傾訴。正確來說,是因為我太耐沒有返學,所以先生主動來找我。班主任和同學都很親切,為我著緊,也沒有強求我快點復學。

我心裏面塞滿了各種煩惱,加上又疲備不堪,先生具體上講了甚麼東西我記不起了,只記得是叫我不要勉強自己,最好找專家商量,感到攰的時候休息就好了,之類的東西。





然後先生向我推介了同縣在浦和的某縣立輔導中心。

然後一日又一日繼續曠課,卒之來到暑假。於是我趁著暑假期間定期拜訪他介紹的那間機構。

1.2.1 【拋來拋去】
某大熱天時,我同我媽去了那間機構。

然後我向那個當值的輔導員道出我小學到現在的生涯經歷。

每次回憶舊時,都會出現輕微的flashback,有時是接二連三地湧現,令我變得情緒混亂。如果每一次回到過去就可以叫做時光旅行的話,順藤摸瓜式環環緊扣地回到過去,豈不是時間環遊?我將那些從時間還遊的回憶帶到來今天,長得幾乎可以寫成一冊書。

然後覆診了2、3次,負責人如是跟我媽講:

> 「令千金係精神上似乎受到幾大打擊,我認為拜託嗰方面嘅專家會更好」





如是者,轉介給同樣是縣立的另外一間機構。

***

但我媽那時候開始變得健康不佳,於是由我爸陪我去到另一間機構。從大宮站搭巴士兜兜轉轉,終於抵達目的地○○中心

等候室的茶机上面擱着一本雜誌,仿佛就是叫人務必要翻開來看看似的,我不為意就拿了上手,上面正是印住某槍擊現場的相片,犯人中槍血肉模糊,鑑証人員正好跨過屍體頭上。卷頭竟然印上這些東西,然後大剌剌的地放在這裏。真是壞了我好心情。

等了一陣,負責看我的木立先生就行了出來,向我介紹了兩個後生的心理輔導員

>>> 「佢叫本岡,佢叫川津

然後木立先生的話就到此為止。實際上他的對白經常說到途中就沒有了下文,要我自己補上結尾語[譯註-結尾語]。

>>> [譯註-結尾語]




>>> 日語的句子中有專門標示句子結束的助詞。如果是嚴重的自閉症患者,可能需要明確的結尾語才能夠聽得懂。

今次有兩個心理輔導員,而且皆為年輕女性。我為最近女性投入職場之現況感到驕傲[譯註-女性投入職場]。

>>> [譯註-女性投入職場]
>>> 日本社會男女頗不平等,但當時1980年代開始由政府推動平等運動,當然背後有了很多年民間平權運動的基礎。

>>> 「我個女就拜託你哋」

我爸如是說後,向那兩人深深躹了躬。他頭上的白髮不知不覺間變多了。

1.2.2. 【無法對話】
如是者,我每星期一次回到那個中心覆診。然後我將我的生命旅程、還未被正式診斷為自閉症之事、初中遭受欺凌及其後輔導之事(高中的事起初並沒有視作欺凌)、再者最近又再經常失控之事、以及如此下去就無法返回校園之事,通通都講出來。就是說,將我在第一間輔導中心時曾經講過的東西,再一次在這裏從頭說起。而且我一旦開口就不能收制,會無止境地講下去,就連我自己也苦惱於這種不理別人(正確而言是不能理解),只顧自說自話的毛病。同時我心情變差的時候就會變得我行我素,加上被拋來拋去很心裏很焦急,於是越講越快。

怎樣看,這裏都似乎是2人1組地進行輔導的。一人負責提問,另一人則負責抄錄。抄錄專員手上那不是甚麼斷症表抑或是其他特別的用紙,她只是拿着一本單純的B5單行筆記簿,默不作聲地抄寫。





***

說起來也是,那兩個輔導員打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

當我向她們訴說遭受欺凌無法適應群體生活等事的時候,反而好像是我做了壞事一樣,要成為她們錄口供的對象。看來(至少是當時)所謂的心理輔導員並非以幫助來求助的人為主要目的,而是打從最初開始就認為問題是出於求助人本人的身上,故且處處針對求助人。可能這就是當時主流的思想,恐怕她們的心態是「只要矯正被欺凌者身上的缺點,欺凌就會迎刃而解」。如是者,我迫不得已要從說服她們開始。即使如此,身為當事人兼唯一的證人,我所說的證言得不到絲毫的信任,這比欺凌本身來得更難受。

然後就是這樣,第1日就始終於自我介紹及人生經歷的剖白,而最重要的建議卻得不到手。

***

然後到約莫第3次覆診開始,終於入了正題,即當前的問題:相比起不能重返校園這件事,更重要的是我因此而沒有足夠的學分來升讀大學這個問題。然而對此她們就只會說休學就可以,無論我怎樣追問,她們也沒有提供過其他可行的方案,也沒有展示過其他有助的資訊。我說:要得安心地休學,首要條件是取而代之的容身之所,以及社會的諒解,偏偏就是沒有。她們對此不予置評。我又說:如果這種地方不在日本的話,我想自己建立一個。同樣地她們沒有給予為此的任何建議,甚麼都沒有。

至於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我要如何去面對被欺凌的後遺症,抑或社會對休學者的歧視以及我本人的罪惡感這個問題,她們同樣沒有給予助言。我又問:我想知道社會上有沒有能夠容納高功能自閉症患者、提供職位的地方

終於他們開口了:

>>> 「但你唔似自閉症」
>>> 「你係普通人」
>>> 「你根本冇殘障」

對話毫無進展。

此外,亦說了很多對這個世界的要求及其改善方案,就好比談論自己的夢想一樣。同樣,感覺上就是通通都沒有得到甚麼回應。

然而我這時卒之察覺到,從第2、3次覆診開始,她們就不斷強迫我重覆老早就已經說過的內容。

即使話已經說到七七八八,她們總會在這個時候問我「事情到底是怎樣演變至今」,又要我從頭說起。同一番說話試過被召喚4、5次,結果就是每次覆診所講的都是重複第1次所說過的內容,這並非天然的鸚鵡學舌[譯註-鸚鵡學舌],就連自閉症的我也都想投降。名符其實對話毫無進展,我甚是憤怒。那邊廂,她們兩個與其說是向對話內容,倒不如說是向聲線的強弱而做出反應似的,與其說是在做輔導工作,其實更似在觀察對方的暗號指示來唱雙簧,別人說甚麼都通通左耳入右耳出,只懂得機械式地重複那些形式化的引導性問題的訓練。期間,抄錄專員除了偶爾搭嘴之外,都只是不停在抄寫。

>>> [譯註-鸚鵡學舌]
>>> 發達障礙患者的某種異常行為。自閉症患者之中,有一部份人(不是全部人也會這樣的)會不斷重覆一些說話,又或者是重覆他們所聽到別人的說話,。

結果,來了這裏4次左右,都是講重覆講的說話。然後從4、5次的輔導開始,終於得到的建議卻是「愛莫能助」。

1.2.3. 【自白】
到我第5、6次來到這間輔導中心的時候,一直都在潛水的木立先生忽然間蒲頭,然後說:

>>> 「點呀你哋傾成點呀?係唔係差唔多時候要換我傾」

我二話不說就向他抗議:

>>> 「不知所謂!次次都要我將說話由頭講過哂!」

然後他說:

>>> 「即是話你想繼續同佢哋傾吓話」

這時候我聽不出他背後所帶出的意思。

***

這日,一直都沉默的記錄專員河津突然就開啟話題:

>>> 「你有冇乜嘢係想做?」

但那個聲線極不自然。我想了一會就直抒胸臆:

>>> 「有,有計劃緊想做兩樣嘢」

>>> 「係咩嘢?可唔可以畀講我聽呢?森口同學

>>> 「之前講過嗰啲嘢將佢哋寫成小說」

>>> 「係點樣嘅內容?」

>>> 「唔……詳細就唔講囉,即係從精神嘅病人所見嘅社會百態嗰啲囉」

當時世間上仍然充滿無知,資訊亦不發達,自己所患的到底是甚麼病,我仍未能正確地理解,故此將其誤與精神病混為一談。(作者註:自閉症為先天缺陷,與精神病不同)

本岡如是說道:

>>> 「但係咁,就憑你,又點樣去描寫精神病人眼中嘅社會百態?明明你一次都冇患上過」

我被那句說話窒到,但隨即強顏笑著回答:

>>> 「唔知呢,估下囉」

跟住才醒覺用詞不恰當,應該要說「當成虛構故事」,但過於着緊要跟上對話,於是講錯了。

隨即本岡就捉住這一點:

>>> 「只憑臆測來寫係咪有啲唔負責任?你係咪應該思考一下前因後果先至行動呢?」

──大獲了,不小心用錯了詞語──。

時機不妙,所以我忍住了不駁斥她。然後她們可能見我勢色有變,即刻嘗試轉換話題。

這時候我應該多少呈現了精神病的症狀,因此才被這間中心多番戲弄。隨後我也隱約地感受到,自己除了本身就有的東西之外,「也」開始患上了精神病,但恐怕那些叫做心理輔導員的人,似乎都是一班不察人情得令人可怕的人。她叫我「應該思考一下前因後果」,然而實情我單單為了追上對話的節奏和現在的話題、再者她們思考的速度,就已經再無餘力去思考自己的事了。

這個不能夠臨場作辯的毛病時至今日仍然持續,每當接受了別人的提問時,必須要隔一段時間之後才能夠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否則一係思路混亂,一係就被人牽著鼻子走。因此我很不擅長於日常對話,就連在網上的留言板我也只能夠做旁觀者的角色,並非我不想參與討論,而是單純地無法跟上對話沒能耐參與而已。不過網上亦有不少很積極發言(有能力做這回事)的自閉症患者。

然後這次已經是第5次的會面,卻仍然未見到她們發言當中有甚麼是有建設性的,亦即是說,對我的治療就只剩下粗暴的一途是吧。我估她們肯定是害怕會傷害到我,因此故意不透露任何資訊──。一想到這點,雖然我怯懦,但仍然鼓起勇氣說:

>>> 「我……我……係嚟想聽意見……即使係幾難聽嘅,只要有益嘅,我都會接受㗎……」

然後本岡追問:

>>> 「點樣嘅意見?」

那是比一直以來她所說過的東西都要來得更加之刻薄的一句。我握緊兩手拳頭的汗。

我問我想聽怎樣的意見?由這刻為止,我從第1日開始已經不斷重複講過了3次。於是我無可奈何就重複:

>>> 「我只係想平安捱過而家嘅校園生活。到底要點樣做,先可以減輕每一日所積落嚟嘅精神負擔?有冇可以同朋友相處嘅方法?如果唔係嘅話,就唯有一直逃學。如果可以無後果嘅話,我夠想乜都唔理咁請假啦!但係──」

這個「但係」之後的說話我講不了出來,我就如風中殘燭一樣,條件反射地如是說:

>>> 「我嚟呢度為咩?唔係為其他嘢,就係為咗得到有用嘅資訊咁簡單!要點樣做先至可以畢到業,我淨係想知道呢一點」

說畢,我等待她合適的回應,不一會,沉默了良久在一旁熱心地抄筆記的抄錄專員川津突然就開口說:

>>> 「咁你咪唔好返學囉」

>>> 「又要我講多次,我問要點樣先至可以捱埋個高中生涯去……」

然後川津截斷我:

>>> 「哼──你想要應急措施吓話」

那聲「哼──」的鼻音聽上耳很不夾日語。

我忍耐至今的焦急一次過爆發了出來:

>>> 「咁係咪即係鐘意唔返就即管唔返?係咪比起你講個啲應急措施,我逃避仲好,係咪即係咁?」

我頓時聲淚俱下。儘管我知道不應該向這種對手示弱。

最後是本岡作出致命一擊:

>>> 「而家唔係嘈交,我哋係提供緊意見,又係你自己頭先話無論幾難聽都會接受嘅?」

這句說話完全將我打得落花流水,我無話可說。感覺到身體想縮入凳裏面。雙方就此表情僵硬,沉默持續了一段長時間。

本岡一直用勝利者的眼神凝視住我,期間沒聽到川津筆尖的聲音有一刻暫停過。

***

終於,由川津打破沉默:

>>> 「你剛先話計劃緊啲嘢,計劃緊啲咩?」

那聲線顯得輕鬆,低沉,而且正確。

發生甚麼事,又返回當初搞到氣氛僵硬的分歧點。雖然看起來好像是立場癲倒、由我輔導她們,但是我想不得不修復對話,因此故作精神地說:

>>> 「我頭先咪講左第一樣囉,可以省略喇話?」

>>> 「咁即係咩呀!?」

>>> 「小說」

>>> 「你點解要講大話?大聲講清楚啲!先旨聲明呢個唔係反駁你,係畀緊意見,請你照直回答!」

我與其說是向她們本人,不如是向她們的記憶呼喊:

>>> 「又要我講?第2日嗰時咪同你講過囉!吓,你唔記得拿?」

如是者她說:

>>> 「唔好諗住咁樣可以蒙混過關,唔準逃避!」

這叫做輔導?令我痛心欲絕的正正是這裏。當初說「無論幾難聽都會接受」是因為早有覺悟、能夠得到的專業資訊並不會口甜舌滑,然而一旦我說了那句魔咒,就如賦予了她們人身攻擊的通行證一樣,她們似乎是如此看待我這句說話。「蒙混過關」的不就是說這兩個失憶的人嗎?當時我思緒混亂,加上其他原因,在遣詞用字等言語上有很嚴重的問題,如果要輔導的話,其實率先應該是言語治療──這個想法稍為閃過腦海,但已經太遲了。抄錄專員川津在這時依然是手不停筆不停。

我很迷惘。雖然想要照顧對方的感受,但如果照直地回答被問題的話,我的感受、我的夢想、我的未來,恐怕全部都只會被她們撕碎。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如果那能夠引起共鳴的話,也不能完全放棄這種遐想。

就即管同你搏一搏!於是我將自己的《夢想》拿出來給她們兩個人審議:

「我想建立一個類似容身之所之嘅地方,畀嗰啲冇能力再返學校嘅人!唔想佢哋受我所受過嘅痛苦。勉強咁去融入群體生活,就只會令人覺得人生虛無,同埋令人唔再相信人!與其咁樣逼佢地融入,不如我等佢哋做各自鍾意做嘅嘢、做各自擅長嘅嘢,發揮才能,我希望仍地能力用自己嘅才能嚟融入社會!」

我擲下了骰子。

但,話未講完,川津又插嘴:

>>> 「你咁樣嘅做法,你有冇企過響佢地立場諗過你點知佢地想要啲乜?首先,我唔覺得呢種做法會適合所有小朋友。先旨聲明,呢個唔係駁你,我係畀緊意見」

我不再怯懦:

>>> 「咁你點樣解釋而家啲學校嘅情況?就如你所講,我個做法唔會適合大部分人,但真正嘅目的,根本係要為嗰啲被現今教育制度疏遠、對群體生活有困難嘅QC不良品提供教育!」

川津不容有息:

>>> 「你咁樣只會造就咗啲自以為是嘅人出嚟!呢啲係你想聽嘅意見,唔好諗歪!」

我說:

>>> 「嘩咁難得有意見,我就照直問,點解講到我唔可以利用自己嘅經歷咁?由自閉症嘅人親自去教育個啲被放任嘅自閉症兒童,有咩錯?」

之後他們講了甚麼,我講了甚麼,抑或做了甚麼,記得不太清楚了。因為那時的情緒太過激動,記憶全部都丟失了。幾乎要斷氣的我,當意識回到過來的時候,發現已經站在會診室外面,我如是怒吼,抑或細聲吟道。

──嗰啲事我只會講一次!唔好諗住又叫我講多次呀!你哋唔係殘疾人士嘅話就即刻同我辭工!唔好再做輔導!你為咗日後被輔導嘅人著想,同我即刻,收皮!

我咀咒那兩個人,然後才為意到她們在我背後陰聲細氣地說話,至於內容是甚麼就聽不到了。

【插曲】 〈輓歌〉
若果有誰傾耳聽 若我能講出所有
若有誰支持心靈 若他治癒我心傷
也許能夠忘記 也許能化作流水沖去

當時誰都沒來 無人來給支援
每當哽咽訴心聲 利牙劍矛指咽喉
取鋒刮心靡 依靠人心終乾涸
愈想要忘記 日後愈緊纏

煙燻茶座裏 淚夾苦酒飲
人潮電影院 獨咽淚崩泣
無人明白我 毋要君掛心

花之命 何其短
避人目 獨自盡
乘疾風龍卷上九泉
混人煙 成塵飄

已不再想去信人  不再讓眼淚白流
已不再想去談心  不再想聽君戲言
已不再想去見人  只顧拘泥舊日情

(作者原創歌曲,原文只得歌詞)

***

我並非因為生命寶貴而終結了這個想法。雖然有人認為自殺係最大的抗議,但儘管死了,卻只會放縱了那些仍在生存的人。假若作為唯一證人的當事人死了,事實也會隨之而埋葬。即使逼上樑山窮途末路的時候,死人不會說話這事實依舊不改。

想到像她們般的心理輔導員可能在當時是一般常見的,亦可能只是我運氣不佳也未定。但同時亦可說是一葉知秋,要記住當你找到一隻曱甴的時候,要想着還有千百隻。一隻飛蟻的背後,潛藏了一整個族群。我所希望的,不是單單摔死眼前飛過的幾隻飛蟻這麼便宜,而是要社會全體一齊陪葬,天火焚城煙燻九日。要在世界淪陷之前將之拯救。

1.2.5. 【傾訴後】
一星期後 ,再臨輔導中心,為了去傾訴一下一路以來會談的問題。那個川津不見了,只剩下本岡,於是我問她:

>>> 「另外嗰個去咗邊度?」

她說:

>>> 「佢淨係做到上次為止」

豈有此理!大放厥詞之後,聲都唔聲就講拜拜,咁都得!

箇之然,今日的話題是投訴上一次的會談,我要求取得單方面撤離的川津的聯絡方法以及開示其筆記內容:

>>> 「點先聯絡到佢」

>>> 「規定唔能夠透露」

>>> 「咁嘅話你畀番會談嘅紀錄我睇」

>>> 「嗰啲係佢自己嘅筆記」

>>> 「『佢自己嘅筆記』?唔係呢間中心嘅筆記嚟嘅咩?」

>>> 「嗰啲係佢個人嘅筆記,唔畀得你睇」

>>> 「個人嘅筆記?關乎到我個人嘅會談記錄,佢有咩需要要私底下保留?呢樣嘢未曾得過我批准㗎喎?」

我步步進逼,然而本岡只懂不斷重複「她個人的筆記」之類意思的說話,此外都是在耍太極迴避質詢。我實在不能理解,一時意氣上頭,想執起張凳掟死佢,幸好埋門一腳制止了自己。

本岡的會談結束之後我想找負責人木立先生,但他恰好不在。唯一有得著的,是面對住發狂的我,本岡強調是「以個人的立場」承諾會之後寫信給我這件事。

浦步出中心,瞬即有架大貨車朝我突進,就如以前在松戶讀小學時的那個惡夢的重臨。實情我當刻馬上時光倒流回到了那個時候,就在那裏尋找安身之處而逃亡

我彷彿聽見貨車對我疾呼:

>>> 「你即刻同我扯!唔好再留喺度!」

***

不久以後,在該中心的輔導會談被單方面終結了,還不被告知理由。之後我媽打電話去投訴,才得知那兩個女人原來是「實習生」,換言之我成為了大學生研究的白老鼠,任人魚肉。剛好這個年代的讀書只求分數也開始釀成問題,爾後我迫不得已憎恨及掙扎了高等教育一段頗長的時間。假若事前早知他們是實習生,可能當時的語氣和應對方法會有所不同也未定。

我多次寫信,經岡本轉送給川津,但後來再也收不到她的回信。之後我媽多次代替我向中心查詢,據她說「木立先生一直蒙混,不成體統」,又指木立先生在電話裏面講「被輔導者本人來會談之前已經萌生死意,所以即使其在之後自殺,亦非本中心的責任」。

但是無論如何,我想,有時候對於實習生來講會談是一瞬間的事,但對於當事人來講卻是影響一生的事。

事到如今,我才能夠把當時的想法化成語言,當時的我仍未能夠理性地統合思想,不知道如何去將所想或所感以人類的語言表達出來。那時候我下定決心要將所見聞的一切都化成為活字,最後索性傾力在投稿之上。然而那個心態越是焦急,就如她所說越是「思考一下前因後果」,那些想法就越變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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